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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章 ...

  •   五十章

      昨天晚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所有的银器都不见了——厨房里的人找不见刀叉和酒杯,而厨房外的人找不见烛台。他们不得不头顶着几十个荧光闪烁,坐在桌边用破烂的铜餐具吃饭。那些玩意儿肯定有几个世纪没用过了,西奥多·诺特向她保证自己从汤里吃出了一股抹布味,但蕾妮并不在乎。她也没吃几口食物,但并没有注意味道,她心里装着太多事情了。

      与老囚犯达成协议后她整夜没睡。信烧完了,她守着烛火,静坐不动,想着晚餐时那些冷光映出的人形。每个人都像是木偶,每张脸都盛着呆滞和木然,其下深埋着顺从和恐惧,以及老鼠般苟且的欲望。她自己也在同一片光下。

      每个人都是该死的。

      但蕾妮决意要成为最后一个走到尽头的人,在她把所有人送上路之前——这其中包括那些因无知而罪恶的麻瓜,他们都是戮害姐姐的帮凶,即使她生前爱过他们。除去罪无可赦的父母和兄长外,世界上其余人等其实并没有必死的理由,只是在姐姐短暂一生的映衬下,他们不配活着而已。

      她坐到天色微明,直到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去。就像只过去了一瞬,蕾妮被敲门声惊醒了。

      门外并不是父亲,一名蕾妮并不熟悉的食死徒站在门口,礼貌地向她发出邀请。

      “是为了协助审讯,”那人说,“我们从犯人口中挖出了一些新的信息。”

      这个理由还是略显奇怪,但蕾妮找不出合理的借口去反驳。在这里,当有人要带你离开时,邀约背后并不存在选择的余地——或者说,并不存在清白的选择余地。

      她跟着那名监视者走上囚禁犯人的高塔。关押老囚犯的牢门开着,两名食死徒把守住两侧,里面还站着两人,蕾妮认得其中一位瘦高的,那是西奥多的父亲,诺特家族如今的当家人。

      “罗齐尔小姐,”诺特先生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虚假的笑意,“真高兴您决定出现了。”

      “您有什么问题吗?”蕾妮开门见山地问,同时也暗暗打量着对面几人的脸——毫无疑问,都不是父亲的人,不过这也无妨,父亲身后的人对蕾妮来说同样不安全——但他们的表情透出一股令人警惕的古怪,就好像在学校里,教授已手握着你闯祸的证据,只等你主动认罪。

      蕾妮不动声色地用两指夹住袖子,她的魔杖总是藏在袖沿的收边里。

      “我们被人潜入了。”诺特先生说,笑意像一条被扯到极限的皮筋,绷紧在他脸上,“黑魔王的宝物遭到了翻动,叛徒正在我们之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有需要,我会负责清理门户。”

      “您真让我感到惊讶,小姐,”诺特先生说,“您要清理的究竟是哪边的门户?已经有好几个犯人向我们告发了,你昨晚来这儿密谋着什——”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在一声可怕的闷响中,诺特倒在地上,后脑血流如注,他身边的那名食死徒立刻反应过来,向着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老囚犯举起魔杖:“速——”

      下一刻,站在门边的一位食死徒像石像一样僵住了,他缓缓斜下去。在他的脑袋撞上地面前,蕾妮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牢房内食死徒握住魔杖的手正以诡异的角度指向门口,显然是被人硬拗而成,使得那道魔咒射中了他的同伙——老囚犯一手掐着他的内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头,往墙上猛力撞去。

      另一位守门的食死徒明显一愣,似乎还沉浸在身旁人突然倒下的震惊中,他才来得及拔出魔杖,就有一只拳头招呼而来,直取他咽喉,另有一道黑光袭向他耳侧。他只是下意识一缩脖子,后脑就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铁栏,紧接着头侧又是一记猛捶,他眼前彻底黑下来前,似乎瞥见一丝红光。

      那红光正是押送蕾妮而来的食死徒射出的。此刻老囚犯已踏至门口,两侧皆为铁栏,无处可避。而他也不避,随手拽过已瘫软的守卫挡了那道魔咒,同时快速掷出一物,位置取得极巧。蕾妮只觉得头顶微凉,而身后比她高出一头的食死徒却眼看着有东西朝自己面门袭来,急忙向其射出一道咒语,将它炸碎在半空。木屑纷纷落下时他才隐约察觉这是前一人的魔杖,然而已经太晚,老囚犯趁他施咒那一瞬冲出来,一掌轰在他左耳。他捂着耳朵瘫坐下去,浑身痉挛,老囚犯又补上一脚,他不动了。

      蕾妮注视着一道细细的血线从那人左耳中淌出来,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自己正愣在原地,直到老囚犯走到她面前。他反持着一柄乌沉的铁器,似乎是剑,上面还滴着血,恐怕他之前就是用这东西敲了诺特的头。

      “你能解它吗?”老囚犯问,伸手向她展示自己手腕上的银铐。

      “……不能。”蕾妮说,她瞪着那两圈细细的银线,半天才想起来要回答。她本想着对方无法施展魔法便于威胁,而刚才的情景已经昭示这谋划根本无法成立,老囚犯已走出牢门,他已没有必要为蕾妮所用。诺特的人并没有死,他们醒来后必然会继续告发她,此处其他囚犯一定也会将方才一幕泄露给后续审问者——除非蕾妮在这里将他们都杀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面对一道考题。

      “明面上的问题不是最重要的,”父亲曾经说,以他一贯颐指气使的姿态,“你要去看那些没有被提出的问题——你要自己去发觉问题。”

      这声音声音傲慢得令她恶心,却在此时不自觉浮现了出来。蕾妮几欲作呕,她的思考方式越像父亲,就越是侮辱死去的姐姐——她的死亡什么也没能改变、什么也没能唤醒,父亲剩下的儿女仍会逐渐长成功利的奴仆,在勾心斗角中相互啃食——然而悲哀的是,她此刻的确面临着抉择——

      老囚犯要看蕾妮如何处理这些目击者,再决定帮不帮她。

      她回头看向老囚犯,后者似乎不在意她,正俯身捡起地上散落的魔杖,把它们攥在一起掰成两截。蕾妮立刻扑向其中一个守卫,双手带着自己也不理解的颤抖,拼尽全力扯下对方腰上挂着的钥匙。她用魔杖在钥匙环上狠狠一敲,所有钥匙都飞了出去,齐刷刷停在各自对应的门口,下一刻所有囚室的牢门都被打开了。

      但囚犯们并没有动,她又等了二十秒,依然没人出来,似乎在他们眼前大开的牢门只是一个幻象。

      “跑啊!”蕾妮说,她的胃开始下坠。

      没有人响应她,只有零星几声哀求。蕾妮怒不可遏地冲进一间,里面关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求求您……小姐……我不是故意告诉他们……”老人缩在墙角哭道。

      “跑!你给我跑!”一股无名之火从她心底猛然窜起,蕾妮一道魔咒劈向墙面,石粉纷纷掉落,砸在老人蜷缩的脊背上,“不跑我就杀了你们!”

