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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   四十四章

      秋天。丰收与死亡交错的季节。黑麦垂首,稗草衰萎,生与死在逐渐寒冷的风中紧紧依偎,凝结为首尾相接的原点。

      秋天,戈德里克如此回答。

      很难说他是如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来路盘根错杂,模糊不清,往事桩桩件件纠葛得如同魔鬼藤蔓,扼住每一个试图穿越它们的过客。但戈德里克总能清晰地指出这一切的始端,那里缩瑟着破败的石墙,灰霾的天空,深秋的寒露和枯死的紫杉……

      “你总算来了。”

      戈德里克转头望去,一名莫约十岁的孩童坐在树下,灰发灰眼,身影浅淡,似乎总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对方胸口戴着一条饰以蛇纹的挂坠盒,膝头摊开一本正在编写中的书稿,被搁置的羽毛笔尖抵着石阶上的浅缝,墨水顺着石纹向下滴落,仿佛永远也不会干涸。

      “‘总算’?”戈德里克不禁问。对方似乎早在预期他的到来,而戈德里克看过日头的位置后,并不觉得自己来得有多么迟。

      “你没有迟到,”对方仿佛看透他所思所想,压下他心中疑惑,“只是我们该快些开始了,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开始什么?”

      “学习。”年轻的斯莱特林为他指引,显出远大于年龄的气势和从容,“我将教你识文断字、待人接物,洞悉世界运行的规则,还有如何运用你天赋的力量。对了,如果你还没有发觉,你是个巫师,戈德里克。”

      戈德里克的生命从那里开始。

      但这件事要多年过后他才会发觉,因为当往事都逐渐在他记忆中褪色后,这一天愈发卓然清晰,像是在波涛中兀自矗立的礁石,以至于每次从这段回忆中挣脱,戈德里克都能感到类似从午后昏睡中惊醒般的凉意。他狼狈地从软椅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再次艰难地熟悉这具衰迈的身躯——他僵滞的手掌不小心触到窗沿,玻璃上已结了霜花,冬天就这样来了。

      .

      菲利克斯·罗齐尔是个相当机敏的青年,身上带有斯莱特林学院经典的伶俐圆滑。魔法部多次找他谈话,当然只是友好地谈谈而已,毕竟他身上没有任何实际的罪名,而菲利克斯也以恰当且微妙的方式回应——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地一遍遍呐喊着自己的忠心和清白,而是配合着把这层友善伪装下去。(注1)

      当魔法部问起他的父亲,菲利克斯就会抱怨自己年轻时父亲是如何因为他对火龙学的热爱而大发雷霆——在思想传统的罗齐尔家主眼里,为了观察一头喷火的蜥蜴而在山洞里爬来爬去可不是什么体面职业——以此暗示自己与父亲观念迥异,绝无纯血家族的傲慢;而当金斯莱旁敲侧击地聊起他在霍格沃茨的人际关系时,菲利克斯一定会说起那些他和比尔·韦斯莱的酒后赌约,还有他在罗马尼亚短暂的半年游学里如何与查理·韦斯莱轮流运送一颗快要破壳的龙蛋。

      “我见过的两位韦斯莱都热情又聪明,他们一家都是卓越的巫师,富有创造力,”菲利克斯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在接触到谈话对象的目光时又加上了一点羡慕的眼神,“我听说比尔已经订婚了?他的未婚妻真是位美人……不不,我可没有非分之想,我和比尔唯一争抢过的东西就是游走球……”

      于是他们的话题又转向了魁地奇,菲利克斯最终十分羞愧地承认了自己当年在校内的一场魁地奇比赛上的作弊行为——他偷偷用冰冻咒定住了对方的追球手,使斯莱特林学院赢得比赛——这也是数次谈话后他们从菲利克斯口中套出的唯一劣迹。

      这些谈话甚至一度涉足老年巫师的保养秘方。菲利克斯再次“碰巧”提到自己的母亲近来迷信对角巷小贩兜售的无证魔药,因为她开始频繁心悸,如今足不出户,这一切显然又是他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的错。但是出于礼仪,菲利克斯没有用任何一个负面词语评价父亲,好像那位罗齐尔家主和伦敦阴沉的雨天是一类东西——惹所有人厌烦,但每个人都厌烦到懒得去咒骂。

