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记事》莱辛

4、古水北镇·司马台长城

　　我对感情最初的向往，来自高三的某一个清晨。我们班上有一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少数民族女孩儿，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地。眼睛上生了足足有三四层眼皮。她脸蛋圆圆的，长得很甜，声音也甜，是一种洋溢了青春的，精灵而温和的甜美。有一天早上，有个别班的男生，往她桌上放了一只花。那是一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黄色的花儿，斜插在一只很普通的喝水的小马克杯里。杯子普普通通，用得多了，颜色还有些发灰。杯子里的花儿却开得正好，似乎还带着清晨的露，不知道是从哪儿采摘来的，新鲜得很。

　　这支很快就被早上巡逻的班主任发现并丢掉，连女主角的面儿都没见上的花当然没有带来任何的罗曼蒂克的故事或发展。只是短暂地成了那年高三的某个早晨，学生间的谈资。在忙忙碌碌的高三，很快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只是我偶尔仍会想起那天清晨看到的那朵黄色的花儿，带着清晨的露水，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绽放在一个女孩儿的桌上，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是一种透亮明艳的亮色的黄，带着青春的气息，干净纯美。

　　那个男孩儿在采摘下那朵花儿的时候，在背负着沉重的课业和升学的压力的同时，却决定给喜欢的女孩儿送上那支花儿的时候，是否想象着某段罗曼蒂克的关系的序幕？这恐怕外人也无从得知了。我倒是更愿意相信，这支朴素简单的，临时摘下的花儿，只代表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对一个女孩儿的喜欢。也许只是他在那个早晨，看到那支花儿的时候，正巧想到了那个笑起来很甜的女孩子，无所谓后续，亦算不上正式的追求。只是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儿，联想到了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孩儿罢了。

　　因这段时间闲极也无聊，就总想着要出去走走。我很喜欢北方，因着这份没来由的喜欢，就从上海搬来了北京。我总是 觉得北方的天，蓝得额外的漂亮，是一种带点艳的湛蓝，比南方苍蓝的天要来得更好看些。

　　去了古北水镇，是因为别的景点都因为疫情而关闭了。只有这坐落在司马关长城下的，人工开发出的度假区依然在疫情下□□地开着。

　　水镇是开发而来的，和知名的乌镇水乡隶属同一个企业，无所谓古不古，却造得很好看。出了停车场，就看到长长的一条绿色的河，河的另一边就是土黄色调的水镇。土黄色本来就显古，在寒冷的北方的冬天，枝叶凋零，游客稀少，爬山虎只剩下深褐色的藤曼，就有一种别样的幽静。

　　我总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很钝。看东西像隔了一层似地。

　　过去近乎一年的时间，我都处在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扭曲中，到最后，连每日按时的起床上班都成了一件难事，不得不花费高昂的费用打了车去。面孔因为一个夏日的没有任何保护的暴晒，秋冬没有任何面霜的滋润，而干涸起皮，下巴和鼻头都是一片片翘起的白色的死皮。临到最后的那几周，又处在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和输出中。这种近乎失智的喷发和情绪的倾泻，源自一种无法自处的痛苦。像被慢刀子割着脖子，糊得满手满身的血，哀嚎着到处给人看，又像是《让子弹飞》里房祖名演的那个麻匪的儿子，抛开了自己的肚子，就为了证明没有偷那一碗莫须有的米粉。何其的傻啊，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值得用一条命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那时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个社会等级的差别，还带着点儿念书时的傻气，尚觉得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确实生而平等，可有人高你一级，当了领导，就不止发你一份工资。碰着行情不好，不敢跳槽的时候 ，你领他一份工资，他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扒你的隐私，摧毁你的尊严 ，逗狗似地在你身上找乐子。又能如何？官高一级，多出来那点点的权力，有人能给你玩出花儿来。工作上且没见他花心思，乌七八糟的事情却有得一手。倒退到学生时代，恐怕也是搞集体霸凌的一把好手。

　　快乐就是这样一点点地从生活中剥离出去，剔骨拆肉，最后连基本的打扫，清洁都变得难以完成。大脑会慢慢地生锈，变得迟钝而缓慢，没来由的愤怒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彷徨。生活变得像一团浑浊的，温热的污水，慢慢将人覆灭。

　　古北水镇还是漂亮的，和他的兄弟小镇乌镇一样，是开发得非常好的一个旅游度假区。青黄色的石板路，外墙铺成土黄色的古色古香的一个个小的店铺子，无论是咖啡牛排冰激凌还是火锅螺狮粉和煲仔饭，一应俱全。我们去的时候，游客少得可怜，靠近傍晚的时候，天是昏黄的，周围的建筑也是昏黄的，天气寒冷干燥。空旷的广场上，只有在准备着晚上表演的工作人员和三两个的游客。我走在石板路上，有一种隔绝于周围的疏离感，心上仿佛坠着一个秤砣，往下坠着，坠着…

　　最难过的时候，是坐在广场上听戏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天已黑，小镇的灯都一盏盏亮起来。广场上稀稀落落坐了几排人，正对着的大戏台上，一个老先生唱戏敲鼓，一个老太太在边上拉琴，唱的是一出老戏，叫《媳妇偷年糕》。这个时节，这个地方，很少有单独去的游客了，不是情侣来约会的，就是一家子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小朋友站在椅子上，或者坐在妈妈的腿上，听戏。戏台搭得很高，很大。天黑了，戏台上亮起灯，就是很大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暗中明亮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很悲伤。悲伤，孤独而且寒冷彷徨。

