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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前传】疾风劲草(上) ...

  •   《深沉的光》

      〔法〕伊夫·博纳富瓦

      深沉的光需要从车轮轧着的

      地里迸发出来,毕剥燃烧在夜空。

      这是被烈焰振奋的一座树林。

      必须给语言本身一种智力,

      透过一片歌声,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岸。

      为了生存你必须越过死亡,

      最纯粹的存在是洒下一腔热血。

      0.

      “我们为什么杀人?”他问。

      “为了拿钱。”

      “为什么要钱?”

      “为了活下去。”

      “为什么要活着?”

      没有回答。

      1.

      他没有名字。

      后世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拥有名字也算一种奢侈,毕竟如有人为你认真取名,意味着世上至少曾有一人对你怀抱过期望。而对他来说,称呼在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无特定指向的音节,配合一些肢体动作就能传达出“我叫的就是你”的意思。另一些时候,他也被叫做“Gough”,威尔士语中的“红发”,取自他浑身最显著的特征。

      但他身上依然潜藏着一些无法从外观上发现的特点,从孩童时期开始,他发现自己能在无意间改变物体的位置,或者凭空制造出一团火焰——在林中露宿时非常方便——他曾经与艾尔曼(注1)和老盗贼交流过这件事,但另外两人都对这所谓的“巫术”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巫师应该捏着树杈在泥地上画些没人能看懂的符号,或者像他们曾经在绞刑场见过的那样,把断头的死公鸡砸向主教——那只鸡还跑了好一会儿,往地上甩着血珠子,十分有趣。

      于是他在庸碌中浑浑噩噩地长成了一个少年。老盗贼两年前盖着落叶睡着后就没再醒来过,当然也没能回答出“为什么活着”这类毫无疑义的问题,他和艾尔曼继续靠人们雇凶的那一点佣金为生。这种生意处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灰色地带,一方面来说,如果两家之间有死仇,那行凶复仇显然是合法的,但若是受害者的家里没有足够强壮的人去执行这件事,他们就可以通过口口相传的渠道雇佣上这两个小伙子去“替天行道”;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任何生活在小镇里的人都要给领主交税,无论做什么营生,但两位小伙子不交税,也不置产,总是在一个个村镇之间流窜,大部分时候住在树林里,主要是因为冤冤相报无穷尽,当你杀的人太多时,这些麻烦自然会找上你。

      他们在仲夏节刚过的时候晃荡到Cippanhamm(注2),夏日令人躁动的热气还盘踞在空气中,人们沉浸在美酒和酸果的余味里,毫不防维京人的战船忽然自海上而现,一时间鲜血和铁器的腥味席卷了镇子,两位路过的英格兰人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战斗中。而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在他被一个高大的维京海盗逼入绝境时,对方手中沾满鲜血和碎肉的斧头忽然飞到了他的手里——只在一眨眼间,他自己都没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当他手掌一握住斧柄,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举起斧头,冲那个同样茫然不解的维京人头颅劈去。

      霎时间脑浆迸溅,斧头刃口卡在颅骨里,他再次用力将它拔出来,顾不得查看对手生死,转身寻找自己的同伴的身影,并设法将艾尔曼从另两位海盗的追砍中解救出来,扯着对方塞进一旁的猪食槽里。

      “这儿太恶心了!”艾尔曼躺在泔水里大叫。

      而他略显抽离地站着,双手紧握斧子,身体本能地警戒四周,意识却飘摇地茫然四顾:街上的彩饰还未摘下,却已在血肉横飞中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人们发疯一般尖叫着跑过街道,跨过面目熟悉的尸体,被掳掠的少女和幼童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混杂着异国语言的咒骂和摔打声。又一个维京海盗大步路过他们,手上肩上挂着抢夺来的珠宝——那人看到地上躺着自己同族的尸体,怒喝一声冲来——于是他不得不把这人也砍杀了。

      维京人离开得就像他们来时那样迅速。太阳还挂在天正中,维京战船已经消失在水面后,载着镇上的金银珠宝和新抓的奴隶扬长而去。镇长和修士开始组织人们收敛死者的遗骨,他们在石砌的小教堂后方挖了一个大坑,用来统一收敛几百名死者,因为没时间为将死者一一埋葬——天气还暖和,尸体放不了多久便会开始腐烂,传播疾病,更可怕的是,传说隐匿在深林中的巫师会偷走尸体召唤魔鬼——那些维京海盗的尸体也被扔作一堆,不做掩埋,而是将他们的头砍下来曝晒,人人走过都要啐一口,踢几脚,以泄愤恨。(注3)

      他帮忙挖了坑,因为干习惯了——在他还小,杀不动人的时候,就只能帮老盗贼挖埋人的坑——于是傍晚时分,他和艾尔曼站在这个堆满人的坑旁边,一起望着里头的人,男女老少都混作一堆,面目上都是被死亡定格的惊恐。现在他们不知还有什么好做,才雇佣了他们的雇主和他要求杀死的仇人也死于维京掠夺,最后一同被埋在这个坑里,某种意义上任务完成了,只是没钱拿。

      教堂里剩余的居民们在争吵,哀伤未止,但面前的生计更重要,大部分人在掠夺中失去了半生的积蓄:房屋被毁,首饰尽失,牲口在惊慌中逃跑,连为冬季储存的粮食都被大火波及,烧个精光。于是在尸骨一墙之隔的地方,活人们又为了免除税收吵起来,两位异乡人百无聊赖地听着动静,这时又一件怪事发生了。

      一名修士推开木门,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惊异的表情,手中还捏着一张纸。他急匆匆地问他们两个:“你们中谁是戈德里克?”