      即使他终于暗示自己决定“认真谈谈”,菲利克斯的态度也飘忽不定,话从不说满,因为下次见面时肯定又是一番推敲。邓布利多心知菲利克斯恐怕成了纯血家族合力推到台前的代言人,因为他年轻、清白、看着无辜,面对老校长时会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未褪的学生气来,随和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使得邓布利多也无法板起脸。

      “我的母亲,”菲利克斯叹气,桌面上交握的双手相互拨弄着,“她昨晚一下喝了三瓶魔药,幸好没出什么事。我一晚上没能睡觉,她一直在喊我姐姐的名字。”

      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说起罗齐尔家族的长女,邓布利多微微抬起眼。

      “据我所知,现在只剩下你在家照顾母亲。“邓布利多说。这句话本还有后半句:菲利克斯的父亲带着最小的女儿加入了食死徒,而他们刚刚提起的那位长女早已亡故。

      “是这样的,先生。只剩下我了。”

      “我想你大概知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不在,或许还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他不希望蕾妮——我的妹妹——继续在霍格沃茨接受教育。在他看来,那里充斥着麻瓜文化的污染,他认为我的姐姐就是因此而……”菲利克斯的指甲盖摩擦着指肚,“唉,他当时和母亲说,他要把蕾妮送去欧洲读书,布斯巴顿或者德姆斯特朗,他更属意后者。”

      “可是他们七月就离开英国,如今已近十一月了,他依然留在欧洲。”

      菲利克斯露出为难的神色,略低下头,耳尖从黑发中露出一点。“我明白您是什么意思,他们大概是去了那边,”菲利克斯说,“但我不能确定,谁都不愿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临行前母亲与他大吵一架,但我们谁都没能拦住他带走妹妹,而且蕾妮自愿跟他走——她只有十六岁,如果他们确实投入神秘人麾下,也并不能完全算她的错。”

      “我也如此相信。我见过足够多在年轻时犯错的人,几乎人人都有过。”

      “校长先生,”菲利克斯垂着头吞吞吐吐,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自知犯错的心虚学生,“如果他们真的加入了那边,如果我配合你们,能不能……”

      “这要看他们是否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一旦手中染血,巫师法庭的审判结果就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了,”邓布利多劝说道,也有点像是警告,“所以我们最好抢在他们参与任何袭击事件前纠正这个错误,越快越好。”

      菲利克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奉上了多天来一次次谈话中最珍贵的那点金子。“他们去欧洲拜访亲戚,离境时是这么说的。六月时,我们在法国的堂叔寄来一封信,内容只有我父亲看过,他自此开始筹划去往欧洲的事宜。罗齐尔家族在奥布河畔有一片祖产。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他在家的时候,我并不经常回去。”

      “因为你们的观念矛盾?”

      菲利克斯苦笑着点点头。“我们的观念与父辈不尽相同,时代毕竟在变。但他并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对蕾妮看管得那么严密,或许他不想再以那样的方式失去一个女儿……”菲利克斯皱起眉头,看起来像是因为失言而懊恼,但邓布利多不得不怀疑连这个意外都是有意表演的。

      “在魔法部的档案中,你的姐姐死于一场魔法事故。”

      “在档案中,是的。但实际上,就像我说的,我们与父辈观念不尽相同……”

      邓布利多看着显然言犹未尽的黑发青年。

      “她爱上了一个麻瓜。她自杀了。”

      .

      “他们什么都搜不到。”格林德沃断言,随即发出半声痛苦地哀嚎,引得邓布利多正在为他按揉脖颈的双手一顿。

      “没什么,亲爱的,这代表你摁对位置了,”格林德沃拍了拍他摆在自己肩头的手,“正确总是疼痛的,所以通过观察这次罗齐尔家族的反应,我可以向你保证法国那群饭桶绝对扑错位置了……真见鬼,我想睡觉。”

      罗齐尔家族对魔法部忽然的搜查令反应激烈——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法文报纸上立刻吵成一团,整个欧洲魔法界都被惊动了,甚至引来了《预言家日报》看热闹。他们声称这是对巫师公民权利的严重侵犯,不,是践踏,也就是说伟大的高卢如今也向西面小岛上那群野蛮人看齐了,真是奇耻大辱。

      “他们只是闹着给人看的,因为要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就显得做贼心虚,”格林德沃又打了个哈欠,他困得厉害,“但实际上也就嘴上喊喊,要是真闹起来,报纸上根本不会有半点水花,而法国的魔法部长会在三个月后自行请辞。总而言之,这点动静说明罗齐尔家根本没被戳到要害。”

