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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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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简屏息凝神,将两桶水轻轻放在屏风旁。
皇帝的手自屏风后伸出,无声地提走水桶,接着响起“哗哗哗”的水声。
冯简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句话。
皇上已经换了两次水了。
皇上虽爱洁,却不到有洁癖的程度。行军时身上沾染泥土,和军士打斗时沾上他们的汗水,战场上敌兵的血溅上肌肤,皇上从未像这样多次清洗。
这回,是因为那人别有用心吧?
皇上竟然对此如此厌恶。
他知道皇上心里装着衡王。
可世间大多男子,纵心中有所爱,也不妨碍寻欢作乐。军中更是常见,妻子不在身边,很多军士会在休假时,成群结伴到一些地方解决欲望。
皇上却从未与任何人亲密,登基以来,对广开后宫的奏请一律压下。
这几年,大臣们愈发着急,催请立后选妃的折子雪片般呈上。尤其是裴祥光裴尚书,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近半年才似灰了心,终于偃旗息鼓,没再和皇上提此事。
倒是姜丞相与小裴国公始终置身事外,从始至终没有递上过一封催促皇上立后的奏折。
冯简时常觉得奇怪。
小裴国公倒罢,她一向反感逼婚,自己也至今未成亲。
可姜丞相,身为百官之首,难道不考虑天下大局?不知若无皇嗣,大夏说不定一朝而终,天下重又陷入混乱?
不过……冯简甩甩头,这不是他该深究的。
他的职责,是做皇上最忠诚的盾牌。对于他来说,皇上的意志就是一切,不需想太多。
屏风后传来唤声。
冯简连忙收拢散乱的思绪,答应着进去,却见皇上已换好常服,湿发披散,指着角落堆着的脱下的衣裳:“拿去扔了。”
冯简抱起那身衣裳,又提起空桶,正要退下,却听秦信又道:“再提一桶水来。”
洗完了还要水?冯简不解,却习惯性地照办。待他提水进来,秦信示意他倒出一些在脸盆里,接着,拿起匕首和佛串,将它们浸入水中清洗。
冯简恍然,心中暗想:“匕首且不说,那是皇上最珍爱之物,但那串佛珠,若非是由十八位大师开光祈福,在佛前供奉了一百零八天,得来不易,恐怕也要被皇上扔了。只因它和那衣裳一样,都被那人碰触到了。”
足足洗了三遍,秦信才罢手,将两样东西置于窗台晾干。
目光在房内扫视一圈,他问:“器物可都换了?”
“都换了。”冯简连忙应道,“桌椅、柜子、被褥……房间里所有的器物,宋楼主都送了新的来,全部换上了。”
秦信颔首,没再多言,坐到案前批阅京城快马送来的奏折。
冯简取了干布,轻轻擦拭皇上湿着的发丝。
“那是什么?”秦信一本奏折看完,搁到桌旁,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一个精致的红漆木盒。
“是宋楼主送来的,说叫玉雪膏,除疤效果极好。”冯简道,“宋楼主说,皇上额头上的疤痕,只要涂抹上这个玉雪膏,一天三次,只消二十天就不留一点痕迹。”
“朕用不着,拿走。”
冯简应是。
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当初御医也给过皇上涂抹的膏药,没玉雪膏的奇效,但御医也说了,抹上半年能除去额头上的疤痕,可皇上一次也没抹过。
“她怎么今天突然想起送膏药?”秦信又翻开一本奏折。
他们来好几天了,怎么早先不送?
冯简:“可能是……顺便?来人拿着三盒玉雪膏,给我们留下一盒,还有两盒拿着往那个观野那里去了。”
秦信越发觉得那木盒碍眼,皱眉道:“扔了。”
语毕低头,却一时沉不下心继续看奏折,眼前总浮现出女子与青年交握的手。
那顶帏帽下的脸,定然满是担忧吧?
心中又升起暴戾和……害怕。
秦信蓦地捏紧奏折。
为何?
暴戾尚可解,因那女子像六航,扰他心神。可害怕,又是为何?
初见女子时,这份惧意尚不是十分清晰,可随着时日延长,逐渐明显得无法忽视。
他细细地剖析自己的心。
到底在惧怕什么?
幼时,他惴恐饿死、冻死,惴恐母亲生病。少时,他惴恐无出头之日,不能拉母亲出泥沼。后来,母亲逝去,他掌和州,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几乎再无可怕之事。
再后来,他的惧怯都与六航有关——惧怯与之分离,惧怯义弟发现自己的心思,惧怯义弟娶妻生子,惧怯有朝一日自己控制不住对义弟的占有欲从而伤害他……
秦信摒除杂念,近乎冷酷地审视着自己。
渐渐地,一个念头浮出水面。
他猛地站起,衣袖扫到桌上的奏折,“哗啦啦”落了一地。
冯简大吃一惊地看过去,只见皇帝面色一片死白,双眼瞪大,里面满是震惊。
“皇上!怎么了?”冯简大骇。
秦信嘴唇颤动:“原来如此。”
是心底深处,忧惧有一日熬受不住,把对六航的爱恋移到旁人身上。所以,竟然畏惧见到和他有一丝相像的人。
从遇到那女子,他就一直在躲着。
决心不再见她。
刻意不听她的消息。
每每想到,就立即强制把她从脑中驱除。
到如今,竟然生出畏惧。
皇上在说什么如此?冯简急道,“皇上,出了何事?”
