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9、九

　　绫罗觉得他话中有微妙，在桌边坐下了，见林大人也挪步坐了过来。
　　绫罗装着不经意地，细细打量林大人。却还是被他发现了，他拍拍手，就进来个下人为他们斟酒，林大人说，

　　“女侠可是见过在下？”

　　“不。”绫罗摇摇头，“应该是没见过。”

　　“是吗。”林大人笑了笑，隐隐好似有些失落的模样。继而又端起酒杯，

　　“在下林愈清，下个月上任到襄城，接替苏知府的位子。久闻金门镖局是襄城的一大势力，金当家又新娶了江湖中盛名的绫罗女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绫罗也举了酒杯，“听闻林大人很热衷江湖事，所以才邀约绫罗畅谈？”

　　“让女侠见笑了。”林愈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自幼读圣贤书，考取功名，走仕途这一道。自己是没机会习武，却对江湖儿女的事情分外感兴趣，才会不合规矩地硬是请了女侠来。金大当家没有生在下的气吧。”

　　“怎么会！以后林大人到襄城就任，金家还要仰仗大人呢！”绫罗客气道。

　　林愈清就说，“还以为女侠是江湖中人，没想到嫁给金老爷才没多久，说话也处处客套，处处为夫家美言。”

　　绫罗一愣，索性也直白地说，“绫罗纵然曾经是江湖人，但终究也只是个女子。落叶归根有了夫家，自然是要尽到妻子的本分的。叫林大人失望了。”

　　林愈清却说，“失望？谈何失望？我原以为江湖中人都粗鲁蛮狠，但女侠却还保持女子的温婉，林某人觉得惊喜才是。”

　　绫罗摇摇头，“绫罗哪里能算温婉，打打杀杀惯了。”

　　“可曾有趣事发生？”

　　“林大人想听些什么呢……”绫罗想了想，便说起这十二年里的故事来。

　　说起，她有一次替一群贫农打抱不平，半夜三更偷偷溜进官府的宅子，想取回被榨取的民脂民膏。听说那官老爷平时在乡里作威作福，苛捐杂税逼得庄稼人都民不聊生，乡里人一见他脑满肠肥的模样就哆嗦。可那一夜绫罗溜进他家，却瞧见他被老婆追着打，边躲得狼狈，还边喊着，‘娘子饶命，我明天再去征一些银钱来，那只玉镯子一定会买了给你’，弄得绫罗躲在暗处，都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林大人听了，仰着脖子笑得很开怀，又说，

　　“绫罗女侠果然好功夫，官府的宅子也可以随意出入的？那林某人对自己在襄城的住处，可有些不放心了。“

　　“大人莫笑绫罗当年的胆大包天，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我家老爷可以派几个保镖，给大人看家护院。”

　　林大人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绫罗明白了些，林愈清似乎不喜欢话题总是扯到金门镖局的事务。于是绫罗笑了笑，抿一口酒，又说，

　　“大人，绫罗还有些江湖趣事，不知道大人还有没有兴趣听？”

　　林愈清却捏着酒杯，忽然说，“女侠也说得累了，礼尚往来，林某人也说一些自己的趣事给女侠听，可好？”

　　绫罗一愣，顿时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她的不安一点点升上来，却还是笑道，“好。”

　　林愈清于是拍拍手，下人随即端了几个盘子上来。林愈清说，

　　“光是喝酒，怠慢了女侠，林某人准备了自己最爱的吃食。”

　　绫罗听了，就瞧着盘子里，居然只放了几个白馒头。
　　绫罗心下疑惑，抬头看着含笑的林愈清，说，

　　“林大人最爱白馒头？可是一种新近的高风亮节？”

　　林愈清听了，就爽朗地笑笑。可绫罗隐约觉得，他的笑意中含着一丝失望。绫罗有些乱了，自己究竟是哪儿招了他频频失望？却听林愈清幽幽地说，

　　“在下最爱的，就是这普普通通的白馒头。因为在下少年时经历了一件事，明白了，在饿得快死的时刻，什么都比不过白馒头的美味。”林愈清说着，瞧着绫罗的眼睛，

　　“在下出身官宦世家。父辈皆是为官之人，所以家底算殷实。却不知因此遭了贼人的惦记。年少时，林某人也很顽皮。私塾下课之后，躲过前来迎接的仆人，偷偷跑去玩耍，结果被几个蒙面人从背后打晕了，装进了布袋子了。

　　醒了，我很快明白自己是被绑架了。被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丢在角落里。遥遥瞧见烛火下的几个贼人，有老有少，正写绑架信。我想多看几眼，顿时被乱打一阵。

　　那时，我以为自己就此完了。自己也不知是被关在襄城的哪里，总算，贼人虽虐待我，但却迟迟没有杀我。绑架信似乎写了一封又一封，送去了，都没有回音。”

　　绫罗听着，也说，“绑架这种事，往往早早交了赎金，反而更容易被撕票。”