      这句话出口后才有脚步声动起来。先是试探的、慢而轻的脚步,紧接着是亡命般的奔逃声,不是出于对自由的感激,而是出于对威胁的恐惧。蕾妮怒目圆睁,看那皮包骨头的老人也随着人群踉跄朝下跑去,这才回头又望向老囚犯——或者说是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教授——蕾妮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对方并没有动,似乎正等着她。

      “你怎么不走?”蕾妮问,向下指着绕石阶逃亡的囚徒们,“跟他们一起冲下去。”

      “不,”老囚犯指向往高处的石阶,镇静地说,“我们向上去。”

      还不等蕾妮抗议,老囚犯就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

      “我真的想象不出,欧洲会有哪一位心地善良的纯血巫师,能慷慨到就这样——”格林德沃双臂展开,比划了一下他们所在走廊的宽度,“——把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无偿奉献给黑魔王。”

      “我们得快点。”斯内普面无表情地走在他前方,脚步声暴露了他的焦躁。作为一名叛徒的亲属,纳西莎·马尔福受到了特别关照——她的牢房并不在塔楼上,而是在东侧地窖里。而想要达到那里的话,他们需要横穿整个庄园而不引人怀疑,因此最好的方法是速去速走,一旦得手,他们必须立刻逃离。

      至少这是斯内普在一团乱麻中仅有的计划了。然而他暂时的战友很明显没有这层觉悟——而且绝不是出于智商原因。

      “怎么?”伪装成吉本的格林德沃走走停停,还不时四处张望,“你害怕小汤姆会突然回来?”

      斯内普用尽卧底多年锻炼出的毅力,忍耐着没有搭腔。

      “以我对他的了解,”格林德沃接着说,“他要是发现自己的大本营被偷袭了,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找到全欧洲最幽深的树林躲起来。他太惜命,也太自负,总觉得无论死多少手下人也能东山再起,怎么可能为了你们而折返?”

      他话锋一转:“而且,你真觉得他乐意呆在这里?”

      斯内普脚步一顿:“他当然不乐意。现在在这里谈论这些太危险,我们必须赶紧……”

      “不,不,”格林德沃摇头,“等你听完,就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用着急。啊,你好——”

      在斯内普震惊的目光中,格林德沃伸手一抓,一团黑黢黢的毛绒动物像是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梅林的花边裤,那是一只嗅嗅。

      “莱斯特兰奇家族在法国早就没有直系血脉了,”格林德沃边说边揪起那只嗅嗅,他看着神奇动物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和这些东西有什么切骨之仇,“最后一位成员是女性,这座庄园是她的陪嫁,随她一起归属罗齐尔家族。怪的是,罗齐尔家族的法国分支此前从未和小汤姆扯上过关系——要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好受。”(注1)

      “但他们的英国分支在食死徒间一向很活跃。”

      “这两支分开也有两百年了,”格林德沃掏出一块手帕状的布,开始用力擦拭那只嗅嗅的脚爪,上面似乎沾了点绿色粘液,“社交季上贴个脸?有可能;把祖传庄园出借给一帮通缉犯?想也别想——除非法国人对你别有所求。”

      “那又是什么意思?”

      “小汤姆讨厌这里。他来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能收服一批新的追随者,但事实上这里只有想把他当台阶踩的老狐狸。既然他已经看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越收越紧的圈套里再待下去,”格林德沃堂而皇之地掏出皮箱,拎起嗅嗅的后颈皮把它丢了进去,“你想想吧,他不会再回来了。”

      斯内普皱起眉头,这让他原本就线条粗糙的瘦脸看上去更为阴沉。而格林德沃伸手一掏,又不知从哪儿抓出了一只嗅嗅,冷笑着用布巾毫不留情地摩擦起它的爪子。

      他们这一路走得极慢,不仅是格林德沃总停下收集嗅嗅的原因,斯内普满腹心事,身边沉睡的画像和褪色的乌鸦挂饰都在加深他的疑虑。唯一的插曲是一名急匆匆跑来通报的食死徒。

      “发生了什么事?”斯内普问。

      对方大概被他的脸色吓住了。“有人越狱了。”食死徒畏畏缩缩地回答。

      斯内普发誓自己看到身边格林德沃的眉毛跳了一下。

      “谁越狱了?”

      食死徒肥厚的五官皱成一团,在必须说和不敢说的困境中挣扎片刻,终于战战兢兢如实相告:“全部。”

      斯内普眼看着格林德沃的嘴角也扬起了,好在那名食死徒低着头,根本没心思注意两人反应。

      “你瞧,根本不用急,”那人走后格林德沃说,听起来相当得意,“自然有人为我们争取时间。”

      接着,他沿途又捉回了七只嗅嗅,不知为何,每只脚上都脏兮兮的。

      他们过了午时才到达地牢,但这里湿冷阴森,墙壁上遍布水迹,只靠几支诡异的翠绿色火把照明,根本辨不出白天黑夜。躺在牢中的犯人形容枯槁,如果不是她白得吓人的肤色和头发,她恐怕要被黑暗和青苔一道吞噬。而待她转过头来,只见一双茫然的浅色眼睛。

      格林德沃见过这种眼神。他这辈子坐牢的经历数不胜数,而牢狱中的犯人们常有像家畜一样的眼神。

      一个年轻的声音叫道:“你们不准进来!”接着一条高瘦的人影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德拉科·马尔福单手插在长袍口袋里,背对着关押母亲的牢狱,双肩紧绷着朝他们走来。

      “德拉科,”斯内普向他踏出一步,“我是来带你们走的。”

      “我知道!”德拉科·马尔福回答,他的声音里浸满怨恨,由此透出紧张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杀了你们。”

      说着,他坚定不移地朝两人举起魔杖。

      .

      “你想杀人。”老囚犯说,并非问句,只是在平静而笃定地陈述这个事实。

      蕾妮的嘴唇动了动。她此刻被对方提在手上,大有被挟持为人质的可能,说话实在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沉吟片刻后,她还是开了口。“我可以不杀其他人,”她说,“但我那父亲是一定要杀的。就算我活着杀不成,死了也要做个幽灵,叫他永无宁日。”

      “非杀不可?”

      “他非死不可!”

      老囚犯点了点头,似乎在琢磨这句听起来没头没尾的气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听完弑父言论后能面不改色,甚至加以思考。蕾妮本无意向他人解释自己与父亲的仇怨,但这一刻她忽然很想说。

      “但他并非必须死在你手上。”老囚犯说。

      “不!我必须亲手杀了他。”蕾妮不假思索地反驳。

      “为什么?”

      蕾妮皱起眉头,她也并不清楚这么想的理由,但若是父亲死在别人手上,那就少了点什么。对蕾妮来说,父亲怎样死也是关键的。“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她只好这样回答。

      老囚犯抿起嘴,就像撞上了一道难题——准备多久都解不出的那种。“你要知道,”他开口,“杀人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把蕾妮一抛。蕾妮准备不及,差点撞墙,还不待她开口,就见老囚犯矮身躲过一道魔咒。守在第六层的两个食死徒冲了下来,正要借高差逼退身在楼梯上的两人。

      绊腿咒。蕾妮脑中立刻想到一种应对之法,成为食死徒后她也受过训练,她知道,如果敌人所处位置较高,他们的双腿和双脚不设防……

      她正要施放魔咒。忽见方才还趴伏在台阶上的老囚犯猛然腾身,一把拽住一名食死徒的长袍一角,后者瞬间失衡,仰面倒下,本要向前的魔咒对着上方打去,一道红光撞上石顶,轰然炸开,碎石灰尘朝四人兜头罩下。混乱中只听一声哀嚎,老囚犯蹬着倒地食死徒的胸口向上跃起,抬手去夺了另一人的魔杖。对方惊慌中握得更紧,不想两方施力,魔杖咔嚓一声从中断了,爆出一串火星。老囚犯紧握断杖,尖头向外,右掌捏成实拳,直击在对方耳后,那人一下软倒,脑袋重重地磕在台阶上,正巧在蕾妮脚边。

      这时蕾妮听到另一道颤抖的声音,是前一个被击倒的食死徒在说话。

      “求你……放过,放过……”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因为被踩断肋骨,正疼得直抽气。

      老囚犯扔下手中的半截魔杖,在那食死徒身边半蹲下来,从他抖动的手中抽出魔杖折断,好整以暇地轻拍了一下对方,像是故意说给蕾妮听一般,承诺道:“放心,我不杀你。”

      说完他站起身,一脚把对方从楼梯上踢了下去,还把断了的魔杖一并向下一抛。

      蕾妮听着那人沿阶一级一级滚下去的哀叫,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抬头的时候又看不出情绪了,而老囚犯已经拐进了第六层的走廊里,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这是塔楼第六层,堆满了宅邸原主人无用的收藏,老囚犯似乎也没有兴趣向内探查,他就站定在走廊入口处,托着下巴,仔细看着一套破旧的盔甲——它被摆成一种枯燥的姿势,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扶着长枪,僵硬地站着——蕾妮敢说她原先的家中也能翻出三四套相差无几的收藏。

      “奇怪,它在这里。”老囚犯说。

      “怎么奇怪?”