      这儿没人叫这个名字,他和艾尔曼不明所以地盯着修士,但修士的目光很快落到了他身上。“红头发的,对,对了,就是你,戈德里克。”

      “可我不叫戈德里克。”他说。

      “但信里说你就是……”修士又拿起纸看了一眼,显然是认字的,这年头会读写的除了王公贵族就是神职人员,“对,信里说当我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应当立即朝教堂外东面的墓地走,在那儿有戈德里克——红头发的那位——然后我出来就看到了你,也只有你是红发。”

      “可是我——”

      “我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像是神迹显灵,伟大的天父知悉一切,”他在胸口快速画了个十字,把信塞给红发少年,看起来敬畏又恐惧,“这封信是给你的,诺福克的斯莱特林想要雇佣你,请你去一趟。”

      忽然被命名为戈德里克的少年只好再追问修士,斯莱特林是什么人,又叫他去干什么活——老天保佑,信上的字他可是一个也看不懂——但修士也说不出所以然,并且很快被其他人叫走主持公道去了,于是决定权落到了他头上。

      事后多年再回望这一段经历,戈德里克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遵照着信件的指引前往了沼泽,当然,他也没什么理由不去。他向来毫无目的地活着,每日得过且过,走哪儿算哪儿,有人雇佣他自会前去。艾尔曼一开始也跟着他,但他们都看不懂信上的字,也不认得路,在第三次走错后一场暴雨害艾尔曼生了病,他带着艾尔曼找到附近村落的小修道院,捐掉仅剩的钱,将可怜的病人托付给修士们,又在一位勉强识字的老修士指引下继续向诺福克前进。艾尔曼和他都心知这一别不一定会再相见,但也没什么好挂怀,人们同路一段,然后分别,就像给死者盖上落叶,世事总是如此。

      接下来他前进得很慢,每一个村落他都会停驻极几天,接一些活计,问一问方向。枝桠上的树叶转黄,又干枯,随风坠落,秋日渐深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诺福克这片忧愁的泥潭。这儿村落寥寥,且都远离充满腐烂和疫病的沼泽,他向居民问起斯莱特林,得到的却只有恐惧的瞪视。

      “他们住在沼泽里,还建上石头的房子,”农夫努力搬运着收成,挥舞工具驱赶他,“几十年来没有人见过那家人,他们八成是巫师。”

      后半句话反而坚定了戈德里克前去的决心,其实我们可以说,他打心底知道自己和巫术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因无处求证而无法确定。于是在这深秋的某一日,他推开腐朽的木门,穿过布满裂纹的石墙,走入这片阴冷的庭院。房屋已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坍塌;遍地衰草萎落,茎叶枯瘁,早已枯死的紫杉树盘踞中庭,像一具早该入土却顽立世上的骸骨,它腐朽的枝干下,一位孩童安然而坐,写一本书。

      “你总算来了。”这一位斯莱特林家的孩子说。

      如果这是个经典传说的开头,我们就该知道主角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改变。端坐树桩之上的引导者将会说一些在当时听起来秀而不实的豪言壮语,而其座下的主人公应当立刻感到豁然开朗,仿佛受到神明召唤,二话不说奋勇承接使命。

      而事实上,当时他问的是:“我跟着你学习,有钱拿吗?”

      这是公元947年的秋天,在麻瓜所记载的历史中,这一年英格兰年轻的国王死于意外,新王艾德雷德即位,北方的维京人拥立血斧为王,约克王国再一次从英格兰分裂出去,继续着与盎格鲁-撒克逊人漫长无尽的争战。这座小岛上的干戈仿佛宏大世界的缩影,又像是每一场个体争端的聚合,而在东南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村落里,戈德里克成为了戈德里克,更成为了第一个读书还能拿钱的人,这一年他十七岁,正是后世大部分巫师踏出学校的年龄。自此他确认自己是一名巫师,而这位斯莱特林便是他的老师。

      2.

      “为什么我要读书?”戈德里克问,在他踏入这座宅邸第二年的春天。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问题,当时的世界需要农夫、铁匠、建筑工……诸如此类的职业都不需要识字,书本更是诸多贵族或修士耗尽一生心血才得以编撰而成的宝物,一座教堂若拥有四五本藏书便可自称为圣地。戈德里克自然无意投身于侍奉神明的事业,毕竟无论考虑到他作为巫师的身份,还是他早年不太光荣的经历,戈德里克在上帝的国度里都大抵已罪无可赦。但老师依然要求他识字,这个过程花费了他们近半年的时间。

      “因为你问出了一个问题,”老师回答,“你问,‘为什么要活着’,要解答这种问题,只靠刀剑可行不通,不是吗?识字和读书是一种交流方式,它能让我们跨越时代,向先贤寻求答案。”

      “但这些书都是你写出来的。”戈德里克举起手中草草装订的纸页。

      “但那并不是我的智慧,”老师随口答道,手中笔杆依旧不停,好像戈德里克提出的问题根本不值分神思考,“我只是将它们再度记录下来而已。”

      青少年时,戈德里克阅读的每一本书都出自老师笔下。手写体字迹飘忽,像一条条被迫扭成古怪形状的蛇,以外力强压进纸页之间。老师写书的速度很快,下笔时从不费时思索,仿佛话语早已在脑海中储存多时。早在戈德里克踏入这座宅邸时,尘封的书架上已堆积了几十本大小不一的书籍,戈德里克不敢猜测它们是何时写就的,或许老师在双手能够握笔后就开始片刻不停地书写,他从未见过那支蘸水笔离手。

      “你也无需精通文字,”在戈德里克遇到关隘,止步不前时,老师如此安抚他,“没必要将它们当作文学对待。语言只是一种工具,它会在未来的千百年里不断演化,你今日所学的,在日后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重现。”

      “但几百年后的语言和我有什么关系?”戈德里克不明所以。

      老师笑而不答,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好像独自享受着一个有趣的秘密。戈德里克自以为问出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却时常招致这样微妙的回应。这些事在当时没有答案,人生长卷中,答案都是日后浮现的,早年的教育往往只让人想明哪些问题比较重要,当然,很有可能连这都想不明白。

      “毕竟你的时间有限,不够去追问每个问题,再说答案也没有对错之分,”春夏之交时,老师这样对他说,“你现在读的书里,左右不过是两个人相互辩论,一个驳倒另一个,似乎就赢了。但等你到了外面去,就会发现实际情况是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互相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还会随时转换立场,这时候就不见得辩得出输赢来。更何况,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讲道理。”

      “那我要怎么判断支持谁?”