      今天上午,格林德沃毫无预兆地被抓起来紧急代课——当然这件事除了他和邓布利多以外谁都不知道——戈德里克不见了,本该上黑魔法防御术实践课的四年级学生们像一群走丢的小羊,呆坐在教室里面面相觑。而在魔药的辅助下好不容易睡了两小时的格林德沃被迫中断睡眠,垮着脸像游魂一样荡进教室,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脚步在飘,整个上午梦游而过,每个试图提问的学生都被扣了学院分。

      “我甚至说不清哪一个问题更严重一点,”邓布利多说,“对食死徒的再一次打草惊蛇,严重威胁到你健康的夜夜失眠,还是忽然不见踪影的格兰芬多。”

      “第一个最紧急,第三个最严重,我们能祈望的最好结果就是这位创始人昨晚单枪匹马跑到欧洲把伏地魔给杀了,所以今天才赶不回来上课。”格林德沃坐直了一点,他酸胀的脖颈处立刻开始抽痛,“至于第二个,是的,你恐怕已经开始起疑心了,我承认我有件事一直没坦白。”

      “我在听着。”

      “这件事拖了很久了,我曾以为我能独自解决,没必要让你担心,但是——”

      “每一件你认为我不该过多插手的事情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在你的干预下。”

      “谢谢,阿不思,不要再揭我的短了,虽然这回又被你不幸言中,”格林德沃叹息着从铁罐里抓起两颗糖,心底惋惜自己终于也堕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记得我是个预言者,对吗?”

      “印象深刻。当年我们认识不过两周,你就说自己看到了我们终将白头偕老。”

      “那么我说对了,虽然这不是现在的重点。重点是,我能感觉到时间,以一种比任何人都要敏锐的方式,要形容的话,它在我眼中是一条河流。”

      邓布利多点了点头。

      “问题在于,有一股力量正在试图掌控这条河流——形象点的说法就是,打算把河水拦腰截断,修一座水坝,从而控制流速和流向——它已经非常接近了,我每晚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沸腾的巨浪,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时间就像是正在被掐死的边缘。”

      邓布利多的手掌虚搭在他的肩头,沉默许久,最终问道:“有多严重?”

      “严重到我甚至无法想象有多严重。”

      “而你曾认为你能自己解决这个危机?”

      “因为当时我心里有个头号嫌疑犯,”格林德沃长出一口气,指着四学院锦旗中绿色的那一面,“我原以为这场噩梦在牠失去行动能力后就该随之结束,但牠比我预料的更狡猾,我想牠大概事先就把灵魂和魔力都存在了另一处,即使□□被毁坏,也不会影响到牠的计划。”

      这个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斯莱特林曾经这样对他说。真见鬼。

      “如果牠成功了,会发生什么?”邓布利多问,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镇定。按照格林德沃对他的评价,他是个高瞻远瞩但活在当下的人。

      “不好说,视牠的目的而定。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至少我们感觉不到任何变化——就像河水中的鱼,一部分倒霉的鱼会暴死在干涸的旧河道里,而另一部分留在水中的则察觉不到河流改道——问题在于,我们谁都不确定自己在一个全新的时间线里是否还存在,这要看牠到底打算从河道的那一段开始拦截河流。”

      邓布利多开始沉默不语,恐怕在心里忧虑的事项中又添了一行,格林德沃为此懊恼。或许他早该主动插手这件事,尽快了结斯莱特林的性命,但如此势必与格兰芬多陷入水火不容的境地,为邓布利多带来更大的麻烦。祸害尽真能遗留千年,那只小怪物怎么能活那么久而不死呢?

      然后,接着,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猛然闯了进来。

      闯入这个形容当真不为过。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在收到正确口令后会自动打开,但来者显然不满意开门的速度,或者手头根本没有正确口令,于是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在巨响中撞了进来。邓布利多的魔杖瞬息间已握在掌中,但终究没有举起来。

      来者是失踪了整个上午的黑魔法防御术实践课教师。戈德里克的状态看起来比格林德沃还糟糕,他几乎没有表情,但脸上的皱纹因疲累而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衰老来,头发则胡乱披散着,明显是不良睡相导致的,总而言之,可说是形象全无。浑身唯一还有一丝生气的地方,只剩一只紧紧捏着信的左手,那根总是郑重挂在胸前的挂坠盒,如今正勒在手腕上,坠子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敲在信纸上。

      “我有件事。”他说。

      “你确实有事,”格林德沃揶揄,“下节课还有半刻钟就要开始了,你打算去上吗?”

