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48、四十八

　　这一路原是山长水远的，但是绫罗的心里烧着一团火，这团火好似感染了其他人一般，一行五人就日夜兼程地往襄城赶去。

　　白天，若是走官道平坦一些，郑老四就租马车让绫罗行进得安稳一些。这样一来耗费大，时间也长，绫罗原本是不愿意的。但自己的身子实在没得选，骑马或走路久了，竟就变得气喘起来，脸白如纸，把郑老四吓个够呛。

　　这天黄昏，众人上了一艘船，走水路继续赶路。
　　进了船舱，四处望望，也只好都坐在凉飕飕的木板上。船家拿来好几块棉垫子，但分一分，却还少一块。郑老四就不坐了，让给绫罗坐。绫罗觉得身子虚，退让几下，也就不客气了。

　　这十二月的天气惹得人哈气成霜，虽生着一个小小的暖炉子，但五个人围着，同分享着一份温暖，彼此也都冷了手脚，棉垫子都没了用处。怕是这一夜，大家伙儿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绫罗倒是不在乎，只是瞧着郑老四他们都黑口黑脸了，不由地愧疚。船家把厚厚的帘子挂挂好，能多挡几屡夜风，随即出去了。

　　绫罗就客气地让郑老四坐得靠近炉子一些，歉意道，

　　“真是对不住了，都怪我心急火燎地想多赶路，害得诸位要吃苦头。”

　　郑老四倒也笑了笑，说，“都是出来走镖护人，就不讲究那么多了。日夜兼程也好，早一点送绫罗女侠到襄城，我们也好早一点交差。就如女侠你常常挂在嘴边的，想和家人一起团圆过年，我们几个人送你去团圆，也好早一点回卞城，和四海堂的兄弟姐妹们团圆过年。”

　　绫罗听郑老四说得真诚，遥想着冯老侠他们总是暗地里瞧不起四海堂，说他们是混混起家。但纵然都是草莽出身，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因为出身苦难而牢靠得很。

　　绫罗也跟着笑，“四海堂的兄弟，每年都是在一起过年的？”

　　“可不是吗！”郑老四一听，来了兴致，“每次都是全堂的人一起过年，在堂里竖好几口大锅，最大的那种！特地订做来的，打着山闪亮亮的‘四海堂’名号的大锅，全堂的人一起吃火锅！”

　　说得另三个人都兴冲冲的，纷纷道，“是啊，每年都是郑老四你负责去买牛羊肉。那些肉贩子见了你，哪里还敢缺斤少两？”

　　“秋棠姐就顾着分红包和装点屋子。她是个女儿家，每年都把堂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土匪窝。”

　　“呸！秋棠姐早说了，四海堂早就不是一窝土匪了，是正经江湖人！你还乱说！”

　　绫罗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胡侃着，甚是有趣，也渐渐察觉出李秋棠在四海堂里的地位非同凡响。每每郑老四一提到李秋棠，眼里都放着敬慕的光，其他人也是一口一个‘秋棠姐’，叫得好不亲切。

　　绫罗正寻思着，郑老四见她的神色，察觉了她的心思，就苦笑着说，

　　“绫罗女侠，其实我们四海堂，真应该叫‘四海棠’才是。那堂字应该改成李秋棠的‘棠’，因为我们四海堂，根本就是李秋棠从五湖四海捡回来的没人要的小子。”

　　郑老四说着，声音都变得感伤起来，望着火炉子愣愣地出神，道，

　　“我也知道，我们四海堂的名声不好。都说我们是一群贼人，乞丐，渐渐混成了一个帮派。可是又有谁生来就爱偷爱乞的？原本我郑老四也是有家的，家里有田，还有一头牛。娘亲给存着钱，打算等我成年了，就去隔壁村子给我订一门亲事回来。那位姑娘我都见过，好生标注，一笑就是一对酒窝窝……可是后来呢？早些年，一群红毛贼的兵冲进村子里，杀得村民们一个措手不及。爸妈就那么死在自家的田里，那田里满是红通通的血，怕是这辈子我都不会去种了……牛被红毛贼牵走了，杀了吃肉，屋子被烧成一堆黑灰。后来听说，隔壁村那个姑娘也死了，先奸后杀的……”

　　绫罗瞧着郑老四翻滚的眼神，他继续说，

　　“我无依无靠，也没什么念想了。只是暂时还不想死，就一个人边走边讨饭吃，到了卞城。卞城是大城市，有兵，有很多有钱人，红毛贼不敢来。我一个人在卞城混吃等死地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在屋檐下和一条狗争东西吃，就瞧见不远处有个仙女似的姑娘在瞧着我……嘿嘿，不就是秋棠吗？”