      “对,也不奇怪,”老囚犯的声音变了变,似乎是在感叹,“最初人们打造它,是因为仰慕它所代表的力量——能夺去生命的力量;后来的人欣赏它,将它视为战功的纪念。如今它在这里落灰、不值一提,因为在今人眼中,它早已失去与死亡相连的震慑感了。”

      “现在没人用剑了。”蕾妮干巴巴地回答。说完她就后悔了,刚刚她看清了,老囚犯手中那柄黑色的东西确实是一把剑。

      不过老囚犯好像没在意她说了什么。“我没用过这种。”他颇带感情地抚摸了一下这副蒙尘已久的盔甲。因为长期缺少养护,那些兵器和盔甲一样锈迹斑斑。骑士的佩剑锈死在鞘中拔不出来,盔甲右手持握的小斧刃上已有缺口,稍稍一抹,全是窸窣落下的锈尘。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蕾妮心中默念,忍着没说,这套盔甲少说也是四百年前的东西了,怎么可能有人用过。

      “也好。”老囚犯还在自顾自念叨。

      “怎么?”蕾妮问,对两人忽然驻足不前转而研究盔甲的情状感到困惑。

      “这样不容易杀人。”老囚犯从盔甲手中拔下斧头,因为锈蚀稍顿了一下。他摸着斧头残破的刃口。

      蕾妮不解地望着他。

      “我刚才的话没能说完,”老囚犯说,并没有转头来看着蕾妮,“杀人是很难,但仅限你还没杀过人时,而等你杀完第一个人后——”

      他在这时回过头来:“难的就是如何克制自己,不去再杀一个。”

      蕾妮心中一阵异样的滞涩,像是胸口被塞了一团毛线。她略微别开目光,没有回答。而老囚犯说完后,朝蕾妮有点僵硬地笑了一下。可能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他默默地扯下一只袖子,撕成布条(至少依蕾妮的审美,他穿着的那条袍子实在罪有应得),手脚麻利地把盔甲旁破烂的武器一件件转移到自己身上。

      “没事,虽然我是没用过它们,”老囚犯拍了拍尺寸稍显离谱的长枪,“不过我能马上来试用一下。”(注2)

      .

      几乎与此同时,地牢里,格林德沃悠闲地望着小马尔福,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类似于一个人看到笑话时的表情。他已经换回了原本的样貌,德拉科看见那刀削般面容显露出来时退了一退,但依旧举着魔杖。

      “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他对德拉科说,“我现在感到遗憾,当然,也有些惊讶。”

      德拉科并不接茬。他双手握着魔杖,直勾勾盯着格林德沃和斯内普,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魔咒快一点、准一点。

      “因为你太蠢了。”格林德沃自答道。他享受地欣赏德拉科随着这句话而抽搐了一下的脸。

      “我会杀了你,”德拉科·马尔福重申道,“快走……不然我要杀了你们!”

      “够了!”斯内普朝他低吼道,“你不能在这种时候犯糊涂!”

      “你又怎么理解我的处境!”德拉科愤恨地大叫,“你这个叛徒!你背叛了……背叛了……你现在还要来陷害我们!”

      格林德沃干笑了两声,这出师生反目的戏码已经让他开始感到无聊了。“你会杀人吗?年轻的马尔福先生。”他问。

      “我当然会!”德拉科立刻将魔杖指向他,看起来却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学过那些咒语!”

      “我听说你父亲曾想把你送去德姆斯特朗学习,”格林德沃怜悯般看着这个男孩,他把玩着自己的魔杖,甚至没有举起它来防御的打算,“天啊,你这样子要怎么在那里活下去?”

      “你又知道什么?”

      “在那所学校里,这个问题的唯一正确答案是——立刻杀一个人来证明你会。”

      德拉科的脸一下白了。“不会。”他说,“这肯定是违反校规的。”

      “对,对,我就是在和你开玩笑。”格林德沃拍了拍手,“那儿都是文明人,我也是讲道理的,不轻易动手。我们来讲讲道理,好吗?”

      斯内普抛给他一个惊怒而疑惑的眼神,格林德沃猜都能猜出背后隐含的话语——别再浪费时间了!

      但谁说教书育人这件事只能由阿不思来干呢?有时候,格林德沃就是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

      “你知道什么你们的校长痛恨杀人吗?”他问,“以及他为什么痛恨那些杀人犯?”

      “因为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懦夫……”

      “因为杀人不能创造任何价值。”格林德沃说,他想微笑,每当想起阿不思,格林德沃就不由自主地模仿他的表情,“没有任何伟业是靠杀人建立起来的,就连战争也不过是一种威慑手段——我们通过死亡来威胁对手,迫使他们出让利益。归根到底,这个世界需要活人来建设,这也是为什么即使蠢笨如你,在我看来活着也比死了的价值高。”

      “可是如果我不杀了你们,我自己就活不下去,我的母亲也会死!我的父亲靠不住,他叛逃了!现在只有我能保护妈妈!”

      “谁说的?”

      “你不了解黑魔王,”德拉科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他是不死的,他总会来清算背叛者!所以我绝不会背叛他!”

      “啊,恐惧。”格林德沃说,“你惧怕他所代表的潜在灾祸,所以你要去执行他的每一条命令。他用一种尚不存在的危险困住了你。当他向你宣称某种纯血的、独属巫师的纯粹荣耀时,你想过在这过去的三百年里,那些针对巫师群体的谋害都是由谁犯下的吗?”

      “是我们自己。”格林德沃忽然笑了,双眼在昏暗的地牢中明亮得像是有蓝焰燃烧,“你自己看看,你的主人真的因为你所谓‘神圣’的血脉而对你们家族有半点怜惜吗?他只在乎自己的性命,更懒得脏了自己的手,所以他就用你们这种东西——杀人本身只带来纯粹的毁灭。因此,杀人是天下最低贱无用的伎俩。而你行为甚至比这更不如,你并不为自己杀人,只为了从你主人那儿讨口饭吃。你还当自己是个人吗?还是一件器物?”