      “你当然要站在自己那边。”

      戈德里克不明所以。英格兰的夏日也是隐忍的,气温在日光中氤氲着攀升,到达一种暖和又谈不上炎热的境界。沿海地区必然又在经受维京人的骚扰,伤心惨目的苦难在反复上演后也成了惯常,远处的小镇上传来钟声,修士仰天大声询问为何人们屡遭磨难,紧接着又念念有词地宣称这是对世间诸多罪孽的惩罚。

      当时的英格兰,名义上已经基督教化,实际上千百年间自然发展出的本土多神教依然存在,人们偷偷在水井和树丛里给那些被遗忘的神明留下贡品,如今他们多以民间传说的性质流传了下来。如果把时光比作大河(我知道你们某一位教授一直在这么说),那把幻想和史实的石块丢进去,最后它们都会被冲刷成传说的模样,成为文化长河的底色。语言变迁了,文字变化了,生活在这片岛屿上的民族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增减交融,只有土地记录了一切,被踩踏了千年的土壤想必也感到寂寞非常。如果一个人总是坐着一动不动,被迫望着世事变迁,不知心里会作何感受。

      斯莱特林家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而且人活着最重要的活动就是进食。虽然第二年之后戈德里克就不再提雇佣费的问题,但老师总会很自然地把钱袋扔到他手里,指派戈德里克定期去市集采购食物和日用品,并且从不管他花出去多少,同时下达的只有一则当时看来莫名其妙的要求:戈德里克必须随机观察一位居民。

      观察对象可以是扛着羔羊的村妇,驱赶猪崽的工匠,跛脚驼背的老人,或者干脆就是出售燕麦的农人。等带着货物回去后,戈德里克需要说出观察对象大致的生平和境遇,最好能描述那人当时的心境,和最看重的东西。他获得信息的渠道也有限,只能通过看和听,以及少量到不足以令对方起疑的交谈来拼凑碎片,多少还要加上一些自己的想象力——回到家中后老师能一语道中哪些是他瞎编的,并且为戈德里克想不通的地方做上合理的连接。足不出户的老师似乎什么都知道,而没人知道老师是如何知道的,戈德里克曾以为那是一种自己通过学习也能掌握的魔法技能,很久以后才得知预言能力只来自蛮不讲理的天赋,别人怎么努力都不会有回音。他漫不经心地练习着察言观色,直到发现这项技能在砍价领域卓有成效后才逐渐认真起来。

      根据老师的说法,对周遭细致的观察,以及同人们耐心的交流,如此种种和读书一样,都是提升自我的门径。文字和书籍提供的是聆听往昔已逝之人经验的机会,而与现实的交谈则将每个沉默孤立的个体短暂串连,使得一个人的头脑里增添一些不由自己生活所得的教训。戈德里克既然有这么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那越多人参与这场思索,得到有效答案的可能性就越高。但探索的过程漫无止境,而且布满岔路,常常使人忘记自己最初为什么踏上旅途。戈德里克多次遭遇这类困境,他时常忘记自己究竟为了一个什么问题而走到这一步,幸运的是,每到这时,总会有外力将他一棒打醒,就像自由生长的草丛总会时不时被修剪一下。

      必须要提到的一点是,当时斯莱特林家的家主尚在人世,而且就住在那栋快倒塌的石屋子里。你们现在听来,觉得石头所建的房子很粗鄙廉价,但在当时,只有教堂和富绅贵族的房屋才是石材建造的,平民百姓的屋子只依靠木质板材,顶上盖着茅草。总而言之,戈德里克在来后不久就见到了这位名义上的家主——更像是老师有意让他看一眼——斯莱特林双子的父亲形容枯槁,头发和胡须的茂密程度成反比,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很多。戈德里克向他礼貌问候,家主也毫无反应,这个举动当时落在老师眼中恐怕相当有趣,毕竟戈德里克还在多年后才会知道,当时他面对的是一具早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当故事讲到此处,自然有人开始询问:萨拉查在哪里?斯莱特林家族人人跑出来露了一面,现代巫师看来最重要的那位怎么还不见踪影?

      别那么着急,如果我们把一切都按照时间顺序来讲,那么牠还得有一段时间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就像之前讲到的那封信,它除了承担着将戈德里克引入斯莱特林家宅的任务之外,还埋下了另一条草蛇灰线,但其后果要到更久以后才会显现,因此让我们先说回萨拉查·斯莱特林。

      受雇于斯莱特林家第三年的秋天,戈德里克第一次见到萨拉查,虽然对于后者来说初见的时间点还要推后。斯莱特林家荒芜破败,死气沉沉,几乎没有活人,或者说除了戈德里克外,活着的其实都不是人,当然,戈德里克还不知道——原谅他吧,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年秋天,在他终于掌握了大部分无杖咒语后,老师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老师问。

      “什么?”他从书本里抬头,双眼和脖颈因为不良阅读姿态隐隐酸疼。

      “你要寻求的答案,就像一颗高悬于树冠最顶端枝头的金色果实。想要摘取它,你必将淌过泥沼,穿越荆棘,在森郁的枝叶间耗尽余生,变成你自己都不一定喜欢的样子,”老师意有所指地用指节敲击着身后枯枝狰狞的紫杉木,寒秋的冷风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它,摇得断枝残叶纷纷砸落,压在树下焦黄细草上,“你不害怕吗?”

      戈德里克回答:“当然不!”

      说不清老师对这个答案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或者因为早就预料到他的答案而无动于衷。根据后来的情况分析,这个问题的根本作用并不在于向戈德里克寻求答案,而是递给他一把无坚不摧的武器,用来让戈德里克在未来的岁月中一遍遍反复敲打自己,每一次的当头一棒都是它。“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它问。这个也可以舍弃吗?那个也可以让步吗?你依然怀有继续向前的勇气吗?