　　郑老四这次笑起来，带点臊儿，脸都红了。他却把绫罗说得眼眶有点酸，郑老四见了，赶忙道，

　　“哟，女侠，你若是伤心了，郑老四可就过错了。不过是一段往事而已，现在什么都好了，我们大家跟着秋棠，吃得饱穿得暖。名声差一点也无所谓，总比和狗抢食的日子好多了。”

　　绫罗含笑点点头，“日子，越过越好就是了。”

　　“对啊！”郑老四嘿嘿一笑，又道，“女侠你呢？光听我在说，女侠你也说些什么，给大家解解闷儿吧。”

　　“我？”

　　“对啊，你！比如，你是怎么会出走江湖做了女侠的？你又不是我们这样儿，我听秋棠说起，说你原本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家里在襄城开店，日子殷实得很。”

　　绫罗一听，倒是有些吃惊。
　　怎么，李秋棠查过她的底？

　　但细细一想，她的这些是非过往，江湖上也有传闻，知道也不出奇。

　　于是就笑着回答，“我打小儿和镖局的少爷定了娃娃亲。因为未来夫家是武行当，所以我也自小练武。后来，就起了心思，想行侠仗义。”

　　“哦！”郑老四猛地点点头，“我听说过，金门镖局！”

　　“对。”

　　绫罗开心地点了点头。可这个名词一出，她的心里顿起了一阵儿涟漪，晃得她心口一阵酥麻，刹那就说不出话来。

　　郑老四一见她不对劲儿了，就赶紧从包袱里掏出药壶来。那是临走之前，金枝给绫罗熬的腥草。让她一觉得不舒服就服用一些，这一路靠着这壶腥草绫罗才得以日夜赶路。

　　她接过药壶，赶紧喝上一口，又运气让药力发作得更快，随即脸色才渐渐红润了起来。
　　郑老四这才松一口气，“好多了吧。女侠，你真是太思家了，听见自家镖局的名字都这么激动。想必，你和金老爷，感情一定很好吧。”

　　“感情好……”绫罗垂着头，不禁地喃喃自语起来，“若我年少时没有丢下他，自私地去闯荡江湖，一走就是十二年，那么我们的感情当然会很好……若我不是再次与他失约，丢下他自私地跑来淮阳村找我的江湖旧友，那么我们的感情当然会很好……”

　　绫罗的声音越发哽咽了，郑老四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弥补道，“女侠莫伤心！很快就回去了，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合，没事儿的。”

　　“但愿如此。”绫罗点点头，“他本来对我已经死心了。送来了段恩绝情的东西来。可，可他后来又托人对我说，说他等我回家过年。”

　　“所以，你才不要命地日夜赶路，赶着回家过年？”郑老四一愣。瞧着眼前这个早就不再青春，还有些沧桑的女子，一双眼睛却好似夜里的河水一般，波光粼粼，一时也有些心动。

　　他出神了一阵儿，才说，“得儿，女侠。我们就先不聊了，你还是快休息吧！不然身子又该出问题了。”

　　说罢，扯过一张破毯盖在她身上。
　　绫罗点点头，蜷着身子就要睡。却又问，

　　“明天醒过来，我们能到哪里了？”

　　郑老四就好气地说，“瞧你心急的。现在离过年还早，来得及。夜里驶船，快不得，只好顺着流水慢慢漂。明天早上，我瞧着，大概就能过梁京城了。下船之后再走一段陆路，很快就到卫城了。”

　　“好。”绫罗心里暖暖的。

　　她睡下了，却还要死死抱着包袱，抱着包袱里的那只布包，抱着布包里的那堆碎瓷片。
　　喃喃自语道，“必正，我回来了。”

　　………………

　　夜里的船顺着河水漂流，水流湍急，船只漂啊漂的，让绫罗睡得很舒服。
　　原本她是跑惯了江湖的，素来睡得不那么安稳。这一天夜里却睡得出奇的沉，沉甸甸的，好似被梦境压住了身子，怎么也醒不过来。

　　等她从梦里恢复了意识，醒过来，见外头的阳光已经星星点点地撒进船舱里。
　　绫罗动了动身子，觉得有四肢都有些酸麻，脑袋沉沉的。她瞧船舱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顿时起了疑心！

　　于是赶紧起身，才发现自己抱在怀里的包袱居然不见了！
　　怎么回事？
　　怎会有人动了她的包袱，她却不自知？
　　郑老四他们呢？

　　绫罗的心乱成一团，赶紧拉开帘子，一跃上了船头。却见船只早就靠了岸，被麻绳绑在了岸边的木柱上。船只在急流的河水中上下翻覆着，却不得离开。而郑老四他们都站在岸边，见绫罗醒了，郑老四就一步跨上了船头，对她淡淡地道了一句，

