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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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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正,夜色如墨,山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缠绕在队伍间。
姜六航跟在引路的军士身后,步履无声,火把跳跃的光芒在她眼前晃动。
突然,前方的火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幽暗。姜六航心头一跳,疑问涌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军士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再行五步,前方浓雾里,出现了几个亮点,几道黑影轮廓骤然显现。从那身形,姜六航认出是大哥和冯简几个。
他们中有人手里拿着发光的竹筒。
竹筒里面装有一种菌丝,发出的光在雾中可见距离约四米,十米外则无法辨识。这是前朝边将——应匡将军,从他的驻守地带来的一种照明方法,最适用于雾中奇袭。
姜六航跟着军士,走到几人面前。
“徐姑娘,”秦信的声音穿透雾气传来,带着一些疏离,“徐姑娘,我们即刻出发,请徐姑娘带领军士到关押人质处,先解救人质。”
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姜六航只看见一个冷硬的轮廓。
她应道:“好。”
对面又道:“徐姑娘三年来助官府剿灭斩月楼,立有大功。按夏朝律,可破格授官。你可愿在和州,或其它州任职?”
姜六航忽起逗弄的心思:“我若是想要到京城做官呢?”她尾音微微上扬,目光紧锁着雾气中那个轮廓。
对面静了静,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大哥再次开口时声音格外冷淡:“京城里暂无适合徐姑娘的空缺。”
“哦,那就算了。”姜六航道,“我不做官,大人给我一点银子吧。”
她手中的那点银子,只够紧巴巴地撑到京城。若能多些,她便能走得慢些,看看这山河人间,尝尝沿途风味,用这五个多月的时间,好好地和这世界告别。
“也好。”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擒获马荣后,诸事繁杂,我与洛太守恐无暇再与徐姑娘相见。这是两万两夏有钱庄的通兑银票,各地皆可取用。救出人质后,徐姑娘便可自行离去。”
冯简上前一步,递上一张薄薄的纸。
姜六航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纸张,心口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狠狠烙了一下。
无暇再见、自行离去——大哥在急着打发她。
大哥不知道,她是六航。
大哥不知道,这一别,就真的再不会见。
姜六航凝神望去,大哥脸上线条锋利冷漠,真是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她收回视线,把银票塞入怀中,摆了摆手:“我去了。”
秦信目光骤然定在她摆动的手上,恍惚见到了大军出征之时,六航笑着对他挥手:“大哥,我去了。”
他猛地咬紧牙关,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舌尖狠狠蔓延开来,再开口时声音沉哑:“有劳徐姑娘。”
姜六航略一点头,握紧剑柄,转过身去,向前走了。
秦信转着佛珠的手顿住,不自觉地握成拳。他抬眼,看着女子远去,几步之后,身影隐入浓雾。
冯简站在秦信身旁,借着微弱荧光,看到皇上手背上突起的狰狞扭曲的青筋,心下一跳。他再一次确定,皇上对徐姑娘,有一种特别的关注。那关注里,翻涌着他看不明的痛楚与压抑。
“皇上。”他上前一步,问道,“出发吧?”
秦信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冷声道,“传令!封死所有山道出口,不许一人逃出。”
冯简凛然,大声应道:“是!”
——
军士们手持竹筒,绕着黑岩山疾行。
为避免被马荣发现,昨天军队的驻扎处,到达他的藏身处,需要急行军一个时辰。
山间时而响起几声惟妙惟肖的鹧鸪鸣叫。
转向哨!
姜六航脚步下意识就要调整方向,猛地醒悟过来,硬生生顿住身形,险险掩饰过去,等旁边军士低声提醒“徐姑娘,这边走”,才做出恍然的样子跟上。
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若刚才快一步,落在这些身经百战的军士眼中,便是明显的破绽。
眼前情景,显然是斥候已经提前探路,隐匿在路旁用竹哨鸣叫指引方向。等到达斥候无法探路的中心区域,才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
少年们跟在姜六航身边,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又紧张。
一个时辰后,军队潜行至一道天堑般的峡谷。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仅余一道狭窄的“一线天”,最窄处只容三人侧身。
本是一道极难过的关卡,但今夜浓雾弥天,纵使崖顶点有火把,也难以窥见谷底。马荣倒是谨慎,见今晚大雾,派了三十人在底下守着。然而,他们才一下来,便被秦信派出的前锋侦察小队盯上。大部队抵达前,一支由军中顶尖好手组成的百人队已悄然潜入,在侦察小队的配合下,无声无息地抹掉了这三十人。
大军在浓雾与夜色的双重掩护下,如暗流般悄然通过了峡谷。再往前,便是斥候未曾踏足的区域,连秦信也只知大概方位。
该姜六航上场了。
她看着地下显眼的红线,正要踏上去,旁边军士道:“姜大人来了。”
她回头,只见大哥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那顶帏帽。她心中升起一丝奇异,不过转念一想,待会儿要和马荣那边的人碰面,大哥应该是怕那边有人认出,早些预备起来。
秦信在她身前几步停下,帏帽下的视线似乎穿透雾气落在她身上:“后面有劳徐姑娘。”
姜六航:“不客气。”
秦信按了按帏帽,不自觉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举火。”
姜六航连忙阻止:“不用,火光恐怕惊动马荣,用竹筒的光就行。”
秦信讶然:“此光微弱,仅照方寸之地,如何辨路?”