      戈德里克必然会一遍遍高声疾呼自己的决心,声明自己无所畏惧,何况不久之后老师就给了他一个绝不能放弃的理由。秋色带走最后一丝绿意的那天,老师忽然示意他向院外一侧转头,戈德里克猛然发现有一个与老师形貌别无二致的人影路过窗边,接着他很快意识到那竟然是一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斯莱特林。

      “我们是双胞胎,”老师与他一同望向此时已无人的窗口,阳光在灰发间肆意穿行,犹如火焰掠过灰烬,“那是萨拉查。”

      “我以前从不知道……”

      “你会发现我们俩很不一样,”老师摆了摆手,仿佛不经意间随口提起,“双胞胎也有很不相像的。你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去了解萨拉查。”

      当时戈德里克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句话又是老师留给他的谶语。

      第三年的冬天后老师就不再写书了,只是偶尔写信,戈德里克不知道那些信都是寄给谁的。他在第四年里逐渐读完余留的书册,注视着书架上未翻阅过的抄本像深秋枯叶一般日渐稀落。他成功在没有魔杖的情况下将一茎草变成一束羽毛,又让羽毛聚为一蓬小鸟。老师抬头看着这只魔法鸟儿飞越层层枯枝,最终消失在灰蓝的阴云里,忽然提出有一个新的任务要交给戈德里克。

      这一回,戈德里克必须得出趟远门。他需要去拜访的奥利凡德家族栖息于英格兰南部的伦敦郊外,脚程最短也要半月以上。老师认为戈德里克是时候得到一根属于自己的魔杖了,在交给他一袋略显沉重的银币后,迅速将他打发出门。

      “你大可以慢点回来,”老师嘱咐,“沿途路过山洞的话,可以进去拜访一下那些妖精,它们近期在冶铁和浇筑工艺方面有了新突破。”

      戈德里克略微担心地掂了掂钱袋,带着一整袋闪亮亮的银币走进妖精的洞穴绝不是什么好主意。“我在锻铁这件事上毫无天赋,”他想起自己几年前试做的那把短剑,模样乏善可陈,“但一根魔杖要那么多钱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老师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意,混杂着疲倦和愧疚,眼神却因为预见某种图景而满怀期待的光彩,“或者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魔杖实际上并不昂贵,当然,也许是因为戈德里克去的路上把它想象得太贵了,在听到实际价格时反而迷惑地皱起眉头,以为奥利凡德先生报错了数字。一根雪松木加独角兽尾毛的魔杖选中了他,奥利凡德先生告诉他,在戈德里克用它施法时,这根魔杖一直在窃窃私语,说戈德里克能坚定不移地一路走到世界尽头,实在是雪松木魔杖的理想持有者——说真的,戈德里克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在骂他死脑筋。但他宽容地欢迎了这位新同伴,为它付出不足钱袋里所装十分之一的银币,并且谨遵嘱托,在归路上朝妖精洞穴里探了探脑袋,随口夸赞它们新铸的武器和珠宝,大部分心思都花在小心遮掩钱袋上,同时思忖着回去该提醒老师出门带太多钱实在危险。

      他在踏入诺福克边界的那一刻彻底忘记了这些事情。一向阴暗湿冷的沼泽地里腾起耀眼的火光,在树影后映出灼热的橙红色,浓烟和热浪漫延过天幕。戈德里克拔足狂奔起来,在穿过村庄的时候他听到了金铁之声,士兵高喊着命令,所有民居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像是一个个闭目掩耳、假装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他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沼泽深处那栋摇摇欲坠的石楼已经坍塌,现场仿佛经过一场山崩般的爆炸,细碎的石块相互依偎,聚成一座灰黑的小丘,像是一座沉默的坟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留存,紫杉焚毁了,枯草焚毁了,所有的书籍也付之一炬。士兵们还在灰烬中掏弄,像是要确保任何邪祟的思想都已远离人间。戈德里克心中的怒火一并燃烧着,他想要冲上前去,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冷静地告诉他为时已晚,倒不如扪心自问: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只想在冲动之下止步于此吗?

      戈德里克站住了。他身边的灌木里传来动静,幽暗的火光映出一双灰色的眼睛。他震惊地蹲下身去,残枝败叶间缩瑟着另一位斯莱特林,箭头深深没入右腿。

      这是萨拉查·斯莱特林记忆中与戈德里克的初见。

      3.

      那封信是罪魁祸首。

      当日将信递给戈德里克的修士被这不寻常的巧合所震撼——或许称其为未卜先知更合适些——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与神迹不相上下的怪事报告给了当地的主教。而主教则更为谨慎些,他先是把这件事压下许久,暗中查明斯莱特林家族的情况后,断定这是巫术作祟,于是挑准时机将此事再度上报,顺便借此挤走另一位同样觊觎大主教一职的竞争者。如此一来,这个消息在几年里层层突破粗略划分的尊卑阶级,最后传到了艾德雷德国王的耳朵里,而国王也有自己的打算,毕竟没人能抵挡窥视命运的诱惑,人们总认为预言是一件善加利用就能瞒天过海的武器。

      至于以上全部经过,都是戈德里克在几十年后多方奔走拼凑而成的,具体细节已经化为飞灰,无从考证。以老师的能力,在提笔写信的刹那,恐怕就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却并没有出手干涉,甚至乐于亲手促成,戈德里克余生都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而回到当时,即使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戈德里克也隐约猜到此事与教会有关。前来搜捕他们的人中必有一名修士,往往还手持圣物,小心翼翼地伏在灌木间东张西望,仿佛在时刻提防有魔鬼暴起。戈德里克本想跟踪他们,找到老师被关押的地点,但萨拉查的腿伤日渐恶化,伤口感染溃烂,逐渐引发高烧,戈德里克无法将其一个人丢在原地。

