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45、四十五

　　冯老侠一手抱着负伤中毒的绫罗，一手拽着气喘吁吁的金枝，勉强展开轻功腾跃了几番，等确定离开了那些四海堂混混的视线后才松懈下来。

　　手一松开，金枝就摔倒在地。连绫罗也跟着跌倒了。
　　而不同的是，金枝摔倒了，很快就自己爬了起来。
　　绫罗跌倒了，却久久都站不起来。

　　“绫罗姐……绫罗姐……”

　　绫罗只觉得困乏酸软，隐隐约约听见金枝和冯老侠在喊自己，却连张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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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绫罗只觉得犹然身在梦中，四肢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身子就像浮在云里，上下沉浮全都由不得自己。

　　她恍惚觉得自己被抛在了高空，远远往下看去，看得见自己正飞离了卞城，飞离了淮阳村，正起起伏伏地飞向某个地方。

　　“这是要去哪里？”绫罗慌了，朝着天空茫然地问。

　　只听见有个声音淡淡地答她，“那三夫人，你想去哪里？”

　　“我……”绫罗闭上眼，“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里？”那个声音又问她。

　　“我家在襄城。”

　　“襄城？你在襄城可有家？”

　　“当然！”绫罗气了，“我的家就在襄城，我丈夫是金必正，我是金门镖局的三夫人！我要回家！我要回襄城！我请了林大人捎话给他的，我一定要遵守诺言，回家过年！”

　　绫罗说着说着，克制不住地歇斯底里。却也忽然从空中急速坠落，在着地之前，只听见那个声音在说，

　　“三夫人，尽快回襄城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不怎么愉快的梦。梦醒之后，三夫人依旧是金家的三夫人，与金老爷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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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心悸让绫罗无可奈何地从梦境中苏醒。

　　醒来，眼前是矮矮的房梁横好似泰山压顶。一旁的金枝见她张开了眼，赶紧激动地唤来大伙儿，顷刻之间把绫罗的床铺围得水泄不通。

　　绫罗这才缓过神，知道自己被带回了淮阳村的住所。她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软，双臂一用力就不断地打颤！

　　绫罗对自己的身子状况大为吃惊，见静尘师太也奔进屋里，把自己硬生生地又按回到被子里去。

　　绫罗虚弱地笑了笑，“师太，你自己还伤着呢，还要你来照顾我，怎好意思？”

　　却见静尘师太摇摇头，“伤什么呀，我早就痊愈了！绫罗，你都昏迷了半个多月了。”

　　“半个多月？”绫罗大惊。她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三天三夜，“我怎么会，昏迷半个多月？”

　　冯老侠坐到她床边，“那人用掌击伤了你，可恶的是他掌上带毒，我带你和金枝逃得时候你就不行了。好不容易回到淮阳村，直接就昏死过去。可把大伙儿急坏了！那掌毒是什么，我们也闹不清楚，见你呼吸都开始困难，只好情急地乱煎了几服解毒药给你喝……”

　　冯老侠说着，被静尘师太硬生生打断，“我都说了！怎么能随便让绫罗乱喝药？万一毒加剧了呢！万一就死过去了呢！谁担这个责任啊！”

　　师太声如洪钟，硬是把冯老侠给吼了下去，冯老侠嘀咕道，“我也想请名医来给绫罗治啊！可是那些江湖名医，王麻子人在哪里漂泊都不知道，鬼手刘倒是知道在哪里，可是只认钱不认人，用金子才请得来！再说了，请来也迟了……”

　　静尘师太还想和他争，沐虚道长插话打圆场，“不管怎么说，结果总算是好的……绫罗，虽然我们病急乱投医，但是这儿特产的腥草居然很对你中的毒，你喝了几次，脸色都红起来。这些日子，你也时不时醒一下，只是好似逗不太清醒。总算，今天看来你是彻底醒透了！”

　　“恩。”绫罗点了点头，“只是……身子好似不太灵活，酸酸麻麻的……胸口挨掌的地方，呼吸有些困难……”

　　“这毒挺烈，我们又是死马当活马医的。瞧情况，你最好再多修养一阵子。”静尘师太说着，为绫罗把脉，把完还是叹口气，“依旧是虚弱啊。一定要卧床休息！”

　　绫罗愣愣地点头，瞧见金枝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她想起当天在卞城的事，赶紧问，

　　“金枝，那天在卞城，那钱袋子是你做的手脚？”

　　金枝听了，有些尴尬，面都红了，“是我，我听见路边的几个混混在聊天，知道他们是四海堂的人，就偷了他们的钱袋子嫁祸于人……我想帮你来着……只是真不好意思让绫罗姐知道我会这个……”

　　静尘师太见金枝伤感，赶紧代她说，“金枝从小和娘亲走南闯北地找那负心汉的爹爹，吃了很多苦头，金枝也曾误入歧途，跟着一些地痞学过一些不好的本事。但金枝本质是很好地！她跟了我之后，就再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

　　绫罗也忙说，“我没有责难的意思，金枝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我谢还来不及呢！还有那人忽然动弹不得，活生生被郑老四砍死，想必是冯老侠出手的吧。”

　　冯老侠呵呵一笑，随手拈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头，嗖——一下地弹出，正巧把屋檐上的一只小虫弹了下来！

　　“打了他的穴位罢了。虽然是小石头，又隔得远，但一时半刻的麻痹也能要了他的命了。”冯老侠笑道，“那些四海堂的人还真以为是他们武功了得，杀了对方！”