      “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骄傲地宣称巫师是最伟大的族群,”他缓慢地说,将回忆的细丝精心编织成语句,“你看,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因为麻瓜政府四分五裂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国际巫师联合会。那时候在我看来,这无疑是我们的文明更为先进的佐证。那时我有一位挚友,我与他探讨过如何向那些愚民布施我们的文明,而我这位亲爱的、睿智的同伴说: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因为麻瓜们视争斗为天性、正道和荣耀,他们内部的分裂很快就会酝酿出无数战争,然后他们的社会和文明就会衰微,而届时我们只需要坐享其成。而现实一开始似乎也朝着我们的预言疾驰——十数年后,麻瓜之间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战争,接着是第二场——我就在那儿看着,一面嘲笑他们的愚蠢,一面畏惧他们的野蛮。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们成立了国际联合组织,而拿起武器指着同类的那一方,却成了我们巫师。”格林德沃昂起下巴,似乎这样就能淡化话语里的沉痛, “我年少时一直以为,人数的稀少,会使得我们团结。然而,同样是我那位挚友,他年长我几岁,已遇到了我不曾经历过的挫折——因此他向我指出,我是错的。

      “他早已看到了巫师之间存在的问题,我们被迫龟缩,资源匮乏,整日惶惶,生怕被麻瓜们发现蜘丝马迹——我们的个体能力远超任何麻瓜,作为整体却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因此我们的内部斗争更为凶猛。我们那一代人的才华,多数甚至不是消耗在抢夺那点仅剩的资源上,而是近乎全数白费在维护一套囚禁我们自身的法规上。

      “保密法就是个大笼子。围绕着它我们已经目睹了多少灾难?同室操戈,妻离子散,手足相残……身在笼中的人还不停把那些想要打破牢笼的义士们拖回去、打趴下,只声称:要是这笼子开了,我们得死得更惨!你听听看,”格林德沃目光一转,盯住德拉科石膏般惨白的脸,“再往你周围看看,你觉得这场景看起来眼熟吗?”

      德拉科摇着头,动作激烈地翻开自己左臂的袖子,朝他们展示那个可怕的骷髅标记。“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但假使我投降,给你们捉回去,魔法部还是要审判我的父亲,监禁我的母亲……”他喘着粗气说,“没人会正眼瞧我们了,我只能在这里……”

      “哦,”格林德沃嘲讽般笑了一声,朝他身后的铁栏抬了抬下巴,“看来你母亲正在蹲魔法部的大牢呢。”

      德拉科的牙关明显要紧了,他又一下举起魔杖,尽管手依然抖个不停:“但是如果……如果我能杀了你们,向黑魔王证明我的忠心,没准他就会开恩,将妈妈放出来……”

      “你自己想想,你杀得了我?你打算让母亲目睹儿子变成一个杀人犯,还是变成一具尸体?”

      他们都听到一声轻微的呜咽,来自那黑暗的牢笼之中,生命垂危的纳西莎·马尔福在为儿子哭泣。

      “我出去……”德拉科呼吸急促,他的眼中也有泪光,“我出去就能活下去吗?”

      “你出去有没有生路要看你本事,但你非要留在这里头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德拉科咬着嘴唇,犹豫再三后还是让开了。他的母亲从牢笼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握住儿子颤抖的手,像是安慰幼儿一般轻轻摩挲着。

      斯内普目光低垂,沉默地注视着这温情一幕。

      格林德沃则无视了这对母子的小动作。他摸了摸牢门的锁,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有点难解,”他说,“不过……”

      他话音未落,地窖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人赶着一百只山羊隆隆跑过。斯内普立刻握紧魔杖,而德拉科吓得面无血色,他瞬间僵硬得像是中了石化咒。格林德沃听了一会儿,耸了耸肩。

      “往塔楼去的。”他说着,继续低头研究起牢门上的魔法布置,“啊,这东西解起来要点时间,不过好在另一位朋友正努力为我们争取呢。”

      .

      西奥多·诺特无聊地在七层闲逛,但他的脚步并不从容。从昨天下午开始他的右侧脑袋就有些钝痛,仔细想来就是从斯内普一声呵斥后开始的,紧接着就是父亲——他那老爹今天凌晨忽然欣喜若狂,无外乎又抓到了对头的什么小动作——总而言之,西奥多·诺特的直觉告诉他,今天肯定有事要发生。

      他步子拖沓地跟在另两名食死徒身后。自从前天有人闯入后,这座看管囚犯的塔楼上巡逻也加强了,但监牢在第五层,他身在第七层,怎么想也不会有人往上逃窜——这样一想西奥多稍微放心了一点。

      但不久前他似乎听到了楼下传来一些响动。这动静响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更可怕的是这声音似乎还越来越近了,似乎……似乎就在他脚下。

      他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走在他前面的两个同事立即跳了出去,西奥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跟去,他刻意放慢三步——就三步,到时候也不能怪罪他消极怠工,但是——

      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

      西奥多心脏被吓停了一瞬。他正贴着墙,还差两步走到通向楼梯间的门边。那双脚就直挺挺伸在门口,还在颤抖。那是另一个食死徒的脚,这人出去才不过一步的时间。

      惊惧中,西奥多又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这下他能看到更多了——他的另一个同事挂在墙上,腹部插着一段尾部断裂的尖木棍,血顺着垂下的脚尖汩汩流下来。西奥多觉得那东西眼熟,花了半秒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六楼的骑士盔甲旁边见过它,但现在这支古董骑枪的一半滚落在倒下那人身旁,另一半不知怎么穿透了剩下那个同事的腹腔,嵌入墙壁,像颗大得离谱的钉子,而“钉子”旁边一个白发散乱的老人正要离开。(注3)

      西奥多不敢喘气,希望那老头就这么走了,但他挂在墙上的同事却在这时看见了他。那人眼睛顿时瞪得死圆,像是两盏往西奥多藏身处直勾勾照来的大灯。他见西奥多愣着没动,更是焦急,还张开了口,似乎要叫——

      下一刻,一根魔杖被毫不留情地捅进了同事的喉咙,甚至往里猛地一拍。动手的老头起先或许以为他还要念咒语,但一瞬后猝然随他的目光转头,望向西奥多。

      西奥多半边身子已露在墙外。他想拔腿就跑,双腿在此刻却重逾千斤。他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没做好战斗的准备,他根本没准备要战斗,他甚至没见过什么打斗——但老头的手已经扣上背后的武器,西奥多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他已经绝望得想大叫一声了。

      然而对方的动作忽然顿住,像是被紧急硬扯停的,余势尚在,仿佛能听到关节间痛苦的摩擦声。老头惊愕地冲他问:“你几岁?”

      西奥多张口结舌。“我……不……”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西奥多如蒙大赦,求证似的朝蕾妮望去,“我和她是同学!”

      他看到蕾妮皱起眉头,缓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大约还在掂量此举能换几分人情。

      老头的双颊动了动,看起来很想发怒,最终只憋出了一句:“走!”不过看他的神情,西奥多很确定他更想用的词是“滚”。

      不过西奥多才不管,他抬脚就跑,腿还软了一下,差点在楼梯口摔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下好几层,直到在第五层被人拦停,抬头才发现这里又聚集了一批人,一半正忙着把犯人扭送回囚室——看样子这里先前发生过一场大逃亡——而另一半人站在一旁,似乎才到,拦住西奥多的正是为首那人——罗齐尔先生,蕾妮的父亲。

      如果要非要排个序,这是西奥多第二不想见到的人。

      “诺特先生,”罗齐尔面色阴沉,语调毫无起伏,“请问我的女儿在哪里?”

      .