秦信缓缓坐下:“无事。”
荒谬。
可笑。
此后,他再不会逃避,干脆把那女子一点点地看清楚、看明白。
如此,就再不会被扰乱心神。
“赤霄剑客这几日常在何处走动?”秦信一颗颗地捻动佛珠。
冯简见他脸色好了些,心下稍松,一边奇怪皇上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一边回道:“她一般在那几栋楼附近闲步,有时走到这里来。”
“这里?”秦信抬眸。
“是。”冯简答道,“每天都来好几次,在边上晃荡。”
“下次她来了,你告知朕。”
冯简应是。见皇上再无吩咐,他捡起掉落地上的奏折,放在桌上。
秦信翻开奏折,刚提起笔,欲要在上面批注,突地想起那女子戴着帏帽,瞧不见脸。他顿住,目中露出不解。
“这山上的人都知她赤霄剑客的身份,她为何还要戴着帏帽?”
冯简一愣:“她在山上没戴帏帽啊。”
“没戴帏帽?”秦信讶然。
“是,臣这几天见到她,都没戴帏帽。”冯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突然想起刚才,赶紧补充一句,“只有刚才戴着。”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久久未动,冯简被盯得一头雾水。
搁下笔,秦信手指轻点桌案,语音沉沉:“这几天你见到她时,她手上可拿着帏帽?”
方才那女子站在门口,远远见到他来,匆忙把拿在手里的帏帽戴上。
难不成那帏帽是专为他准备的?见别人都不用戴,见到他就戴上?
冯简回想了一下,回道:“拿着。每次都拿着。”
说着这话,他也奇怪起来。先前没想到这点,此时越想越疑惑。既不用戴,姜姑娘又为何要把帏帽时时拿在手上?
“看到我就戴上了。莫非我以前见过她?和她有过节?”
皇帝这话说得很轻,冯简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冯简,依你看,”秦信眼中暗色深幽,“那赤霄剑客身上有哪些不合常理之处?”
冯简心中一动。
自下黑岩山后,皇上便一副再也不想听到任何赤霄剑客消息的模样,此刻却又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关注。
自衡王去后,除了为衡王祈福、招魂,围剿马荣等有限的几件事,皇上对其它的都很漠然。每日按部就班地处理朝政,好像只是完成自己的职责,不管发生好的坏的情况,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如今这样,是好事!
他希望,皇上在这世上感兴趣的人和事越多越好。
嗯……和尚悟尘除外,他希望皇上离得悟尘远远的。
冯简精神一振,绞尽脑汁地道:“斩月楼行踪诡秘,官府也难以觅得他们的行踪,她却以一人之力,探查出上千斩月楼帮众的信息,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秦信颔首。
“在黑岩山,她于浓雾中行走自如,不合常理。”
“……”
冯简列出六七条,搜肠刮肚再难想出。
秦信目光微凝,轻轻扣着桌案:“她使剑,却换剑为刀。江湖中使剑女子众多,并不引人注目,她却宁愿换下趁手兵器,也不冒一点暴露身份的危险。如今江湖对她已改观,追杀者寥寥,她为何仍如此惧怕被人认出?”
冯简连连点头:“皇上明鉴。这里面大有蹊跷、大有文章!”
秦信似想到什么,倏然抬眼,看向冯简。
冯简:“?”
秦信慢慢道:“你那时说,贴上她的字,她的脸要丢到全天下去了?”
话题转到意想不到的方向,冯简慢了半拍才答道:“是……是啊。”
秦信脑子里忽地现出当初在黑岩山,女子坐在岩石上悄悄和他比高矮的情景,不由得冒出一个荒谬念头,问冯简道:“你觉得,她会不会就是怕丢脸才处处遮掩,连兵器也换了?”
冯简:“……”
他断然摇头,“看她刚才用刀,不伦不类,实力大减。高手相争,毫厘之差足以致命。她换刀,定是万般不得已,不可能是因……怕丢脸。”
秦信略一思索,也觉这念头太过无稽,遂抛开此事,专心批阅奏折。
见这里暂时用不上自己,冯简拿着红漆木盒出来。
经过装置废弃物品的陶瓮时,他停了一停,又径直往前走了,顺手把木盒塞进怀里。
这可是好药,扔了可惜。
留着吧,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
云山。
五岁的小姜衡趴在床上,透过眼缝,看见爹走到床前,先为她盖上蹬开的小被子,再将娘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盖住娘的肩头。
然后,爹侧身坐在床沿,拨开飘落在娘颊边的一缕发丝,慢慢俯下身。
爹的脸庞离娘亲那样近,离她也那样近。
她清晰地看见,爹凝视娘的眼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欢喜。
那眼神……好熟悉啊。她一定还在哪里见过。
突地,爹的脸被另一张凤眼薄唇的俊美脸庞取代。
是大哥!
大哥直直凝视着她,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柔情与心悦。他开口,声音低哑:“六六,我喜欢你。”
姜六航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窗外月色幽幽,传来轻微的虫鸣声。
她捂住脑袋,心口“砰砰砰”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腔。
“我真傻。”半晌,她低喃。
真傻啊,整整五年,对大哥眼中那样昭然若揭的情意视而不见。
那滚烫的、专注的注视,她竟一直只当作兄弟之情。
若非今天今禾姐那句话在她心间投下巨石,若非今晚这旧梦,她仍将深陷在迷雾里。
大哥,喜欢她。
喜欢她啊。
酸涩、茫然、无措,又有一丝喜悦……百般滋味汹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