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2、二

　　金必正陪着周纪罗回娘亲探亲时，绫罗还是没能勇敢地迎出去，早早就躲去了后山消磨了一整天。

　　回来后，听娘亲说，纪罗一到家就到处张望着，见绫罗不在，笑得都不自然了。

　　“始终是你妹妹，哪怕你不想和必正见，和纪罗总要见一面的。”夜里，娘亲梳着她的头发对绫罗说。

　　绫罗也知道自己逃不过，可又说，“我担心，她恨我。”

　　“说什么恨你啊……要恨，也该恨我和她爹才是呢。”娘亲说着，哽咽了，“当年，你就这么走了，我和你爹也没办法啊。说到底，我们只是开个小铺子，金门镖局是大势力，怎么得罪？以前，你和他们的少爷是娃娃亲，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你就这么一走，去当你的女侠了，可有考虑过我们该怎么过？”

　　“娘……”绫罗听得心寒，可娘亲却被开启了委屈，说也说不停，

　　“偏偏那老当家又死得早，金必正当了权，做了当家！他对你的逃婚含着怨气呢，处处针对我们周家，你说，我和你爹可怎么办？把纪罗当成是赔罪似地嫁过去，还是当二奶奶，你以为我和你爹心里能好受吗？绫罗，当时你在哪里？我们找了很久很久，你在哪里？金必正报复地下聘礼来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妹妹哭着喊着不肯上花轿的时候，你究竟在哪里？”

　　绫罗惨白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头发被娘亲梳着，被拉得疼，疼极了，但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娘亲哭得失态了，才放下梳子，走了出去。
　　灯灭了，绫罗在黑暗里趴了好一会儿，眼前都是纪罗小时候天真烂漫的模样，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新首饰，问，

　　“姐姐，好看吗？必正大哥，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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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罗觉得娘亲说得对，不论如何，她应该见一见纪罗。
　　她还听说纪罗为金必正生了一个儿子，叫金永岁。纪罗嫁过去的最初几年很苦闷，但有了儿子之后就好转了很多。

　　绫罗很想纪罗，也很想见见她的儿子。

　　但虽然这么想着，但行动上却迟迟没有。
　　回到周家的这几日，她只是每日闲闲地房里坐着，好不容易寻回了宝剑，也不敢到花园里舞弄几下，生怕娘亲和爹见了，会生气。

　　静下心来，绫罗不禁觉得懊恼。
　　她风尘仆仆地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因为那一时被乡愁牵扯得肝肠寸断？就因为望着茫茫前路，终究被女人天生的归属感狠狠地挫败了？

　　绫罗越想就越是糊涂，直到那一天，宋家的首饰铺子送来了一枚发簪。
　　宋家首饰铺的当家，现在是宋桂生了。想当初，他还只是铺子的少爷，他父亲原希望他读书考功名，但宋桂生却天生喜欢研究女人的饰物。以前绫罗就瞧见过好几次，宋桂生对常去铺子的纪罗侃侃而谈他新构思的首饰。

　　这一天，他亲自送了发簪过来。见了绫罗，愣了好一会儿。
　　绫罗笑了笑，“宋掌柜，认不出我了吧。”她明白，自己真的苍老了很多。

　　但宋桂生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取了那发簪给她瞧，是一朵微微向左的牡丹花。
　　绫罗瞧着，她虽不偏爱饰品，但也惊叹着宋桂生的设计。丫鬟上了茶水，绫罗笑着说，

　　“怎么忽然送了这发簪来？还劳烦掌柜亲自送来？”

　　绫罗本想，他定也和其他人一样，想来看看周大小姐沧桑十二年的笑话吧。

　　却不料宋桂生说，“簪子是金二奶奶定制的，明日她要陪着金当家出席知府老爷的晚宴，这是订购了要送给知县老爷千金的礼物。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二奶奶差丫头来说，说簪子做好了先送来周府上。还要我亲自送来。”

　　“纪罗说的？”

　　“是啊。二奶奶明明要急用的。”宋桂生瞧着绫罗，“却也不知她怎么想的。那我先告辞了。”

　　宋桂生走了之后，绫罗瞧着盒中的发簪，揣摩着纪罗的意思。
　　其实，很明白。纪罗在暗示她，要她周绫罗送去给周纪罗。要她周绫罗去见她周纪罗。
　　逃过一次，又如何？终究是姐妹，终究是要见的。

　　丫鬟在一边说，“让我去送吧。”

　　绫罗看着外面天色也俺了，想了想，一咬牙，“不用，我亲自送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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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罗满腹心事地出了门，想了想，还是叫丫环备了轿子，坐着去了金门镖局。
　　到了镖局门口，她先让丫环去敲门问了，丫环随即回话说，

　　“大小姐，镖局的人说了，辛苦小姐亲自送来，请小姐进去喝茶。”

