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记事》莱辛

3、北京·北京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依然来自最喜欢的《红楼梦》

　　从2018年底到现在，我在北京快4年了。兜兜转转，期间虽然也回过上海，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北方的城市。以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来说，这是一件很少发生的事情，旁人总难以理解我选择北京的理由。

　　大学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来北京旅行，我喜欢这个北方的城市，喜欢北方的高蓝的天，喜欢北方干燥的空气，也喜欢北方的那一种扎实的落于泥土的气质。我刚毕业回国的时候，总是遥遥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未来会在北京落地生根，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北方的城市找到自己人生的另一半。

　　时光也匆匆，一晃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经历，其实都围绕着同一家知识产权代理公司。我在这里有了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我在这里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充满向往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的这个人。

　　我年少的时候满怀愤怒，愤世嫉俗，自卑内向又轻浮暴躁。我对这个世界给予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和希望。我自幼内向，看别人，总是羡慕而带着讨好的神气；我看自己，则即傲慢，又自卑。

　　我带着无边无际的幻想和希望，模糊的自我认知，稀里糊涂地走进了我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我在这里看到人性，看到自己，学到知识，被摧毁也被重塑。

　　我从来说不上是个有野心，或者很大包袱的人。我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对文字的敏感，和隐约较一般人更好的理解能力。一如我普普通通，平平庸庸的学生时代，我对工作有期许，但也不多。我似乎有想要的东西，但它很模糊。我看看周围的同龄人，我觉得像他们一样也很好啊！

　　年轻，懵懂，还有无边无际的美好的希望和憧憬。什么都是模糊的，什么都是不清楚的，但他们又都是美好的。因为我的心很小，我看看周围的同事，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稳定的工作和感情，就是尘世间最普通，也最可贵的幸福。

　　我的无边无际的希望和憧憬，汇聚到现实，原来是这么简单。似乎唾手可得，如同与我一起工作的那些同事们。

　　现实从来不如人所料，也不如人所愿。

　　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游离在群体以外。我像一个旁观者，看别人生活，工作，成立家庭。我站在一边，这些和我都没有关系。我是一个满怀憧憬的局外人。

　　我努力工作，通过对比而找到了自己工作上的自信。那时候满怀希望，觉得努力就会有回报，好好工作就一定会被看到。但结果是毁灭性的失望。和我同一批工作的同事都各自有了大量的客户，乃至比我晚进入公司的同事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客户的时候，我还是继续着原本的工作内容，一个兢兢业业的后期代理人。会有我的机会吗？努力的工作，可以被看到吗？不会的，尚且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予。

　　可笑的是，在别的公司短暂的工作时间里，我直接负责的客户，都十分地喜欢与我沟通。那些短暂交集的上级，分配给我客户，都十分地痛快爽利。我在这家公司久久无法得到的东西，给了所有人而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的东西，原来换一个环境，唾手可得，来得如此轻易。

　　原也就是偏见罢了。可怜我汲汲于怀，也曾拼命寻找自己身上的原因，甚至尝试去理解造成这种不公平的领导的决定。

　　偏见何曾有过理由。社会与工作，又如何如同念书的时候，只成绩好，便就好了。

　　感情亦如是。

　　天真而充满幻想，天真而充满憧憬，天真而不屈不饶。

　　眼睛里藏着星星，心里灌着蜜糖，头脑里塞满了粉色的云纱。

　　喝水水是甜的，走路路是软的，空气里有快活的气味，呼吸间碰触到另一个人的气息。

　　我没有接触过感情，但我心生向往。

　　我看小说，看电影，看网络上有人分享自己的故事。我猜爱是一种没来由的东西，我猜爱是一种自然发生的东西。我猜它的开始没有道理，它突然发生，产生于无名，却汹涌澎湃而激烈。

　　可能开始于一个眼神，可能开始于一次偶遇，可能开始于任何的不经意。

　　我充满柔软美丽的幻想。眼睛里藏着星星，心里灌着蜜糖，头脑里塞满了粉色的云纱。

　　原来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满心欢喜，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撕破了看，原来是一场笑话一场空。

　　我自真心待人，喜欢你是真的，讨厌你也是真的，尊重你是真的，瞧不上你也是真的。

　　喜怒形于外。

　　却不知原来别人是可以装的，原来别人是可以演的。

　　装的也像真的，演的也像真的，所以我就当了真。

　　把假的当成了真的，喝着毒药却当成了蜜，当着猴子却以为是个身着华服的女演员。

　　一场欢喜一场空。

　　已过了立冬。我猜这次大概是要回家了。北京这个城市，原来不是我的落脚地。我没有在这里找到我的事业，也没有找到我的另一半。

　　我来过，我要离开了。我来北京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离开北京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

　　我来的时候，年轻，愤怒，自卑而没有方向。

　　我要走的时候，平和而且自信。我看到许多人，我遇到许多事，超乎我的想象，打破我的认知。我想一个人要遇到很多人才能最终找到自己的定位，一个人也要遇到很多事，才能最终看到这个社会是如何运作的。

　　我遇到聪明的坏人，也遇到愚笨的好人。

　　我看到有些人仅仅是做了一家公司的部门领导，就当自己是个人上的人，有了一点点小小的权力，居然就忘乎所以，连人应该是怎么当的，都已然忘却了。戏虐而无尊重地对待他人，却不知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把自己的丑陋，傲慢和无知暴露的清清楚楚。像终于当上了山大王的红屁股的猴子，骄傲地站在山顶上，撅着自己红彤彤的屁股。

　　你看他这么骄傲。你看他这么可笑。

　　我看到有些愚笨的“好人”，愿意帮忙，愿意仗义，对待生活的不幸和不顺，却是麻木的，仿佛余华的《活着》。活着便是活着，一条命在，便就凄风苦雨地活下去。难道还能死么？难道去不忿么，去抗议，去呐喊么？那多不值啊，且就往前看，且就活下去吧。一个典型的中国人，一个很好，也很木的中国人。可以像草木一样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旺盛生长的人。其心也善，其质也愚。

　　我看到更多的人，蝇营狗苟，无大恶，亦无大善。

　　我还是喜欢北京，我还是怀念那个我工作过的地方。它那么熟悉，就算是杀了我一刀，这刀也带着熟悉的味道。

　　人生很短 ，所有人的人都是向死而生。百年以后，一切成空。

　　往上看，比你好的人无穷无尽；往下看，比你差的人无穷无尽。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才念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一年一年过得飞快，只觉人生短暂，怕得要死。

　　我现在依然觉得人生短暂，一年快似一年。但看到这许多人，遇到这许多事，却淡化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看到越多这世间的人，看到越多这世界的本色，心就越踏实，落回肚子里，有了面对永恒的黑暗和无知觉的勇气。

　　这是北京这个城市，这是我工作的那个地方送给我的弥足珍贵的礼物。洗去了我的幻想和憧憬，带走了我的自卑和愤怒，给了我自信，给了我平静。

　　居然全是不舍。

　　花开若可以不败就好了。

　　2022.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