      到了他必须选一边的时候了。

      “我很抱歉。”戈德里克悄声对着废墟说,敌人还没走远,他不能冒险再回,只得抱起陷入昏迷的萨拉查转身离去。他发现萨拉查时,对方的胸前挂着斯莱特林家的挂坠盒——那枚镶嵌蛇纹的饰品曾在老师颈处熠熠生辉,只可能因为一个理由易主——由此戈德里克深知老师也会赞同他的选择。

      如果你要问:我们不是巫师吗?为什么一个麻瓜君主一拍脑袋的决定就能搅得斯莱特林家天翻地覆?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当大权被少数自诩高贵的人牢牢把控时,这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尊卑阶级中监督和威胁同时来自头顶和四周,使得任何个体都不敢轻易挑战这座随时会相互倾轧铜墙铁壁。

      根据老师的理论,正是因为拥有被魔法赋予的强大力量,巫师们不必非要与他人合作就能生存,因此自古以来,从没有真正自然形成的巫师社会。即使是今日的魔法部,显然也是以麻瓜政府为蓝本模仿而成的,生搬硬套中难免出现纰漏,以至于本该属于上个时代的血缘和家族的陈规陋习至今难以弭除。权力的集中是社会形成后的必然结果,然而唯有随着秩序的建立,产能增加,人口才能持续稳定地增长,而巫师群体的独特性也注定了它的边缘化。简而言之,在保密法出现前,巫师和麻瓜共存的数千年历史中,巫师一直处于核心权力层之外,依附着体量百倍于我们的麻瓜社会,因此在这庞大的集体之下,总有零星被牺牲的个体。

      斯莱特林家的这一位孩子,不幸正是其中之一。

      公元952年,维京人治下的约克王国与英格兰再度爆发冲突,艾德雷德国王的军队在回程中遭遇屠杀(注5)。今人读史,自然拥有全知视角。你们会像预言者一样指出,此后艾德雷德国王能在两年之内彻底覆灭约克,使当地的维京残部永远归顺于英格兰统治之下,但你们想不到那是以什么为代价。传说中艾德雷德的军队如有神助,迫使约克贵族们驱逐了维京国王血斧埃里克,只除了并没有任何神迹,那是被囚禁、掠夺、强占的魔法。战争爆发时,戈德里克也正带着萨拉查躲藏在荒芜动乱的北部,他甚至有不小的可能碰见随军被掳去的老师的残躯。但天意如此,两者终究没有巧遇,因此“再见”更是物是人非的多年之后,至此,老师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舞台转动起来,灯光落向萨拉查。

      萨拉查的腿部是箭伤,虽深可见骨,但到底也只是皮肉伤,以今日医术,绝不至于落下残疾。可仿佛是算好的一样,老师没有教给戈德里克丝毫医术或魔药制作方法。伤口在沼泽的污水中浸泡许久,又因为躲在暗处赶路而拖延治疗,终于到了不得不截肢的地步。戈德里克将断处扎紧,尽量减少血液流失,用烧红的剑刃封住伤口。皮肉翻卷,油脂渗出,逐渐不再见血,他们藏身的狭小空间中传来焦糊的臭味。

      戈德里克抱紧对方,轻声道歉。而萨拉查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看着戈德里克将断肢埋藏在一棵树下,身躯无疑因疼痛而不停颤抖,却神色平静得仿佛那截骨肉不曾是自己身躯的一部分,好似心底的伤痛随着高温一并愈合。这使得戈德里克开始疑心那些颤抖其实来源于他,也就是在这时,他发现萨拉查不会说话。

      一开始戈德里克以为是巨大变故使萨拉查失语了。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曾经有一个羊毛商的幼子在目睹强盗杀害自己母亲后就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喊叫声,而年迈的富商以一笔丰厚的酬劳请戈德里克结果了自己的仇人。当时艾尔曼也在,他们合力把强盗的尸体吊在路边最显眼的树上,以示警告。

      但萨拉查的情况显然不同,牠——虽然此处我们用“牠”来称呼斯莱特林,但当时的戈德里克对这位少年非人身份一无所知——并不显得惊惧,也看不出悲伤,漠然又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在戈德里克最为紧张地带着牠东躲西藏时,萨拉查也出人意料的镇静,只有在戈德里克呼唤牠的名字时才有反应,通常只是抬一抬眼睛。牠的灰色眼眸与老师的别无二致,又迥然不同,老师眼中是尘烟缭绕的霭霭深雾,而萨拉查的双眸是一对通透的浅湖,映出英格兰四季粘稠的雨云。牠向戈德里克望来,像是在用眼神问:“有什么事?”

      我得教牠说话了。戈德里克心想,他忽然成了引路人,成了导师,一时间还不能适应身份的转变。不过眼下另一个问题更为迫切,萨拉查需要活下去,而在步步逼近的追捕中,牠需要能带牠跑出困境的肢体。

      第一版义肢只是一根简陋的木棍,由戈德里克用那把日后被萨拉查随身携带的短剑削成。向内弯曲的树枝不知所措地戳着地面,试图支撑少年的躯体,与中断的膝弯连接处看起来就很疼。来走一步,戈德里克鼓励道,不清楚萨拉查能不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张开双臂,半跪在离牠两步远的地方,做出要拥抱的样子,示意萨拉查向他走来。试试看?走得稳吗?