      第八层是顶层,盘旋而上的楼梯在这里迎来尽头——一道极为窄小的木门,但被锁得死死的,大概有一百年没开过了。穿过它就是天台,虽然蕾妮不清楚天台之后有什么路可走,但她只能跟着,事到如今,再回头已经没有意义。

      这层只有两个食死徒把守——主要是为了防外敌的,完全没人想过会有人从内部冲杀上来——他们冲上来时,那两人甚至还在打盹,听到有动静后还揉着眼睛,以为自己做了个情节怪异的梦。于是老囚犯片刻也不耽误,马上将他们送回了梦乡。

      他把被敲晕的两人依墙放好,蕾妮看得出他的手在不自然地抖动——一个人用力过度后突然放松时常出现的情况。

      “你多少岁了?”蕾妮忽然问。

      老囚犯直起身来,看上去正要回答,却忽然神色一变,猛然拎过蕾妮,带着她向左疾退——但这已经晚了,蕾妮余光瞥见一蓬血花骤然炸开,老囚犯拽着她胳膊的手骤然紧了。

      待她再度站定,看清面前情形后,蕾妮感到一阵冰寒从脚底升起。

      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台阶尽头,与他们相隔不过十步,方才的咒语发动时无声无息,显然是他所为。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着人,这些人上来时也毫无动静,不知用了什么咒语遮盖。

      接着她似乎听到脚边传来细微声响,蕾妮朝下看去,赫然看见半条断臂滚在地上。她在惊骇中抬头,却见老囚犯右侧胳膊已缺了一节。

      不仅是蕾妮,老囚犯自己也愣了一愣。那一瞬间里他维持站姿,眼睛向下瞟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地面,部分看得出形状的前臂还在那儿,微微一歪。

      “蕾妮。”父亲叫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

      几乎是同时,老囚犯左手一抓,一把拽过墙边一名已陷入昏迷的食死徒,挡在身前。在魔咒红光暗淡的尾巴没入那人前额后,蕾妮才意识到父亲刚刚又一次使用了无声咒。

      紧接着她眼前一片血红。

      那颗脑袋被魔咒击中,炸裂开来,温热的鲜血和脑髓顿时迸溅,浇红老囚犯半边身子,也差点淋了蕾妮一头。她心中震颤,还不能理解一人已在面前死了,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两步。却见老囚犯一脚将无头尸体向她父亲等人踢去,不顾身后空门大开,只向面前生门冲去,用右侧的残肢全力撞向那扇钉着铁条的木门。

      一声巨响,炫目的夕光顿时照了进来,所有人眼前一片大亮。木屑四溅的一瞬,老囚犯的眼睛自然眨了一眨,淋在他眉头的血聚向眼窝,自眼睫滑落,斜阳下,像是流了一滴鲜红的泪。

      .

      罗齐尔家族发源于法国。诚然,他们两百余年前迁移出一支驻扎英国,但那块阴雨连绵的岛屿显然不是栽培玫瑰的理想之地。每当埃默里克·罗齐尔想起那帮同宗同源的亲戚,他似乎就会闻到一股潮湿的酸味,他坚信那是伦敦下水道独有的恶臭。

      “已经确认了,”房门短促开合,一名男巫紧张地钻进来,轻声报告,“确认了,英国来的那个黑巫师已经……”

      “伏地魔。”埃默里克·罗齐尔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没什么好怕的。

      ”抱歉,伏……就是那个人,他已经离开庄园了。”

      埃默里克换了个坐姿。“不错,”他说,“但有什么好怕的?就因为对岸那些英国佬听见他的名字会尿裤子,我们也得跟着一样?”

      “不,”男巫局促不安地回答,“当然不是。”

      “是啊,是啊,如今法国魔法界也被他吓得够呛,到处人心惶惶,”埃默里克顿了一下,“但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男巫似乎点了点头。但因为他的头原本就低着,动作并不明显。

      “那么多年了,自从几十年前他们把格林德沃关起来,就以为自己不用再害怕,人心也松散了,”埃默里克摸着手边的魔杖,若有所思,“但你看现在他们的行动多么团结一致——能跑就跑,能逃就逃,只知道躲,谁也不敢站出来——是时候出现一位英雄来力挽狂澜。”

      “但如果都跑走了,不就,不就……”

      “不会跑多少的,你且瞧着吧。他们越害怕,就越想要抓住一丝倚靠,哪怕是囚笼的铁栏,折磨倒能教会他们如何正确地爱戴自己的领袖——等伏地魔一走,他们都会忙不迭地回来高声歌唱——人总要受一点磨难才知道先前的生活有多宝贵。”

      “但我听说过一点,”男巫深吸了一口气,“伏地……那个人,他好像有什么手段,他似乎能够避开死亡。”

      “那又怎么样呢?”埃默里克斜睨了他一眼,“他还自称什么斯莱特林的后裔,都是些夸大其词的卖弄,指望有人去买他那笔陈年旧账。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就算活着,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五十年前我们可是连格林德沃都经历过了……”

      他说着,听到门外开始传来动静——似乎有几个人到了,接着是连续的幻影显形的声音,门外的人们开始兴奋地相互问候,声音听起来都还那么年轻,充满抱负。

      “你看,”埃默里克说,“我们英勇无畏的战士们都就位了。”

      男巫低着头,一瞬间神色看上去有些悲戚。

      “对了,”埃默里克像是忽然想到这件事,“我有件特殊的任务交给你——那座庄园里面还有两个英国分家来的人,都是食死徒,如果外面那些小毛孩没能弄死他们,你必须要取了他们性命,明白吗?”

      男巫又点了下头。

      “很好,出发吧——‘心怀天下的罗齐尔家族击退英国黑巫师’——到时候你也会是头几位的功臣啊。”

      “要怎么交代呢?”男巫忽然问,“那两个英国分家的人?”

      “这点你也想不明白吗?就说‘罗齐尔家族大义灭亲,击杀恐怖分子毫不手软’;如果没人追查到他们身上的骷髅标记,我们还哭诉‘伏地魔心狠手辣,杀我同胞,占我家园,为此我们带领诸位,要他血债血偿’,诸如此类的……对,重点是他们不能活着,懂吗?不能叫人发现——发现那座破庄园是我们叫他们住进去的。”

      在那一瞬间,埃默里克眼神一厉,但立刻被嘴角漾起的笑意掩过。

      “不管怎么说,”他说,“那两人都死得其所——这都是为了家族嘛。”

      .

      戈德里克眨了一下眼睛。

      他刚被浇了一头人血,难免有几点溅到眼睛里,影响了视线,使得他在某一个瞬间以为自己还是十六岁——不是八十七岁,也不是一千零六十八岁,而是一个无名无姓,对刀剑远比魔法熟悉的少年——余光中的发尾是鲜红的,直到他想起那是染了血的白发。

      血正从他额头上缓慢淌下,还温热着,这就是生命的温度。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脱力,因为恐惧,因为激奋——与他少时看着巫师被绞死的反应别无二致,囚车的木轮碾过他脚下肮脏的土地,身后全是叫骂和期待的喘气,而戈德里克看着里面的罪人,双手颤抖不停——这场战争怎么会打了千年?

      背后和面前同时有脚步踏过,三个跟在罗齐尔家主身后的巫师围了上来。这样的情况下戈德里克看起来可没多少胜算——此刻他独手、没有魔杖、没有魔法,无处可逃——而正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境遇,使得他无比确信,今天他一定能活过去。

      一个人离死亡越近,越是会迸发出求生的战意。鲜血又溅到他脸上,赤红浸润他的发梢,生命之火眨眼间已是燎原之势。人们说蜡烛熄灭前会忽然跳出一丛蓬勃的火苗,比从前任何一簇都更高更亮,此刻戈德里克毫不怀疑自己正在燃烧。

      他最终还是来干这个的——当一把刀,收一条命——就像他最初干的那样,千年时光首尾相连,透过黄昏耀眼的光晕,凝成一环冷酷的圆。

      这样想着,戈德里克陡然扑向食死徒中的一人。

      与狭窄的走廊相比,天台上开阔的作战环境对他更为不利,但也有其独特的好处。被他突然袭击的那人吓了一跳,立即甩出一道咒语——太急了,没抓好准头——戈德里克侧身避过,擦肩而过的咒语立刻打乱了另一位食死徒的动作,而戈德里克徒手探去,作势要抓过眼前这人。

      那人立刻慌了,他视线外的另二人也同样。紧绕着他的包围圈立刻散开,变成小心翼翼的试探,在他们认为的安全距离边缘开始游走观察。这三个食死徒也只是为了攀附罗齐尔家族势力而跟来,三人之间并无太深交情,更谈不上合力作战的经验。在见识了方才一人被抓起挡咒、爆头而死的惨状后,三人已是胆颤心惊。毕竟,这三人谁都不敢保证在自己被挟持的情况下,其余二人不会朝自己发射死咒。