　　“你醒了？”

　　这声音却冷如冰霜，与昨晚的郑老四好似换了个人一般。绫罗大感不妙，见他们几个人都古古怪怪地瞧着自己，她脚尖一发力，转身就想逃。却不料身子顿时就一软，才跃出去的人硬生生又落在船板上。

　　绫罗摔得痛了，喘着粗气道，“你们……你们在我的药里，下了其他东西？”

　　郑老四漠然地摇摇头，“怪只怪你一心挂着要回家乡。我也不料你一个江湖女侠，警惕性却那么差。这一路我都在找机会下手，想在你的药壶里下一点软经散，真是太容易了。”

　　绫罗匍匐在船板上，暗暗运功几次，都是失败。
　　郑老四瞧着她，好似瞧着一直蝼蚁，

　　“不需费工夫了。秋棠找来的软经散，没那么容易被你用内力冲散的。”

　　绝望在绫罗的心里渐渐弥漫，她只恨自己终究到不了家，却要死在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外。

　　她定定地瞧着郑老四，问，“那理由呢？你为何要害我？”

　　“怎么不说，是你害了我？”郑老四蓦然怒道，“你不仅仅害了我，还害了秋棠，害了整个四海堂！当日是我蠢钝，竟傻傻地真以为自己打死了庆王爷的人。慌慌张张搬了尸体回四海堂，秋棠一瞧就觉得不对劲儿。那人筋骨健壮，武功远在我之上，我是怎么得手的？且那人脑后的皮上嵌了一点点石头碎，秋棠说，分明是有人在我与他混战时，用石头打了他的穴位，让他动作迟缓片刻，才被我打死的……

　　秋棠说得对啊，我郑老四恶声恶气的混混一个，普通老头儿怎么敢近我身？那冯老侠居然敢上前对我攀谈，其中就是有古怪！且后来，我描述了当天也在场的两个女子的模样给秋棠听，秋棠之后跟着冯老侠去了淮阳村，她告诉我，那两个女子都在淮阳村里。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捡到我钱袋子的姑娘，叫金枝的，也在！你们分明就是一伙儿的！是你们惹了庆王府的麻烦，转嫁祸事给我！”

　　绫罗无言以对，当日情势危急，她根本顾及不到会给四海堂带来的麻烦。

　　绫罗有些愧疚，可又问，“那，是你们四海堂想找我泄愤，才假借接下护人的镖，伺机半路对我动手？”

　　“这你就不要多问了。问了也没用，还不是一样的结局。”郑老四摇了摇头，眼里居然露了一丝惋惜，

　　“其实，杀了你也怪可惜。江湖之中，算得上名号的女侠本来就不多。你是个女子，却如此能吃得起苦头。”

　　绫罗却无心听郑老四奉承，又问道，“你想杀我，昨晚我睡熟了之后就可以动手，何苦特地等我醒过来？”

　　郑老四却说，“原本是打算昨晚下手的，可昨晚你睡着之前，说，之所以日夜兼程不顾性命地赶路，是为了回家和丈夫团圆。为了你丈夫能原谅你两次不辞而别。所以我想，虽然你最终无法达成心愿，但是也许在你死之前，眼里能看着这个东西，你往生的路能走得舒坦一些。你好好上路，少一些怨气，我也能安乐一点。”

　　郑老四的一番话让绫罗吃惊不小。
　　但随即，他令人捧过来的一个东西，更让绫罗惊讶得合不拢嘴，明明快要死了，眼里却亮起了泪光。

　　是她包袱里紧紧包住的那包碎瓷片，是金必正打碎之后送给她的，多子佛。
　　而现在，这尊多子佛被勉勉强强地拼凑了起来，接缝之处似乎是用米糊粘在一起。佛像还是第一次，以完整的姿态立在绫罗面前，它笑得很和蔼，周遭围着好多个孙孙子子。

　　绫罗顿时泣不成声，郑老四怜悯地看着她，说，

　　“你包袱里有什么，其实我一早就知道。起初还不知道这堆瓷片是做什么的，却见你睡着都要紧紧抱住，好奇拼了下，才知道是这个玩意儿……还真是个，断恩绝情的东西呢……我用米糊粘起来的，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不过支持到送你上路还是可以的。怎么，看了之后，是不是好受很多？死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绫罗竟点了点头，竟真觉得死了也无所谓了。

　　郑老四于是挥起长刀，慢慢向着绫罗走去，

　　“现在就送你上路。下辈子，愿你做一个普普通通，得丈夫宠爱的女人。”

　　银光一闪。
　　绫罗认命地闭起了眼睛，觉得郑老四的祝福听着还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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