　　“我父辈都是做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林愈清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明白，家人一拖再拖，不是不在乎我的死活，而是希望我活得长久。同时，那些贼人也越发焦躁了起来。我想，兴许是我家人不肯给赎金的同时，也动用了势力在追查。贼人盘算了一番，终于打算先把我这个重要的肉票送到城郊外避避风头。

　　那一夜，他们原本买通了一个守城的兵卒，送我出城。岂料那时城里已经风声鹤唳，那被买通的兵卒临时起了怕心，退缩了。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一夜的我被装在麻袋里的，运到城门处，只觉得忽然摇得惊天动地。我好不容易给自己松了绳子，从麻袋里出来，才发现运我的贼人和几个守城的官兵正打成一团。有个贼人发现我要跑了，想追，却脱不开身，我慌得弄不清状况，只得匆忙逃跑出了城。”

　　林愈清说着，又喝了口酒，

　　“那时已经是深夜了，我慌慌张张跑了很久，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也不敢贸然停下，怕被人追上，也怕自己依旧在那群贼人的势力范围内。跑了一天一夜，跑得饥肠辘辘，衣衫都烂透了，忽然遇到了一群正在迁徙的灾民。”

　　“灾民？”绫罗的心一动。

　　林愈清看在眼里，说，“对。那时，我遇到了一群从泸州城赶往襄城的，灾民。”

　　绫罗的心亮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瞧着眼前的男子，林愈清却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女侠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也请先听林某人说完吧。

　　那时荒郊野林，我又是害怕，又是别无选择，便加入灾民的队伍里。和他们换了衣服，彻底融入他们，想跟着逃进襄城，再报官找人救自己回去。

　　那一年正好泸州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那群难民统统衣不蔽体，一天也吃不了一顿，只是机械地拖着脚步往襄城赶，总以为到了襄城就一定会有希望。我和他们一起走了两天两夜。其实去襄城的路根本不用走这么久，可是那些难民实在太饿了，一个又一个地倒下，身边人却饿得连哭的气力都没有……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襄城，守城的官兵起初却还不容许我们进城。等知府过来瞧了，捂着鼻子，终于放行，却是差了一群官兵把我们赶到一处破庙里。也没给任何吃的，连碗水也不给。依旧有一个个人被活活饿死。年轻力壮的想再走，此刻却是饿得连离开破庙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的我也是如此。
　　我对那些官差说，我想见知府，我是林家失踪的公子。他们却只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我想离开破庙，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兴许没走几步就会倒下。那时，我真的很绝望。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出了贼窝，却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总算，天不绝我。在我饿得几乎绝望时，有一只白馒头，递到了我面前……”

　　林愈清说着，停下了。他拿起一个白馒头，撕了一块儿送到嘴里。吃完，又笑着说，

　　“那一刻，白馒头的滋味让我毕生难忘。只是一个馒头，我却好似重新被注入了希望。
　　给我馒头的是一位小姐。那位小姐听说很多人死在了来襄城的路上，眼圈红红的。
　　可我却鬼使神差地对那位小姐说，‘悲天悯人是好事，哭一哭纵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起码，让自己好受一些了。’

　　我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为何要出言讽刺一个几乎救了我命的小姐。
　　兴许是从生死关头走了好几遭，我越发排斥这种悲天悯人却无用的眼泪。不经历过的人，哭得再凶，也只是隔靴搔痒，他们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是生死之痛。”

　　绫罗听着，黯然垂下头。
　　她想起来了，在十二年前在破庙里，她把馒头给了一个少年。那个目光奇妙的少年，身上都是伤。而就是因为那少年当初的一句话，触动了绫罗，让她终于拿起宝剑，去真真正正地闯荡江湖，锄强扶弱。

　　林愈清继续说，“但始终，我很后悔，后悔对那位小姐说了那番话。尤其是在我终于回到林家，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开始为官，娶妻生子的这十二年安稳日子之间，我听闻江湖上出现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人称‘绫罗女侠’。我越发懊恼，却也觉得万分骄傲。我很想问问当年的那位小姐，可否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才会舍弃一切，真真切切地体验世间疾苦了？”

　　林愈清说着，定定地看着绫罗，眼神里满是奇异的光。可绫罗却咬着嘴唇不说话，林愈清只得浅浅一笑，说，

　　“也罢……当年我还曾说过，我若是还有明天，一定会报答她的恩情。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位小姐的芳名，叫周绫罗。”

　　绫罗蓦地听他说到自己的名字，心猛地一跳。
　　所幸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火麒麟在门外恭敬地说，

　　“三奶奶，林大人，金老爷让我上来瞧瞧，时辰不早了。”

　　林愈清这才舒展了眉头，说，“是啊，不早了，也该散了。女侠先去吧，金老爷该等得急了。只是当年林家公子被绑架的事，终究还是林家的私事……”

　　“我明白。”绫罗回过神，点头，起身，跟着火麒麟下楼，听见林愈清在背后幽幽地说，

　　“如今，林某人总算有些成就，必会在日后报答周小姐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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