      戈德里克直接越过了他,半句客套也没有,毫无礼貌,甚至在走到格林德沃身边时把手一背,不让格林德沃看到信中任何一字。“有件事情,你需要知道一下,”戈德里克直接对邓布利多说,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显然这才是留给格林德沃的,“关于学校。”

      “这所学校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格林德沃挖苦。

      戈德里克终于转头来看他了。“邓布利多校长事后或许会告诉你,”他说,“但他有权力听完后再决定告不告诉你。”

      邓布利多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温声斡旋:“盖勒特,或许又得麻烦你再去代一节课。”这是要请格林德沃离开办公室的意思。

      但戈德里克立刻打断这个安排。“他过一会儿再出去,我们先走,”他又快步走回门口,向邓布利多抬手,示意他跟过来,“我们还得叫上哈利。”

      “我想波特先生还有课要上。”

      戈德里克并没有理会,他整个人都处于暴躁且咄咄逼人的状态,像一段在壁炉里即将熄灭却突然炸开的木炭。哈利被他从魔药课教室里挖了出来,恐怕又贡献了霍格沃茨往后三天的谈资。斯拉格霍恩吓得够呛,自万圣节后他就不太乐意见到哈利,但相比之下更不想再见到格兰德,他浑身紧绷地看着哈利离开教室,好似被撒了盐的鼻涕虫。

      .

      “我们要去哪里?”哈利问。刚被拽出魔药课的时候他以为那是格林德沃,但邓布利多向他微微摇头。哈利顺着校长忧虑的眼神望去,看到格兰德缠在手腕上的挂坠盒,这才惊觉眼前焦虑到走路都快蹦出火星子的老头竟是戈德里克。

      戈德里克并不答话,只是领着他们一路走,拐弯,上楼,再下楼,再拐弯。哈利脚步匆匆地跟着,邓布利多眉头紧皱,但是同样一言不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格兰芬多创始人,戈德里克像是要被情绪撕裂了,仿佛维持这具身体相对平静地正常行动已经耗尽了所有理智。直到他们到达二楼的尽头,他似乎才缓过来一些,轻声向哈利说了一句抱歉。

      “我知道你很喜欢魔药课,但我迫切地需要你的帮助。”戈德里克说。

      其实哈利对魔药也并没有那么感兴趣,但他懒得解释。“为什么?”哈利问。

      “因为我们需要一位会说蛇语的人。”

      说着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哈利意识到这里是桃金娘的盥洗室,他忽然明白此行的目的了。盥洗室中自然空无一人,哭泣的桃金娘偷偷从角落的隔间里探出头来,朝哈利粲然一笑,但立刻被随后走进来的两位老人吓了回去。邓布利多望着她躲藏的地方凝神片刻,哈利猜想他或许在懊悔,当年他对汤姆·里德尔的大意致使无辜学生丢了性命。而戈德里克径直走向那个刻着小蛇印记的水龙头,请哈利出声打开密道。

      与四年前别无二致的洞口在他们眼前出现,黑洞洞的,幽暗湿滑,布满粘液。哈利不再是二年级的个头了,而两位老人显然要更高,邓布利多叹了口气,挥起魔杖,把洞口拓宽,又变出一段向下沿伸的台阶来。他们挨个走了下去,戈德里克打头,手中魔杖的微光照亮一小片幽绿色的空间,哈利走在中间,而邓布利多跟在最后,也站得最高,无言地审视着前方两人。

      “我认识斯莱特林的时候十七岁,”他们走下去一段路后,戈德里克开口说,“不是你们熟知的那位斯莱特林,是另一位,萨拉查或许提过,牠有一个孪生同胞。”

      “牠提过。”

      “不错,”戈德里克回应,又沉默了一段时间,像是在琢磨着怎么开口,从这个角度哈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头顶蓬乱的发丝,“那时候牠们都只有十岁,但这一位斯莱特林,是个预言者。预言者通常都早慧,传言中他们天生就看透了时间和生死,但那位斯莱特林更为特殊,事实上,时至今日,牠依然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无论在哪个方面。”