      他们本该是三人围攻一人,此刻战局却隐隐成了他们三人左闪右躲,谁也不敢冒险出头。而原本以一敌三的戈德里克,倒隐隐拿住了主动权,甚至还有闲暇向蕾妮那处看了一眼——她的身影已被父亲完全挡住。

      只可惜,他不能立刻去援。

      蕾妮已被父亲逼至墙角。她站在两堵墙垛夹缝的影子里,夕阳的光像泼天的血,红得她心头直跳——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对命运的顿悟——她与父亲中,必有一个将死在此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问,蕾妮能看出他正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假装看不见自己正直指他胸口的魔杖,假装事情都在他可笑的掌控之中。

      蕾妮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很困惑,我明白你在恐惧,”父亲说,“你对黑魔王的胜利已产生质疑,但你要知道,你的兄长仍在魔法部,他能从中斡旋……”

      蕾妮终于无法忍受父亲的自以为是——直到现在他仍惦记着为了保障地位而布的棋局,好像所有子女都是任其摆弄的棋子——她高声质问:“你没想过姐姐吗?”

      首先出现在父亲脸上的神色是困惑,好像他早已忘记自己曾有一个长女,更想不到她与蕾妮忽然的背叛有什么联系。好一会儿后,他才说:“但她已经死了很多年。”

      “八年!”蕾妮纠正。

      父亲皱起眉头:“所以这是为了她?”

      而蕾妮已无心再说,她率先动手:“钻心剜骨!”

      这道魔咒立刻被父亲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蕾妮心如擂鼓,现在她面对一个比她强大、经验丰富的对手,他会闪躲,会反击,他甚至是教她如何攻击的人,但蕾妮要杀了他。

      她魔杖一挥,地上的碎石纷纷飞起,砸向父亲。但它们在半空中忽然撞在一起,被挤成一条蛇的形状,又反向蕾妮扑来,逼得她施咒将它击碎。而此时父亲的魔杖中吐出一道浓黑的烟雾,一下将蕾妮圈在其中,这黑雾像是有生命一般,从各种角度不断冲向蕾妮,伸出枯骨般的爪子向她抓去,令她左支右绌。

      “那是她应得的下场,也是她自己选的,”父亲在雾障外冷眼看着她,“我曾对她寄予厚望,她又是怎么报偿我的?和麻瓜厮混在一起……”

      “分明是你逼死了她!我亲眼看着……你要她在你面前跳下去,你逼她戴上手铐,夺走她的魔法,她还有什么选择……”

      “我让她选了。我给了她两个选项——她可以回头,只要承认自己是个纯血巫师,她就可以回到我们中间;或者去当个麻瓜,那些没有魔法的废物,只是从楼上摔下去就必死无疑……”

      “这又是什么选择!”

      “我没有非要她性命不可,只要她肯认错……“

      ”她有什么错!“

      ”她要与一个麻瓜结合!奇耻大辱!一个麻瓜!”父亲声色俱厉,他摇着头,不禁拔高了声音,“她玷污了整个家族的名誉。我清理门户,是为了这个家族!蕾妮,我们的家族!”

      “你杀了她!”蕾妮悲痛欲绝地喊道,她不再管黑暗的利爪是否在撕扯自己的衣袍,转而用魔杖死死指向父亲,“你杀了我的——我的姐姐!”

      “但我是你的父亲!我创造了你们!你的一切——”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蕾妮尖叫,“阿瓦达索命!”

      绿光立刻从她的魔杖中喷涌而出,蕾妮愣怔地望着那道咒语,无法相信自己就这样用出了它。她感到一阵轻松,一阵快活,她忽然觉得,只要能杀死父亲,自己从今往后死在任何一天都无怨无悔。

      只是一眨眼间,那道绿光就以没入父亲胸口。他看上去比她还要吃惊,接着是恐惧,可当两秒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并没有死——他立时发出了一声大笑。(注5)

      “很好,”他说,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很好,蕾妮,我对你很失望……”说着,父亲缓缓抬起自己的魔杖。

      父亲想要杀了她,蕾妮立刻清楚了,但首先涌上心头的是对自己的愤怒——凭什么父亲可以面不改色地杀害女儿,而蕾妮自己在多年折磨后依然无法杀死父亲!是她的决心还不够坚定吗!是她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吗!

      于是她再次举起魔杖:“阿瓦达——”

      可这声咒语她没能念完,忽然断在一声囫囵的哽咽中。她在霎那间想起姐姐。那时天色昏朦,蕾妮站在母兄身后看见她。暮色吞噬了姐姐因备受折磨而憔悴的面容,只照出她眼神中的漠然,仿佛她已不在此世,而要像一滴墨水,从塔尖落下,浸回书页中去。血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断面和孔隙中涌出,绵绵不绝地流淌,沁透每一晚化为灰烬的信纸,淹没了蕾妮八年来的日思夜想。

      她只分神了不过半秒,机会已失,而父亲魔杖中射出的索命咒已近在眼前!没有任何咒语能阻挡它,蕾妮身前亦毫无遮蔽,她唯有躲避——而她身后身侧皆为死路。

      就在这一刻,蕾妮忽然明白了。亲人相杀是对于归属的争夺,蕾妮想要亲手杀死父亲,因为唯有如此她能彻底挣脱父亲的阴影,而父亲要杀她,则是为他的权力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当年姐姐主动从高塔跳下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即使要死,她也决不死在这所谓的家族里。

      我不能死在他手中,蕾妮想。死在父亲的魔咒下是一种耻辱,是一道枷锁,是对她死也无法逃离掌控的嘲弄,是叫她生不得死不能的囚笼。

      于是蕾妮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冲向墙垛,一跃而下。

      在她坠落的霎那,蕾妮听见一道刺破长空的哨声。

      .

      “等你年纪大一些就会明白,这种崇高的谎言哪一边都在讲——要求个体为集体牺牲,少数向多数顺从,”格林德沃转头对德拉科说,顺手还颇有绅士风度地帮忙扶了一把站立不稳的纳西莎,“最终这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变成可牺牲的,只除了那位说谎的人。”

      斯内普依然眉头紧皱,催促着他们快走。即使他们一行已经踏出了地牢,他仍紧绷着弦,好像伏地魔会突然出现,在哪个拐角把他们堵个正着。

      “那你也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他对格林德沃说,大概是想要堵到对方闭嘴。

      “那又如何?”格林德沃轻声说,似乎只打算让斯内普听见,“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斯内普牙关一紧。

      “但我不一样,”他听见格林德沃继续说,语气中刻意的陶醉显然是一种讽刺,“我只是为了我所爱的人。”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的。”斯内普尽可能平静地反击。

      “当然没有,”格林德沃回答得相当真诚,他又回头看了看相互搀扶的马尔福母子,“可惜我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即使以爱的名义,牺牲依旧不可避免,而且同样残酷。”

      “天啊,”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感叹,“我好像越来越像你们的校长了。”

      此时他们已经踏出了建筑物,走到了夕暮斜阳下。久未见天日的纳西莎·马尔福似乎连这点光线也难以承受,她抬手想要遮住双眼,又因为虚弱而失去平衡,差点带着她慌张的儿子一同摔倒。察觉到这点后,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泪光。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人前来阻拦他们,甚至纳西莎被放出地牢这件事都没有被发现——所有食死徒似乎都被塔楼的战况吸引去了。斯内普无法得知那里目前确切的情况,但格林德沃镇定地抬头望着塔楼暗红的剪影,看起来胸有成竹。