      萨拉查望着他,似乎完全没有明白戈德里克的意思,只饶有趣味地看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观赏一只枝头跳跃的鸟。大概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萨拉查总算换了个姿势,收起单腿屈起的坐姿,往前倾来,一部分重心换到义肢上。戈德里克凝神屏息,这辈子头一次同时向梅林和上帝祈祷,希望自己的首个木工作品能发挥作用。但木棍一歪,萨拉查略带疑惑地摔回地上,不解地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为什么自己的肢体与以往感觉不同。

      “没事,没事,”戈德里克快步上前抱住牠,轻拍对方背部安抚,“我来背你,没事。”

      肩上多负担一个人的重量当然不至于使他劳累,但终归会影响行动速度,更不要说他们还尚未脱离险境。尽管戈德里克确保自己每次移动时都使用了幻身咒,甚至特意改换成昼伏夜出的行动作息,不久后他们却还是被追上了。或许是某个雨天他没有注意去除自己的脚印,或许是哪次他潜入农舍偷窃食物时被听见动静的屋主瞥见,又或许教会早有不为人知的办法来追踪巫师,他们能抓到老师,自然也能抓到有目如盲的戈德里克。

      但如果老师曾看到一切,为什么不避免它呢?戈德里克疑惑地想。命运的丝线飘忽不定,一时间它似乎入铁律一般无法违背,一时间又空空荡荡,好似未来全凭戈德里克自己去走。他跌跌撞撞地交替踏过两者,脚步一深一浅,在他背上陷入浅眠的萨拉查忽然醒来,他们被一条有些深度的河水拦住去路,四周草木摇动声逐渐向他们收紧,戈德里克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包围。

      他略矮下身,确保萨拉查也不会被冷箭所伤,屏息静听四周的动静:人数不多,但也不少。巫师无法单独对付那么多有备而来的敌人,逃走倒不是难题。戈德里克细辨三面追兵疏密,挑准东南方向——那处有个浅沟,追兵最少,他可以带着萨拉查快速从那儿的缺口突围,跳入水中,泡头咒能帮助巫师在水里潜游很长一段时间,而河水本身可以构成防御——他悄无声息地向水渠移动,昏暗的月色和灯芯草协助他掩藏痕迹。一切都非常顺利,就在他半条腿踏入水渠时,被扰动的水面上忽然映出一个熟悉的倒影,即使那人的五官已经随着水波而扭曲,那些过于熟谙的特征依旧叫戈德里克心头大震。

      四年未见的艾尔曼作修士打扮,手握长剑,也正透过微微晃动的水面,望着他。

      4.

      戈德里克一生中多次对多人发誓,说自己这回动手过后保证封刀挂剑,从今往后绝不再犯杀戒,结果屡屡破誓,还总是怀着或真或假的满腔痛苦,以至于他的誓言最后廉价到多少有点搞笑的程度,就像饼干罐里因为咀嚼过快而遗漏的残渣,常人扫上一眼,就会叹一口气,然后摇着头走开。

      由此可知,善变必然是一种人类本性,因为无论发誓时多么真心实意——到可以开膛破肚让天地鉴一鉴心肝的地步——都不妨碍违约时那些滑稽离奇的由头层出不穷地涌现。当然,反之亦然:无论最后破誓的理由多么匪夷所思,他发誓的那一刻毕竟是真心的。

      戈德里克第一次产生不再杀人的念头是在斯莱特林家中的一年后,在相对安稳的生活和逐渐积累的知识下,他终于有余裕回头审视一番自己前十几年的生活。比方说,他第一次杀人纯粹是为了钱:两家相邻的农户因为草场划分起了争执,一家趁夜色宰杀了邻居的牛犊,于是邻居用三枚银币换戈德里克用镰刀割了那人的喉咙——因为戈德里克那时身形还小,正好能从窗子钻进去行凶——这类杀戮何止毫不光荣,根本毫无意义可言,却在此后的数年内不断上演。当事人动手时也并没有什么想法,人命生死如野草枯荣,埋进土里大概又是一场新生。他坐在人骨滋养出的草上,好歹还是努力用脑想了想,思考起自己为什么不愿入土为草这件事。

      这个问题在他第一次不为了钱而杀人之后似乎有了些眉目。他那时何以自然而然地举斧,砍向攻击他们的维京海盗?答案相当简单明了,越过钱财这一社会发展后诞生的价值衡量物,人最基本的需求不过搏命求生——所谓万物本能。

      “但问题就在这里,”戈德里克比划着向老师求证,“我想活,他也想活,但实际造成的局面是——我想他死,他也想我死。”

      “因为资源有限,而你们利益冲突。”

      “没有方法让我们都活下来吗?或者至少别总琢磨着弄死对方,能省很多事。”

      老师的书翻过一页:“也不是没有。但暴力永远比道理简单易懂——毕竟教你认字都花了半年——且知书也不代表达理,世上多有满腹经纶但不愿以理服人的,因为能用简便办法的话,他们总免不了要用权力开一开方便之门。“

      戈德里克没听透彻,他只得再声明:”我不想再杀人了。“

      ”好啊。“老师漫不经心地回答,大概在那时就知道了他没有长性。

      但在斯莱特林家中这四年却是戈德里克最为认真守诺的时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他才敢问心无愧地宣称自己真的努力过了。而后几十年里不杀之誓的打破速度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轻易,甚至到最后他都说不准自己在动手前是否真的有所挣扎,还是为了求一丝心安而假作为难,欺骗自己良心依旧。

      第一次,他放过了艾尔曼。那天夜里他背着萨拉查凫水而去,身后是艾尔曼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冰冷的箭矢不断划破水面,激起一簇簇水花。这当然伤不到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师,在冷兵器时代,铁甲咒的效用比今日大很多。但他心中森冷,隐隐感到一道溪水隔开的是更多东西,他那时还说不清。但没几天,追兵又在一座村落外堵住了他们。袭击斯莱特林家的人显然也想看看双子中的另一位有什么能耐,就是不肯放弃。这一回戈德里克只得动手,将来者全击昏了,用当时还不太熟练的遗忘咒收缴了他们全部人的相关记忆。他以为这群人失了线索,自己再带着萨拉查跑快些,可以就此逃出生天,毕竟那些年战事不停,长久找不到踪迹后他们自然会放弃。可下一回艾尔曼依旧出现,脸上布满更为肃杀的怨怒,并且看起来毫无记忆缺损的迹象,更因为戈德里克竟然对他使用巫术而怒火滔天。

      “你竟然真是个巫师!”他冲戈德里克大叫,声音被耳边的风卷得不很连贯。

      戈德里克听到这指控,实在又委屈又好笑,在奔跑中回头声辩:“我明明告诉过你,你自己不信……”

      “闭嘴!”艾尔曼举剑朝他劈来,差点命中萨拉查。戈德里克心中一紧。

      他前后忍让了艾尔曼总共五次,或者六次,最终确信绝不是自己的遗忘咒出现差错,而是对方身边有知晓如何解咒的人。此人身份戈德里克并不清楚,只在极偶尔的胡思乱想中猜测那人会不会也是一名巫师,但旋即又否定自己,只想或许神职人员当真有通天之能,毕竟在这个异教徒同被迫害的时代,又怎么会有人选择去帮助自己的敌人?