      这是个明显高到离谱的评价,外人一听便知里面饱含了无法理论的感情,但戈德里克似乎毫不害臊,丝毫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他继续道:“我在十七岁遇到牠,或者说是在牠的安排下见到了牠,其后几年中,牠教给了我一切。我如今这幅模样——”

      话到此处,他又不说了,大概是想起眼下他这幅模样可说不上有多好。三人沉默地走着,管道陡峭蜿蜒,像一口崎岖的深井,通往暗不可测的过去和人心。哈利听着校长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或许和他一样,在心中默默怀疑着格兰芬多创始人如今的精神状态。

      “说实话,”戈德里克开口道,声音在管道里空洞地回荡,“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成为了牠所期望的学生。教学这种东西,一部分靠老师,一部分靠家长,但主要还是取决于学生自己——我们无法真正控制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

      “确实如此。”哈利听见邓布利多附和道。

      戈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气息略微颤抖,但他开口时又平稳下来。“我们换一个顺序来讲吧,”他说,忽然变成了讲课时惯用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读一段事不关己的论述,“我昨晚打开了那封赫尔加写给萨拉查的信。她在信中提到了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情——我曾说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但这件事我之前确实不知情,因此也并非故意隐瞒——这也正是我们要进入斯莱特林密室的原因:萨拉查曾经试图挽回过那位双生的性命。”

      “挽回?”

      “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牠试图复活过牠,为此创造出了使人重获□□的魔法,就像伏地魔使用过的那种,你见过的,哈利。但对于萨拉查来说,那只是个失败的尝试,因为牠缺少的并不是死者的肉身,而是——”

      “死者的灵魂?”哈利问。他想起小天狼星的话:你可以重构□□,却无法重构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注2)

      戈德里克点了点头。“牠的灵魂早已失落,但肉身确实还存在。这一点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因为来不及想——在发现牠的肉身后,萨拉查多年来伪装成普通人类的谎言也就此崩塌,于是选择在我沉湎于哀伤和自责时悄然离去。我因为萨拉查的欺瞒而愤怒,因为我的无能而悲痛,接着不久后又传来牠屠杀平民的消息,几件事情加在一起,使我竟然忘记去思索另一位斯莱特林遗体的下落。赫尔加在这件事上同样所知不详,萨拉查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密室存在,但她确实知道遗体被留在校内——她大概以为只是被埋葬在了哪里,但我想绝非如此,萨拉查会把牠藏到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哈利觉得喉咙发紧,他脑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令人发笑的想法:斯莱特林那位双子可千万不要就是那条蛇怪,不然岂非是哈利在四年前用格兰芬多的宝剑一剑杀了牠吗?

      “可我并没有在密室里看到任何……”

      “我猜密室还有一层。”戈德里克笃定地回答。

      这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水管,踏入平坦的隧道。几颗莹亮的光球忽然飞到他们周围,哈利回头,看见邓布利多正摁着熄灯器。

      “借来的几点光明。”邓布利多微笑着说。

      戈德里克向他点头致谢,但暴露在微光里却让他更加心神不宁。“赫尔加写下这封信时已经时日无多,”他快步向前走着,脚步声和每一个字都在宽广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回荡,“那时萨拉查离校半个世纪有余,罗伊娜郁郁而终,我也早已……这么说吧,她也以为我死了。她是坚守学校的最后一人,深知有生之年恐怕无法再见到萨拉查,于是留下了这些话劝解牠。

      “对于萨拉查的秘密,她知道的要比我早很多——除了斯莱特林本人外,她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萨拉查十七岁,意识到自己的身世时,她就在旁边。但萨拉查请求她保守秘密,于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甚至一直保守到死后。罗伊娜对此似乎有所了解,但她是预言者,大概对什么都知道一点,而我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戈德里克语气平静,但措辞之中难掩怨怼。

      只是他忽然话锋一转,又说:“但我也对不起她。我决意抛弃这具身体的时候,以遗愿的名义请求她千万不要让萨拉查知道那把剑在哪里,于是她又保守了这个秘密,而且一直守到死后,甚至在这封绝笔信中也没有提到半句……她确实是最忠诚的朋友。”

      哈利想起罗恩和赫敏吵架的那些日子里,自己夹在两人中间,总琢磨着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生怕一个说漏嘴导致局面更遭,每日憋得苦不堪言。对比赫奇帕奇创始人长年累月地周旋于两个满肚子秘密的好友之间,实在心有戚戚。“她一定很难。”哈利感叹。