      突然,他们模糊地听到一声清锐的哨音。

      几乎就在同时,格林德沃的衣袋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方盒钻出袋口,旋转着飞速扩大,一眨眼间变成了足以将一人装入的皮箱,接着箱口忽然翻开,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一匹鹰马从扩大了数倍的箱口疾驰而出,一飞冲天。而格林德沃眼疾手快地合上箱子——在里面一群黑色的小东西又想钻出来前。

      德拉科紧紧扶着母亲的胳膊,一瞬间吓得说不出话来。斯内普知道他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因为他自己也认出了那头鹰马。

      “它抓过我……”德拉科嗫嚅着抱怨。而他三年前受的那一点伤,在此情此景下似乎也是小事了。

      格林德沃赞许地望着它飞远的背影。“比我预料的要快,”他说,“但时间凑得正好。”

      他转回身去,面朝那栋巍峨但腐旧的庄园大宅,一道细小的蓝色的火焰从他杖尖钻出,如一条小蛇般钻进墙缝里。

      “我喜欢火,”格林德沃看着石墙上接连爆裂出的细纹,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扩大、相连,逐渐成为一张大网,“你看,那些貌似坚不可摧的权威,那些内里早就衰朽不堪的条规,就像这楼一样,只要一丛——”

      斯内普悚然望向他:“你给那些动物的爪子上涂了什么?”

      “唉,”格林德沃叹了口气,“你还记得魔药课上总有学生的坩锅爆炸吗?”

      那一丛火看起来微不足道,甚至渺若游丝,但此刻莱斯特兰奇庄园里外都被那群寻宝的嗅嗅爬了个彻底,被它们爪印沾染的砖石瞬间随着这丝火焰爆裂开来,自下而上烟尘滚滚。只在瞬间,这所屹立数个世纪的宏伟大宅已是将倾之势。

      .

      蕾妮的耳边有簌簌雪声落下。

      “……她犹如明月下一朵迅速飘动的白云,又如大海上一颗轨道奇特的星星,又像暴风翅膀上一抹苍白的火焰……”姐姐在一个冬日的夜晚为她读着故事,窗外大雪纷飞,她的声音平稳而缓和,伴随着纸张间轻柔的摩擦声,“她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被夕阳染成闪闪发亮的玫瑰红,快乐地翱翔於天际……”(注6)

      姐姐,姐姐,她无声地问,我能变成一只白鸟吗?

      在这样的念想中,坠落也变得漫长,而在这漫长的坠落中,她似乎被一股柔和的风托起,背上像是依靠着温软的海浪,蕾妮睁开眼睛,迅疾的风中,一双洁白的翅膀划破漫天血色,带着她飞离那座高塔。

      她怔怔看着这样的景象,像是第一次望向世间的婴孩,忽然流下泪来。

      .

      罗齐尔看着幺女坠落,竟然动也不动,既没有探身去看一看状况,也没有跺下脚指天骂地,但这凝滞又不似料事如神的冷静,倒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是被回忆猛然撞得神思恍惚。

      可惜他恍惚了,却忽略了身后战局。忽然一条人影疾冲而来,独臂中拽着一匹长布——却是塔顶飘扬的长旗,上头绘有已褪色的渡鸦——下一刻这渡鸦纹章已勒住他的脖子,狠狠一扎,紧接着他腰上一痛。罗齐尔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他整个人已经飞出墙外。

      戈德里克落回地面,猛喘一口气,他这脚踹得过于用力,连身后铁旗杆都被猛坠的重量扯得微微晃动。而戈德里克也因此身陷麻烦——他这一番动作虽除了一人,自己背后却也顾不上了。

      此前戈德里克与三个食死徒周旋,靠的是赌他们谁也不敢先出手。这一注不仅限制了那三个对手,也限制了戈德里克本人——一旦他下定决心去攻击某一个,另外两个一定会看准时机扑上来——而此刻他弃下三人,转身去袭罗齐尔,却一下给了三人齐心围剿他的机会!

      他还未转身,就有三道魔咒向他飞来,那三个食死徒也正追在其后。

      戈德里克头只侧了一点,左臂却已扬起,他脚未着地时已拔出黑色短剑,此刻抬手掷出,携起一道黑光,却不是朝着任何一人而去。那剑在半途遇上三人发出的魔咒,当啷一撞,顿时有四道光芒改变了方向——黑色剑光被魔咒打偏,朝着左侧的食死徒疾飞而去,而那三道魔咒也被剑弹得倒转,全部朝右侧食死徒迎面打去。

      场上两人顿时一愣,但戈德里克丝毫不停。在黑剑飞出的瞬间,他空出的左手正好反手抽出背上小斧,单手持斧朝正中的那名食死徒径直劈去。那人旋即再出一道魔咒,被戈德里克横斧挡住,而对方显然也预料到他会格挡 ,那魔咒正是对兵器使的——它甫一撞上斧头,立刻燃起灼灼烈焰,斧刃不过半秒就已烧得赤红。

      但戈德里克并未如他所愿弃斧。即使他一只衣袖已被火焰吞噬,仅剩的小臂眼看不保,戈德里克仍稳握斧柄。在与那名食死徒还剩一臂距离时,他手腕一转,改以滚烫的斧面迎敌,肆力横拍在对方脸上。只听嘶的一声,烧红的金属登时在那人面颊下烙出一道白烟,焦糊味还未散开,食死徒已给砸出三英尺外,他踉跄倒地,捂脸嚎叫。

      这时戈德里克手中斧头又一旋,刃口向外,通红的薄铁已褪为橙红,仍有余温。他左侧的食死徒刚防住三道飞回来的魔咒,忽然感到手腕一暖,像是捧住一杯温度正好的热茶,下一刻,他就看见自己的手掉下地面,还保持着捏住魔杖的样子,指尖尚软,触到地面时似乎还弹了一弹。

      与此同时,右侧的食死徒正咬牙切齿。面对飞来黑光时,他本能的用出了盔甲护身,直到左肩剧痛传来时,才想起自己接的不是一道魔咒,而是一柄是实实在在的剑——这年头谁还拿剑打架?——他这句牢骚憋在心里还没想完,眼角就划过一抹不详红色,惊得他向后一踏,险险避过朝自己脖子砍来的斧头。

      好红的一柄斧头!凉到暗红的刃,映着金红的光,染了殷红的血。那血珠随斧风飞出,一串溅在他咽喉处,像是一道腥气四溢的警告,更要命的是,砍他的人见到这幕时竟然笑了一下。

      接着他右边肩膀也一痛,锈蚀的钝斧卡进肩锋下,在他第一声哀嚎滚出喉咙之前,他的右臂已飞了出去。

      好在他也无需再出声。戈德里克的斧头一翻,斧柄向他后颈捶击,立刻把他敲晕了,紧接着又对仍在旁边挣扎的二人如法炮制。

      二十秒之间,天台上只剩一人站立。

      当然,最先倒地的那个食死徒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的是,戈德里克刚才笑出来的原因其实很无辜——他只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千年来和脖子的不解之缘。但这笑容出现的时机确实不对,戈德里克诚心反思,他不能总沉浸在自己的幽默里,这样太容易吓到别人。

      戈德里克深吸一口气,丢下小斧。这柄历史悠久的武器在还接触到地面之前就身首分离,锈迹斑斑的斧头从斧柄上断了下去,而斧柄很不巧地粘走了戈德里克手心一大块皮肤,痛得他咬了口舌头。

      到这里还没完,虽然并非发自真心,但戈德里克得去确保一位重要证人的死活。他向天台边缘走去。

      罗齐尔先生正挂在那里,脖子上勒着一条单薄的长旗。前几秒他还努力抠住颈间桎梏,双腿狠命乱蹬,但这会儿已经给勒得脸色发紫,眼看只差一口气就要与世长辞。戈德里克用失去皮肤的左掌握住旗布,皱了下眉,使劲一拉,将这失去意识的人提上来半截。但他已没有可以接力的右手,只得用牙咬住后端,左手继续拉扯,直到最后猛然一拽,罗齐尔先生软绵绵的躯体在墙垛上磕了两下,险险滚进天台内。戈德里克把旗子解下,确认他没死后,朝他比了个相当不雅观的手势。