      有时候他负伤,需要稍作休整时,就带着萨拉查躲在深林里。萨拉查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优点——牠不说话,而且是一声都不吭的那种,为躲藏之旅大大降低了难度。但戈德里克作为一个普通人,时间一长总忍不住要多嘴,渴望与人聊天,至少有个人搭腔,于是他开始试着教萨拉查说话——这个行为让他在日后时不时后悔,摸着头哀叹,但更多的情绪是欣喜的——因为萨拉查学东西实在快,没两年戈德里克就说不过牠了。

      最开始只是戈德里克一个人念念叨叨,只把萨拉查当一块什么也不懂的石头,给牠指指身边那段满是节疤的树干,告诉牠:“这是树。”然后又指着他们足下青黄交替的土,告诉牠:“这是地。”接着他又指自己被砍了个口的胳膊,说:“这是伤。”最后他用手指沾了沾把布料浸成一团的粘稠液体,展示给牠看那神圣的棕红色:“这是血。”

      如你所见,这是相当不着边际的教学方式,后来罗伊娜听闻他们这段经历时,眼珠往天花板处翻着,全程没放下来过。因此戈德里克一向认为萨拉查居然顺着这种教法听懂了,实乃教育史上奇观一桩。日后戈德里克一直是学生们相对喜欢的一位老师,但教学质量总是表现平平,一定和他首位学生天赋异禀有关。好老师难教出烂学生,反之亦然,聪明学生是炼不出好老师的。

      他第一次注意到萨拉查能对他的话语做出回应,已经是又一次月圆之后。那时他絮叨着躲藏的诸多不便,更惊讶于艾尔曼如今的同侪们契而不舍的毅力,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接着他眼看着萨拉查点了下头。戈德里克呆楞地望着他,好像看见石头开花,青草忽然长脚开始奔跑(不是护树罗锅那种,真的)。萨拉查竟然理解了话中的意思,还给出了自己简单明了的意见。戈德里克不能确信,于是又把话换着顺序重复一遍,只见萨拉查又点了点头,还略带无奈地皱着眉,好像是牠在哄着戈德里克。

      后来他向萨拉查确认过这件事,但对方却认为早在更久之前牠就已经能理解戈德里克的意思了,甚至给过回应,只是戈德里克说得太过投入,忽略了牠。但戈德里克问起真正的首次究竟出现在何时,牠又答不上来,还有些不满地斜睨着他,好像记住牠第一次听懂人话这种重大事件合该是戈德里克的义务。但无论如何,自此以后萨拉查的速度突飞猛进,那种表情——不赞成的目光上拧着无可奈何的眉头——也就此长期镶在了牠脸上,出现在牠和戈德里克几乎每一次对话中。

      老师曾说:“只有在学会教人后,才能成为最好的学生。”这话说得太绝对,因此不必完全苟同,但也自有几分道理。这也是戈德里克在开始试着教萨拉查之后才逐渐领悟的。

      萨拉查学说话很快,对文字的领悟更是迅速,从戈德里克随便给牠指着东西介绍名称,到牠能对语言文字运用自如,也不过半年时间。以日后萨拉查所展现的才智来看,大部分时候,戈德里克只需写一遍牠就能完全理解了,接下来的讲解时间里牠不过是在默契地扮演一位乖巧学生,让戈德里克预先练练教授技巧。牠捏着树枝在土上划出字母的时候,戈德里克难免想起当初自己在树下艰难握笔的模样,进而难免开始在回忆里漫游,苦思一些细节——正确答案已随师长离去,复同书本付之一炬。戈德里克恼恨自己模糊的记忆,如果他当时更认真些,或他生得再聪明些,说不定还能从脑海中摘出原句来教给萨拉查,而不是如今依葫芦画瓢的残章。

      他懊悔于那些书籍的毁灭,以及其中所承载的所有知识泯于火海。戈德里克曾在幻想中高声与那些修士和士兵争论,从据理力争到央求,求他们看一眼那些书。只消看上一眼,他们就能醒悟那上面根本不是什么异端邪说,而是一片宽广无垠的汪洋,指向天下所有的可能性,包容着一切,即使是那些与它意见相左的,即使是那些执意要毁灭它的。不过等他过了四十岁,这些幻想也逐渐消散了,到那时他也清楚认识到,那些书被烧全然不是因为其内容,而是因为写下它们的人。与他们不一样的一切都是要毁掉的,哪怕是白纸,哪怕是落叶、枯草。道理在这件事上是一层孱弱的帷幔,其后是关不上的权力之门。

      因此你的对手执意蛮不讲理时,最后一道防线便只剩武力。

      而回到萨拉查十四岁的那个初冬,他们一道躲避追捕的路上,也终于迎来了这样一个终局。他们在舍伯恩被追上,这儿恰恰是戈德里克少年时目睹绞刑和无头公鸡的地方,似乎冥冥中天意如此。艾尔曼一行的头领向当地教堂求助,于是同来围攻他们的人又多了四五十个。戈德里克无心去数,那时他右臂的伤依旧在愈合与溃烂间反复,胡乱敷用的草药并不见效。萨拉查无法独自行走,即使当时最厉害的巫师也难以在数十人的长期追猎中毫发无伤,而一个可怕的的念头在戈德里克心中逐渐清晰起来,像一簇愈烧愈旺的火焰——留下活口必定意味着行踪被记录,而要彻底断绝线索、逃出生天,他只有一个办法。