      “是啊,我实在对不起……”戈德里克截住话头。他原本又在道歉,但稍微想想就知,人既已没,道再多的歉也无用,满口歉言倒更像是在补救自己虚伪的形象,还不如不说。

      于是又是好一段沉默,直到三人来到隧道尽头。哈利命令门上那两条栩栩如生的蛇打开石门,泛着莹莹绿光的密室又呈现在他们眼前了,只是这一次没有性命垂危的金妮,也没有可怖的蛇怪,或者鬼祟的魂器。他稍一转头,好像还能看见幼小的金妮蜷缩在墙角,但那儿实际上只有安静的水滴,哈利长松一口气:金妮还在楼上城堡里安然地穿梭于教室之间,而那条巨大的蛇怪已经腐烂,身躯大部分地方只剩森森白骨。

      邓布利多笑了笑,胡子抖动着。“似乎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说。

      确实如此。四年前,为了救下金妮而独闯密室,为了杀死蛇怪,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格兰芬多宝剑——更确切的形容是宝剑先从分院帽里掉出来砸中了他的脑袋,戈德里克不走寻常路的行动特点或许从那时就开始体现了。

      “不好意思,”戈德里克摸了摸下巴,“你那时候把帽子扣得太紧,而且满脑子都在高呼救命。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能为爱人奋不顾身挺好的。”

      哈利想要辩解那时候他还没有对金妮产生男女之情。天可怜见,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而已。但戈德里克那份得之不易的笑容在迅速消失,他眨了眨眼睛,请哈利向最后方的一面石墙走去,哈利从没走入过那么深的地方,四年前这里还被蛇怪昂起的身躯挡着,他根本无法靠近。

      尽头的石墙并无装饰,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他命令的蛇。他试着用蛇语喊了两声,但墙壁毫无反应,哈利心中泛起嘀咕,而戈德里克从后方走到哈利身边,摸了摸墙壁,掌下的砖头迅速化为一条小蛇,飞快咬了他一口。

      “我最喜欢什么动物?”小石蛇舔了舔牙尖上的血,问道。

      “狮鹫。”戈德里克回答。

      墙壁上的砖石飞快朝两边折叠,露出一扇敞开的门来。戈德里克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不像是答对谜底后的欣喜,倒更像一声叹息。

      穿过窄门,背后是和先前密室相差无几的空间,显然是在建成之后才将它们一分为二的。里面没有什么东西,石柱中间停着一口石棺,与戈德里克先前所用的很像。哈利向旁边看去,戈德里克神色木然,似乎猜测坐实后反而使人情绪一片空茫。他先是快走两步,又忽然停下,换上缓慢又安静的步子,仿佛担心会惊醒棺椁内沉眠的亡者,又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努力拖延着脚步。

      但终归会走到的,已定的终局无法更改。他们三人围站在棺椁三面,戈德里克看了看哈利。“如果里面有比较可怕的景象……”

      “我不害怕。”哈利说。

      戈德里克苦笑起来,大概想说“但我害怕”。好在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也省的哈利为此尴尬。棺盖被缓缓移开,先是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哈利惊异地发现那张脸与他所见过的斯莱特林别无二致,除了这张瘦削一点,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但再仔细看又有更多的不同,并非五官相貌上的,他所见的这张脸唇角紧抿,眉眼深敛,一副苦相,并不似萨拉查·斯莱特林将死时安然的模样。棺盖再接着往下移,哈利心脏猛然一跳——棺中尸体是身首分离的。牠的脖颈与身躯彻彻底底断裂开来。

      戈德里克从这里开始别开目光。仿佛是感受到了哈利受惊,邓布利多抬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棺盖继续向下,这时已经可以看到死者黑色的长袍,牠的双手并未交叠胸口或者腹前,而是摆放在两边,但这也无法完全掩饰手腕的异状——它们是鼓起来的,甚至比手掌还要宽出些许。

      “很奇怪,不是吗?”戈德里克说,和他们一起望着那一对臃肿的手腕,“把它们翻过来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残余的铁链。非要我客观评价的话,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在衔尾蛇成年前割开牠的皮肤,将镣铐紧贴着皮肉埋下,这样伤口愈合时就会将它们包裹进去,然后等到牠成年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划开这层皮肤,于是牠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成了无法挣脱的枷锁。”

      哈利听得一阵晕眩,这下他倒无法直视那对手腕了,目光稍一晃,就看到脖颈断面,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

      “抱歉。”他听到戈德里克轻声说。

      哈利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接着,他又听到身后邓布利多问:“我可以假设你对弗里茨小姐那件事的‘失去理智’是源于此事吗?”