　　好像在这个本应该快乐，热闹地听戏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正在寻找自己的下一份工作，不知道未来在何方，而我也仍然没有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另一半。不止如此，却居然还成了一部分人借以取乐的笑柄，吸人的鲜血，吃人的骨头，剥皮拆骨，来成全自己的虚荣心和快乐。我在一个行当里做了近4年，才发现这是一个不需要技术含量的行业，沽名钓誉者甚多。一个本来资质平庸的人，熬足了年份 ，有了名誉和辨识度，也发表个几篇文章，也出席个几次会议，逐渐就忘记了自己是谁。指鹿为马又如何，皇帝的新衣又如何，愿意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多不盛数。当一个行业并不需要较高的技术，而只需要熟悉流程和套用模板的时候，内部的环境当然是论资排辈，善溜须拍马者上。他们不需要你用心地工作，却要你听话，拍马，看着一个个愚笨而业务极差的领导，要去发自内心地赞美，接受他们随心所欲胡乱的显摆水平的修改；做着套模板的工作，却装模作样地谈专业，说技术，且要装得真，且要做得像，仿佛真是做了什么极有技术含量的事情一般。荒唐的大戏，其实就在身边上演。可你看周围的人 ，他们演得这样地真切和真诚。

　　这其中当然也有本身就极粗俗和平庸的人，这荒唐的环境，却是他们如鱼得水的天堂了。

　　这一般地荒唐，倒不是因离开而痛苦，遗憾。只是有一种彷徨和失落，这彷徨和失落，来自曾经的真心，·热情和诚恳。只觉得不值罢了。

　　唱过戏，是一排排无人机带着孔明灯渐次一盏盏地飞上天去。不是人手点的蜡烛烧的灯，却和传统的灯一般地漂亮。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天空，一盏盏灯，那样地温暖，明亮，仿佛真的带着人世间的希望和祝福，往天上去了。

　　夜晚的水镇，就是由这些孔明灯拉开了序幕。一盏盏明亮的灯，照亮了这个长城下的小小的度假区。卖糖画儿的，小鸟灵签的，捞金鱼的，剪纸的…这么热闹，这么冷清。

　　我的心总是坠着，茫然的，彷徨的。和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这外头有人唱戏，有人欢笑，有人悲伤，都与我无关。我开心不起来，但我也没有太多的伤悲，而是一种要吞噬了一切的麻木的苦味，盖过了一切的情绪。

　　待到了晚上，夜宿的旅社，是简朴的小间。楼上住了年轻的一对情侣，很浓情，很蜜意。像是所有在这个因为疫情而灰暗的时刻，依然来此尽情享受两人世界的情侣一样。我想他们的心是甜的，温热的，被男女间的爱灌满了的，像吃了蜜。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第二天去爬了司马台长城。实在没有力气用两条腿爬上去，就坐了索道上去，直接送到了长城的第8楼。

　　司马台长城和八达岭的感觉很不一样。两边的城墙不知是不是毁坏了，都是光秃秃的，只剩下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烽火台造得很高，台阶是乱得，横突的石头砌起来，很陡。从上面走下来，合着吹得人东倒西歪得猛烈的风，脚要发软。

　　我在台阶上坐了很久。阳光很好，长城的两边是冬天枯萎的植被和树的支杆，黑黄色的，美中不足的是天有些灰蒙蒙的，不是我喜欢的北方的那种带点艳的蓝。

　　粗糙的石头表面，断裂的墙，两边是连绵的枯黄的山，无边无际的灰蓝的天。

　　古朴中有一种坚实的力量。

　　这力量不知是否来自这建于明朝依然存在的长城，还是这大而烈的风，这些嶙峋突起的石头，这入了冬，枯黄却挺立的山。

　　我想了一会儿，自己有没有可能可以在那个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比如也学着不动脑子的套用模板，对着装模做样的但其实一塌糊涂的领导做出一副佩服崇拜的样子，真心实意去夸奖不存在的皇帝的新衣，装着自己从事的是一份高技术含量的工作，不花脑子在如何做好工作上，费劲心里去容忍错的东西，学着把黑的说成白的，错的当成对的。

　　又或者在感情上做一个现实的人。现实的，有分寸，不论那一个站在更优势地位的人如何，却要这一个茫然混乱的人自持，自认，承担所有的批判和注视。

　　我想我做不到。

　　·我工作做得好，我就骄傲自信；我对感情有向往，我相信自己值得爱与被爱，就愿意一往无前，勇敢追寻，去相信，去追寻。何错之有！

　　人大概总有一天要懂得如何在这个社会里生存，这个充斥了虚荣、谎言、恶意的世界，要你低头，要你放下自己的自尊，要为着五斗米去折一折腰。

　　但就像这残破的长城，时间流逝，带走昔日的雄伟，只剩下嶙峋、残破的石头，在猛烈的风中依然挺立。人心中真善美的火苗，总不应该熄灭。我可以不说话，甚至假装去赞美看不见的皇帝的新装，但我内心深处永远地鄙夷这样的行为。我知道这是错的，可笑的，是无奈的谋生之举，是无可动摇的黑暗和愚蠢。

　　牺牲我所拥有的，去变成我工作过的那家单位里的有些人一般的东西，换来收入和财富，我也不要。我不愿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见小而知大。

　　这一家小小的知产公司上演的一切，只是整个荒唐的社会的缩影罢了。经过这一切，再看社会上很多从前觉得是少数的，离谱而黑暗的事情，就有了新的角度和眼光。

　　还是极宝贵的一段经历。

　　只是下了长城，路上又见一对情侣，一对抱着两个孩子的夫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人世间的幸福，不过柴米油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