      追兵们换上了内置空腔的箭头,里面团着浸油的布条,在枯草遍地的冬日落下一丛丛令人心生绝望的烈焰。戈德里克不能将萨拉查背在身后,后者向脚边不断蔓延的野火伸出手,或许是出于好奇,想摸一摸,而最近的一支箭矢就擦着牠指尖飞过。因此他不得不将萨拉查抱起来,箭步躲到一处峭立的陡坡后,那里的地面有一处裂层,两块巨石的断面下形成了一处矮小而隐蔽的洞口。他将萨拉查藏进去,想了想,又解下腰间的黑色短剑塞给牠,自己只持一柄从兵士那儿缴获的长剑。

      “如果我到天亮还没回来,”戈德里克摁着牠的肩膀,急促叮嘱道,“那我就是不会回来了。你不要急出去,在这里继续等到天黑,然后赶紧逃,懂吗?”他仓皇地向萨拉查比划躲藏和逃离的手势,惶然希望对方在这短短时间里能领悟他全部意思。但萨拉查的腿脚不便,走路都勉强,又要怎么跑,如何逃,戈德里克不能多想。

      他转身折回去,一手握着魔杖,一手握着长剑,两样重量差异极大的武器却给了他相等的勇气。他割开右前侧一个士兵的喉咙后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杀了人,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一次回到他手上,难以抹除的肌肉记忆兀自激动着,而戈德里克这时才发现自己肩头又中了一箭,火舌正舔舐他的脖颈和脸颊,被热量扭曲的空气背后,艾尔曼的身影似乎一闪而过。戈德里克摁灭肩头的火焰,抬手用障碍咒震开正在向他跑来的几个民兵,远处还有一位高举着十字架念念有词的修士。戈德里克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此时情况有多么不同,他举起魔杖,对着那几人又施放了粉碎咒,他们立刻爆成几丛血花,散碎的肉块落到地上,火焰大嚼起来,金黄的舌头越蹿越高,枯草哀鸣,血从戈德里克肩膀的伤处流下,濡湿他握魔杖的手。

      再次面对艾尔曼时,对方已陷入一种狂怒到极点的冷漠。他并不是一个严肃的人,戈德里克相信,即使到这种时候,艾尔曼的愤怒也与道貌岸然无关,那只是最彻底的割裂,在他的眼中戈德里克已然是一种非人的怪物,因此抛去往日任何情份都理所应当。他踏过尸体向戈德里克走来,像许多年前无数次一样,只是这次他将手中的剑对准了戈德里克。

      “我们不必到这个程度。”戈德里克说,倒像是在自问自答。

      “曾经我也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艾尔曼说,带着略为讶异的森然,“但你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鬼,你没一句话是真的。”

      “我们曾经同路……”

      “确实如此。”艾尔曼回答,他一字一句地捻着词汇说,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他一口啐到戈德里克脸上的冲动。“我们同样罪孽深重,我们夺去人们的性命,在他们被天主召唤之前。但我们不一样,你不会忏悔,你是——”他用目光扫了一圈地上四散的尸体,他们已是唯二站着的人了,“你是一个巫师。”

      他把重音放在最后,这个称呼已经包含了全部意义。

      “可我依旧是人。”戈德里克轻声说,或许根本没发出声音来。因为艾尔曼悲伤地笑了起来,他说:“我唯一的赎罪之路是将你带走。”接着他立刻动了手。剑锋相撞的那一霎戈德里克看见对方狠戾又绝望的眼神,被冷笑冻结的嘴角似乎飞快划过一丝颤抖。戈德里克高举起剑,任由对方向自己胸膛砍来,而他的剑锋劈向艾尔曼的头颅,银光破空的瞬间,他惊觉自己的眼神与艾尔曼相差无几。

      盎撒长剑的重量稍逊于当年的维京战斧,因此艾尔曼并没有当场死亡。鲜血覆盖了他大半张脸,他的身体则以一种恐怖又诡异方式抽动着,看上去痛苦非常。戈德里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确认伤口状况,试着用剑支撑自己站起来,但长剑在此刻发出一声紧绷到极限的哀鸣,应声而断。戈德里克提起剩下的半截,喘着气向垂死的艾尔曼靠近。

      艾尔曼的双眼对着他,瞳孔并没有聚焦,生命在剧痛中流逝。戈德里克有一瞬间想用魔杖——只要一个咒语,比剑更快、更简单——但最终没有,用魔法似乎不太合适。他将断剑锋利的一面对着艾尔曼下咽处刺入,转了半圈,血如泉涌,几息后艾尔曼就没了动静。一切都安静了,唯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布料和油脂,杀戮为大地带来盛宴。艾尔曼位列亡者的餐桌,而戈德里克脚踏枯草,驻留此岸,他前十六年人生的最后一位见证者就此消失,如同书页在火中化为灰烬。

      有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有人踏过火焰而来,戈德里克警觉地持剑转身,震惊地发现来者是一瘸一拐的萨拉查。牠没有听从戈德里克的叮嘱安分躲藏,却在这时穿过危机四伏的战场,戈德里克还没确认过自己是否处理干净了所有人,牠实在不该贸然出来……但牠会走路了——事实上这个想法在当时压倒性地占据了戈德里克的脑海——萨拉查学会走路了。

      “戈德里克。”牠说。

      这是萨拉查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至少是第一个人类语言的音节,意义重大。日后他向萨拉查求证时,对方罕见地没有反驳,但依旧无奈地对戈德里克执意刨开陈年旧事的行为表达不满。牠不一定清楚这一刻对戈德里克的意义,那代表着一个全新的开始:他前生无名的十六年消亡了,从此他只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萨拉查口中的戈德里克,无论他是否愿意,都与普通人的世界划清了壁垒分明的界线,就像老师说过的:“你当然要站在自己那边。”

      “别怕,”他扶住脚步不稳的萨拉查,将牠搂紧,挡住眼前的赤地千里,“你先把眼睛闭起来。”

      TBC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前传】疾风劲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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