      哈利听不懂这个问题,而且戈德里克也没有用声音作答,他可能点了点头,或者摇了摇头。“五十六年,”戈德里克说,“他们把牠囚禁了至少五十六年。”

      邓布利多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这件事和学校紧密相关,”戈德里克说,“萨拉查为了复活胞亲,尝试了很多种方法。下来这种在信中并未提及,恐怕赫尔加并不知道,只是我根据自己对萨拉查的了解臆测的,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里充满魔法。”

      “如果我没有过度猜测,我以为整个城堡的中的魔力都流经此处。”邓布利多动了动,哈利猜测他正在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实际上,整个城堡的魔力都流经牠……的遗体,”戈德里克像是被词语烫了一下,飞快说完,“小到支撑着霍格沃茨楼梯转动的魔力,大到囊括了猎场和部分禁林的麻瓜驱逐咒语和反幻影移行咒,还有维护霍格沃茨保持不可标绘状态的力量,都在这里汇聚、储存、分流,衔尾蛇理论上无尽的生命意味着牠们的躯体能容纳极为庞大的魔力,某种意义上,牠支撑了学校的运转。”

      听起来像个魔法变压器。哈利心想。

      “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偌大的城堡究竟在靠什么维持运转?我曾经还猜过,认为魔法存在于霍格沃茨每一块砖石里。”

      “这应该是一次无心插柳的贡献,因为我相信萨拉查的本意是尝试注入海量魔力后,看看牠的亲人能不能起死回生。”

      邓布利多摇摇头:“这是一种有点奇特的想法,虽然我能够理解。失去至亲后,任何疯狂的想法都会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萨拉查就是这样,总会先试一试再说。可惜,显然,牠又没成功,不然牠不会着手开始下一种方法,”戈德里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节奏,像是断续砸向石板的水滴,“赫尔加在信里劝牠停下,因为牠的所作所为很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考虑到牠当时已经做出过非常可怕的事了,能令她感到更害怕的……”

      “牠要做什么?”

      “牠说牠要去补救一切,让死者彻底起死回生——不是用带回生命的方式,而是用倒转时间的方式。”

      哈利感到邓布利多放在他肩上的手僵住了。

      “这当然是疯话,”戈德里克唏嘘,“一转眼间,牠也已垂死,而我……”

      “我想我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够了,”邓布利多平静地问,“或许你希望我们离开?”

      戈德里克不做声,片刻后回答:“请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吧。”

      于是邓布利多引着哈利转身,缓缓沿着来路走去。哈利不再需要闭着眼睛了,那种生理上的恐惧感已经消退,更多是迷惑和淡薄的悲伤。他思索着斯莱特林双子手腕的铁链,麻瓜们为何要囚禁牠呢?既然是为了夺取魔力,那事后又为何要杀死牠,而不是将那具失去灵魂又坚不可摧的□□留作他用……等一下。

      他忽然想起矛盾之处。牠在成年前被割开双腕,目的是在牠成年后将牠继续囚禁,也就意味着直到牠成年之后,这位斯莱特林都是活着的,那牠的脖颈就必然是在成年后被斩断的,而届时唯一能伤害衔尾蛇□□的武器只有——

      哈利震惊地回头看向戈德里克,窄门后他远远地站立在石棺前,头颅深深低垂,看不清表情。哈利还来不及说出一个字,就感到邓布利多的双手重又扶住他的肩膀,校长神色哀伤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Tbc.

      注1.菲利克斯·罗齐尔(Felix Rosier),人物出自游戏《哈利波特:霍格沃兹之谜》,在游戏设定中为1984年的斯莱特林级长,传言其父为食死徒。目前大约27岁,和比尔·韦斯莱关系不错(游戏里有他们一起在三把扫帚组酒局的场景),菲利克斯在神奇动物方面也极有天赋,毕业后专业方向为火龙学,对秘鲁度牙龙特别有研究。
      蕾妮·罗齐尔(Renée Rosier),本文原创人物,设定为原著中提过的老罗齐尔和埃文·罗齐尔的亲戚,菲利克斯·罗齐尔的妹妹。Renée在法语中有“重生”的含义。

      注2. 来自第二十五章小天狼星在病床上和哈利的对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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