　　绫罗听了，自知逃不过，只得就下了轿子。
　　抬头，是金门镖局的招牌。四个字苍劲有力，绫罗有些痴了，想起当初，还是个少年郎的金必正总是牵着自己的手说，

　　“将来我一定会接管镖局，做大当家的，娶你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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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罗许久没来镖局了，确切地说，有十二年了。
　　在大堂里坐着等待时，绫罗想起十二年前，她离家出走的前一天还坐在这个大厅里，心不在焉地和金必正说话。

　　那时，金必正的爹身体越来越差，开始盘算着让儿子接手镖局，并且提前和娃娃亲的周绫罗完婚，也算是为老人家冲喜。
　　于是金必正拉着绫罗的手，坐在镖局的大厅里兴高采烈地说这说那，一会儿说到聘礼，一会儿说到喜宴，但那时的绫罗心下一片荒乱，结结巴巴地说，

　　“必正，我才刚刚十六岁，这就要急着嫁人了？”

　　“怎么？我还以为你是盼了十六年呢！”金必正笑着说，“还是你另有对象？不妨介绍给我认识啊，我找人打断他的腿。”

　　绫罗扑哧一笑，却又立刻惆怅地说，“我没有别的对象，只是有很多梦想……必正，你和我说过的，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在我所看不到的世界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因为那些地方，没有仁道，没有仗义，没有打抱不平，所以百姓们总是吃亏，吃亏到要给出命来。”

　　“我是说过。”金必正点点头，“反正你也习武，功夫还很高呢，以后嫁了我，可以和我一起出镖，路见不平就侠侣出击！”

　　“必正……那终究是走镖，是生意，不是正义……”绫罗为难地小声说着。想了想，又继续说，“前些日子，泸州来了一批难民，你记得吗？”

　　“记得！那里闹天灾已经不幸，百姓吃不饱，山上的土匪也吃不饱，就下山来抢。那些百姓只好逃难。那时，我们家施粥，你们周家也蒸了很多白馒头给他们吃。”

　　绫罗点点头，想继续说，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难民，第一次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会有如此悲苦的事情。
　　她从小就习武，只是因为她和镖局的少爷定了娃娃亲，以后会是镖局的老板娘，需要一点武功防身。必正也很愿意教她，也请了不少高手教她，搜集了不少秘籍给她学。

　　绫罗是有天分的，每个教过她的师傅都这么说。
　　她在武学上的天分甚至比金必正更高，这让必正有时候会闹别扭。于是必正便会想其他方法胜过绫罗，他找了很多很多江湖的故事书，看了，又当成自己的见闻对绫罗侃侃而谈。

　　绫罗往往听得眼睛眨巴眨巴的，必正就禁不住地得意洋洋。
　　虽然最后，这些把戏都拆穿了，必正还把故事书都送给了绫罗赔罪。但他从未想到，这一切一切，都成了绫罗逃婚而去的导火索。

　　那次接济泸州的难民，是绫罗第一次接触到世间真正的苦难。
　　她抱着一大盆馒头走到难民堆里，难民们很少有人来抢，他们早就饿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绫罗哭了，看着眼前地狱般的场景，她哭着把馒头一个个递到难民手里，甚至送到他们的嘴边。

　　有一个难民，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蜷缩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绫罗把馒头递给他，瞧见他不仅饿得眼眶深陷，身上还有许多被虐待的伤口。

　　绫罗吃惊了下，但想起在泸州肆虐的土匪。
　　她忽然惊觉少年正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绫罗这才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盯着他的伤口看。

　　她挪开了视线，但少年却依旧看着她，还说，“这些都没什么。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没什么。总比那些死在泸州，死在路上，死在饥饿，死在土匪的刀下的亡魂要好。我们这些人，都是幸运的了。幸运到今天，还有个可人的小姐愿意送馒头给在下。”

　　那些话深深地刻在绫罗的心上。
　　那些死在泸州，死在路上，死在饥饿，死在土匪的刀下的亡魂。绫罗一想到还有比眼前更加凄厉的人间地狱，禁不住地哆嗦了起来，眼眶湿润润的。

　　那少年接过了绫罗的馒头，却又幽幽地说，“悲天悯人是好事，哭一哭纵然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起码，让自己好受一些了。”

　　绫罗听了，身子宛若被雷击了一样。
　　那少年吃完了馒头，说，“小姐，可否告之闺名？在下若是还有明天，必会还给小姐这个馒头的恩情。”

　　绫罗痴痴地就告诉了他，“周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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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是坐在这熟悉的大厅里，绫罗的心已经翻覆不已了。
　　打断她紊乱的回忆的，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她一惊，听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不是女子，不是她的妹妹纪罗。
　　果然，金必正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大厅，目光冷冷地看着绫罗。

　　绫罗一愣，捧着发簪的盒子说，“我妹妹纪罗订购的发簪，不知为何错送到周家。我特地送来的……我，通传了，想见见纪罗……她不在？”

　　“纪罗不在，和她大姐……我的大夫人虹影去拜佛了。”金必正轻描淡写地说，“而且，让宋桂生把发簪送去你家的，不是纪罗，是我。”

　　绫罗的脑子轰地一炸。

　　“所以你来见的人，也不是纪罗，而应该是我。”金必正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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