　　“后来呢？四海堂如何处理尸体的？”绫罗问。

　　“不清楚，似乎是带回堂里去了，但后来大家伙儿都忙着照顾你，也没去卞城多打听。”冯老侠答。

　　“倒是绫罗你，怎么就被庆王爷的人给盯上了？”金枝也接口，疑惑道，“我从纸钱店出来，去告诉冯老侠你被人跟踪，他还不信呢！”

　　金枝的话一出口，众侠客顿时缄默不语了。
　　毕竟知道江一鹤幕后黑手的人并不多，阎金枝并不知情，也没有必要知情。绫罗沉默了会儿，才苦笑着说，

　　“现在想来，可能只是一场误会。我一个外乡女子，却配着剑在卞城里到处走，兴许就招惹怀疑了吧。”

　　金枝皱着眉，对这个回答并不信服。只是她看得出众人都不想多谈，也就笑着转了话题，关心起绫罗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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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为了方便照顾绫罗，阎金枝主动要求睡在绫罗的房里。
　　绫罗见她在烛火下静静地铺着被褥，睡在自己床边的地上，不由觉得不忍，招呼道，

　　“金枝，不如你上来，和我挤一挤？”

　　阎金枝却摇头，“绫罗姐身体太虚，还是睡得宽敞一些的好。”说完，又调皮一笑，

　　“且，绫罗姐常会说梦话呢，金枝也怕被吵醒哟！”

　　“梦话？”绫罗大惊。她走南闯北江湖经验丰富，梦话实在是闯江湖的大忌，自己更是从来没有过！她赶紧追问，“我说梦话了？什么时候，说什么了？”

　　“就是昏迷的这段日子。说什么‘回家，回襄城，回去见他，回家过年’之类的话，说得照顾你的静尘师太好伤感，都掉泪了……”

　　绫罗一惊，断没料到自己会梦呓这些个话。
　　当下脸就红了，转过头去喃喃道，“静尘师太倒是没和我提……”

　　金枝铺好了被褥，轻呵一口气吹熄了烛火。屋内摇曳了一会儿，顷刻就漆黑一片了，只剩下金枝的声音在屋里飘来荡去，

　　“大家都不和绫罗姐提。因为绫罗姐受伤之后，身子太差，恢复得又慢。腥草虽然对你的毒起了效果，但大家都不知以后会不会有副作用……我听道长他们说，也有解毒解得不成功的，后来一运功，气脉大乱，甚至武功全废……大家伙儿都不想你为了赶着回家过年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伤筋动骨……”

　　金枝停顿了片刻，听绫罗没了动静，又说，“可，我却不这么想……我就是想要告诉绫罗姐，告诉你，当你昏迷的时候是如何哭着喊着说要回家，和你丈夫团聚过年……”

　　“金枝……”绫罗听她的声音好似夜色一般地冷静。却隐隐含着一股冲动。

　　金枝继续说着，

　　“有得爱就要去爱，多令人羡慕。绫罗姐着实比我娘亲幸福多了……
　　我娘亲她，被江湖骗子骗了身，怀了我之后，那骗子就偷偷溜走了。我娘亲背着年幼的我，背着众人的耻笑，踏破铁鞋地去寻那个男人……
　　其实我知道，娘亲爱他胜过恨他。娘亲也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又哭又喊，说什么，‘只要你肯回来，只要肯接受我们母女俩……’
　　我常常就待在娘亲的身边，听着她梦呓，看着她哭，想象着她到底是做了一个怎么样的梦？
　　可一醒来，娘亲又会变得恶狠狠的，说什么‘若是见到那个男人，便是三刀六洞，白刀进红刀出’。

　　小时候，我常常分不清，究竟梦里的娘亲是真实的，还是梦醒的娘亲是真实的？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梦里的娘亲才是最真的娘亲，因为做梦是没得逃避，没有伪装自己的。
　　虽然娘亲临走都是含恨，对我说‘金枝，那个男人不要我们了，诅咒他不得好死的任务就交给娘吧！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我知道，娘亲虽然嘴里说要诅咒他，可是等娘亲去了天上，去了梦境一般的天上，她没得逃避没得伪装自己，她终究会发现，自己爱他要远远胜过恨他……”

　　金枝说到这里，停了许久。
　　黑漆漆的屋子里是她变得略略浓重的呼吸声，良久，才继续道，

　　“对不起，绫罗姐，说了好些个奇怪的话……只是当我瞧见绫罗姐在梦中哭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起我娘亲。如果当年，我娘亲有一个机会能与那个男人团圆，娘亲也不会死得那般怨恨，那般辛苦地伪装自己……爱有时候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

　　“金枝，谢谢你！”绫罗躺在床上，淡淡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隐隐可以瞧见床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锦盒。

　　那个熟悉的锦盒，里面装的是一度让她心碎的多子佛。

　　“其实金枝，我是铁了心要回去的。”绫罗沉心瞧着那锦盒，平静地说，“现在我的身子的确虚弱，难以支持舟車勞頓，所以我也顺从师太他们的嘱咐，先多休息养好身子。但过了这个月，我就必须要出发了，哪怕身子再差也必须启程，这样就一定赶得上回家过年……能和他看烟花，听新年的钟声……以后一辈子都不分开，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绫罗说得痴了，金枝也笑了起来，

　　“原来绫罗姐早有打算。金枝算是枉费心机了。不过，何不现在送封信回家乡，好让你丈夫安心？”

　　绫罗沉默片刻，终究说，“我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过，再也不信我给的诺言了……一封信他又岂会相信？定要我的人回去了才行。”

　　金枝叹惋一声，绫罗反而豁达地笑了笑，“不早了，歇息吧！我也要早早睡，早些养好身子，好启程！”

　　“恩！”金枝答应着。

　　随即沉默久久，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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