姜六航一时语塞,索性直接道:“我自有办法,你们跟着就是。”
秦信顿了顿,没再坚持。
队伍重又启动。
姜六航一马当先,步履轻盈迅捷,在昏暗山路上如履平地,每一次落脚都毫不迟疑,仿佛白日行走于康庄大道。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自己。那目中的审视、怀疑,不用去看,她也知道。但她不在乎。
救出人质,擒获马荣,她立刻远走高飞。只要此刻,大哥信她,肯跟她走,便足够了。
山路难行,陡峭又湿滑。姜六航提气轻身,足尖在岩石上几点,灵巧地跃上一块高耸的岩石,稳稳站定。
几乎是本能地,她向下伸出手。
这个动作,她曾做过无数次。
岩下,秦信正踏上岩石一处凸起借力上跃,湿滑的青苔却让他脚下一滑,身形不稳地向后跌去,被冯简一把扶住。
他听到一声轻笑。
调侃的、善意的,带着亲昵。
秦信猛地抬头。
女子俯身,微微前倾,一只素白的手掌伸到他面前。
那姿态,那模糊中带笑的轮廓,那唇边的调侃,与记忆中那个身影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合。
“大哥,抓住我呀!”
那时,六航总是这样笑着叫。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眨眼捏成碎片,窒息般的剧痛席卷而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姜六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唇边的笑意僵住。仿佛被火烫到,她猛地收回手,向后退一步。
冯简跃上岩石,伸手将秦信拉了上来。
岩石之上,气氛凝滞。
秦信率先移开目光,声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疏远和冷淡:“徐姑娘请。”
姜六航调整呼吸,压下心头的懊悔和苦涩,转身继续引路。
“那里,是一个人质关押点。”两刻钟后后,姜六航停下脚步,指向雾气深处一个方向,“有十一个人质,五个斩月楼帮众看守。”
秦信看她一眼,眸中意味不明。
纵然女子前天来时这里有十一个人质,五个看守,也不能肯定此时就是如此。但她的语气那样笃定。她是用的什么办法,确定了那里面的人数?竟看不出丝毫端倪。
姜六航向前急驰而去。十名精锐军士和七名少年紧随其后。
关押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屋,两个军士把刀从门缝一上一下插入,手腕转动,拨开门闩,没发出一点声响。推开门,众人一拥而入。
两个负责值夜的看守手才碰到兵器,就被军士们放倒。
姜六航奔到躺着的人们前,一剑刺下,一人在睡梦中,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已然毙命。
姜六航回身,正好看到姜持把刀从一人胸口抽出,眸光在幽微的光线中异常闪亮。
她拍拍小姑娘的手臂,赞道:“干得好!”姜持抬头朝她一笑。
几乎在同时,第五人也被军士杀死。
唐小豆懊恼地嘀咕:“你们眼睛太利了,这些人睡在一块儿,我都还没找到哪是斩月楼的人。”
其余少年都道:“我们也没来得及找到。”
姜六航鼓励他们:“下次再努力。”又交代,“若不是百分百确认,不要随便下手,恐怕误伤无辜。”
少年们乖乖点头。
其实少年们的表现很正常,反倒是姜持让姜六航深感意外。
她却不知,十个军士看到她的表现,就不只是意外了,而是深深的震惊——女子动作快、狠、准,像做过千百次这样的事。
被绑来的人们惊醒,害怕地哭泣、叫喊,姜六航等人退出,另有军士进来安置他们。
出来的军士跑着去向秦信报告,姜六航内力深厚,即使隔得远,军士声音又低,她也隐约听见几个字:“五个……徐……老手……”
过了一会,军士住口,秦信走过来,朝她点头:“辛苦徐姑娘,我们立即赶去下一处。”
姜六航带着军士,迅速扑到第二处、第三处……第五处。
然而,到第五处时,出了意外。
一名看守在军士刀锋落下前的刹那,用尽最后力气甩出了一枚特制竹筒。
“咻——!!!”
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啸声撕裂夜的寂静,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红光如血箭般穿透浓雾,射向黑色苍穹。
“不好!”姜六航心头一沉,身形更快三分,带着军士们冲向第六处人质关押点。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迟了一步。马荣挟持剩余的人质,且战且退,朝阳升起时,退到了最后一处关卡。
一道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悬崖,相隔五十余米,唯有一条不到一脚款的天然石梁相连。马荣亲自带人扼守在对面山崖,弓箭手张弓搭箭,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石梁。
悬崖边缘,两棵虬劲古树的枝桠横生出来,朝向深渊,九名人质被粗绳悬吊其上,在山风中摇摇摆摆。他们脚下便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如巨兽张着的口。
深渊两侧,肃杀之气弥漫,如粘稠的沼泽,让人呼吸困难。
——
府城里,随着时间过去,围着太守府的人们情绪逐渐激动,眼见压制不住,恰接到秦信传信,让洛太守不必再隐瞒消息。
洛太守当即告诉众人,马荣藏身黑岩山,官兵已去围剿。
众武者立刻赶来,黎明时赶到这里。
两边遥遥对峙。
一边,是斩月楼最后残存的两百亡命之徒,踞守天险,穷途末路,眼神疯狂。另一边,是两千杀气腾腾的御林军精锐,兵甲森然。更有数百武林豪杰,兵刃出鞘,怒目圆睁。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悬崖之上的刺骨寒意。被悬吊在枯枝上的身影摇摇晃晃,绳索摩擦树枝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