      等到这事做完了,戈德里克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眼下人证已全,只等巴克比克再飞回几趟,将他们带下去。他走回昏迷的食死徒边,从那人肩上拔出先前的黑剑。按照常理来说,一柄普通的兵器是无法将咒语打偏的,但萨拉查·斯莱特林将它随身携带了那么多年,这把剑上肯定已施满各种戈德里克知道或不知的防御魔法,而且足够强大,即使在多年后,依然能在一击下撞得三道咒语倒飞回去。

      他又看到剑格后歪扭的铭文,仍能隐约记起自己刻下它们时的情形。他忽然想摸一摸这沉寂千年的黑色剑锋,可惜他右手已失,左手掌的皮肤则大多被滚烫斧柄粘走,余下的皮肉布满红斑,仍没有知觉。

      戈德里克叹了口气,笑了一笑,直到现在,他的心中才升起一丝惋惜之意。但他很快又松了口气,他看着眼前宽阔的天空,金红的夕阳,感到寒冷却不凛冽的风吹过他血迹已干的面颊,余光又瞥见巴克比克的羽翼划过,它的背上伏着一名受惊不小的年轻人,但她还活着——这很好,他们都活着,并且还将继续活下去。

      但就在此时,他脚下晃了一晃。

      起先一秒,戈德里克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他失血不少,头晕也正常。但隆隆巨响自他耳后接连传来,不过片刻周围已是一片烟尘,接着火舌逼近,无数碎块朝他急射,他的双脚无处着力,摇晃着几乎跌倒,而支撑高塔的砖块飞速解体,使得天台上倒地的几名食死徒也向下坠去!

      戈德里克魔杖已折,魔力受制,还缺一条手臂,巴克比克正送人下去,一时无法回转,在这通天高塔上他无路可逃,更不消说地上还躺着四个昏迷不醒的人证——这塔一坍,他们谁也保不住命。

      在这猝不及防的半秒里,戈德里克脑海里只冒出一个名字:格林德沃!

      这是他今天打了那么多场架以后,第一次想破口大骂。

      .

      而戈德里克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格林德沃看着鹰马背上趴伏的少女,眉毛一挑,猛然回头看向已然开始坍塌高塔。

      他锐利的目光直盯上一道人影,一道片刻前根本不存在的影子,好似凭空出现在半斜的墙垛上,如同一只伶仃的黑鸦。

      就在这一刻,格林德沃耳边钟声齐鸣,完全盖过古宅倾塌的巨响。那些比黑暗更可怖、比川流更古老的不祥梦境忽然在光天化日下席卷而来——格林德沃听见了时间的轰鸣。

      大宅势不可挡的塌陷在霎那间停止了。在格林德沃看来,万物都静止了一瞬——风声凝固成透明的刀片,阳光悬停为无数金针,飞鸟和流水一并裹入蜡制的空气,本就无言的石墙黯然沉寂——时间,它们在持续膨胀中突然被压缩,因而发出尖锐的哀鸣,那团遮天蔽日的洪流凝结、紧缩,聚合成塔尖形影相吊的黑影。

      这不可能。他想,没有任何力量能命令时间。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所想,世界在下一刻恢复原貌。格林德沃四下看去,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人察觉到异样。斯内普的肩膀仍因长期的高压而紧绷着,马尔福母子眼中只有彼此,他们背后即将化为齑粉的宅邸里,传来连绵不绝的哀嚎声。

      但紧接着,哀嚎逐渐演变成惊骇又不解的呼喊,格林德沃盯着半空漂浮的残砖碎瓦,感受着内心与那些声音的共鸣——坍塌不仅被停止了那么简单,他眼看着满地残砖碎瓦逐渐恢复成高垒深壁,模样分毫不差,没有一粒瓦砾的位置有所偏离——就好似时间开始逆向流动,沿着爆破的轨迹一一倒回,将整个建筑依序修复。

      但四下人群乱窜,能够移动的食死徒从各个出口钻出,拼了命远离这栋诡异的建筑。他们跑动的姿态如常,昭示着时间指向确实并未受到扰动,那就只剩另一个可能。

      格林德沃先是嘴角一沉,又忍不住一弯。

      大部分人的想象中,力量通常是通过破坏展现的——劈裂巨木的雷电,击碎人骨的铅锤,夺取性命的魔咒——毁坏一样东西带给人们畏惧。但实际上,就像救人比杀人难得多,较之破坏一件物品,将它恢复如初所需的力量是数倍更甚,因为其背后精密而庞杂的推算,对力量精巧的掌控,以及不惜工本的决心。

      而格林德沃刚刚目睹的就是一场对力量任性肆意的炫耀。他摸了摸魔杖,决定还是不要继续纠缠下去。格林德沃是个输得起的人,更何况,对方也并不完全是他的敌人。

      他留下一道火墙警告任何试图越界的食死徒,双手插兜,很有风度地转身走开了。

      而在戈德里克(或任何非预言者)的视角下,刚刚那一瞬极为平淡无奇,就像一滴水珠蛰伏在平静无波的湖中,无法看出它与其他时刻有任何不同。在他看来,上一刻他站在砖石四散的高塔上,周遭事物不受控制地滑落,生命摇摇欲坠;而下一刻一切开始回归原位,他脚下的塔楼又回归平稳,就好像脚踏实地,只面前似乎少了一道日光。

      戈德里克眨了一下眼睛。他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汗水裹挟着血块,自额头滑落,难免影响视线。

      他好像看到有一道黑影站在墙垛上,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他抬起头来。

      日暮西斜,萨拉查·斯莱特林垂首立在墙头,最后的余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自牠身后照来,在漫天红辉中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正正将戈德里克笼入其下。

      “好久不见,戈德里克,”牠说,“你又老了一些。”

      Tbc.

      注1. 格林德沃这边所指人物与三十四章相同,是诺泽亚·莱斯特兰奇(Nozéa Lestrange),1927年丽塔身故后,作为法国莱斯特兰奇家族旁支的唯一后裔,她成了整个家族的最后一人。电影中她是莱斯特兰奇族谱上的一朵花,没有任何资料交代她的婚配状况,所以我私设她最后嫁人了。

      注2. 这里想的是欧洲中世纪骑士决斗用的骑枪,因为是骑在马上戳人用的,最短的也有2米。步行扛着这么长的枪打人就很离谱,尤其当战斗环境为狭窄的楼梯间。因此戈德里克使用时故意打断一半,长度也够当根棍子用。棍在此场景下的优势是杀伤性不大,但能有效御敌。

      注3. 诺特最开始看到的食死徒倒在地上腿部颤抖是因为对方脊椎被长枪抽打重击,会引起腿部筋挛。

      注4. 埃默里克·罗齐尔(?meric Rosier),本文原创人物,身份为法国罗齐尔家族当前家主。作为名字,émeric有“权力”和“统治”的含义,而Rosier在法语中有“玫瑰丛”的意思,因此前一句以玫瑰为比喻,

      注5. 蕾妮的索命咒无法杀死父亲,与第五部中哈利的钻心剜骨对贝拉不起效同理——他们施咒时怀抱的是一种正义的复仇怒火,而非存心通过伤害他人而获得快感。蕾妮第一次用咒是为姐姐的死亡而不平,第二次更是因为回忆起姐姐(也就是她心中良善部分)而无法念出咒语。

      注6. 摘自《精灵宝钻》原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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