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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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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必正在绫罗的身前一坐,直勾勾地瞧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绫罗觉得自己无用,闯荡江湖十二年,怎样的风雨都经历了,却在一个金必正的面前忍不住地想哆嗦。她慌张地起身,茶杯打翻在裙子上,周围的丫头赶紧上前帮她擦干净。金必正就讽刺地说,
“怎么?周大小姐还是毛手毛脚的模样,这十二年,你可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说话,话里带刺,绫罗却是心静了。笑了笑,说,“起初的几次,糊里糊涂地帮人,搞得十几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凉飕飕的,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不过,我运气好,他们还没砍,天上响了个惊天雷,把他们给吓住了。我趁机逃出去,这才捡回了小命,还博了个‘替天行道’的名声。”
金必正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从小运气就极好的。明明起初是拜我为师,后来,竟舞弄得比我还有模有样。”
“女子学武,大人们总当我是玩闹,评价起来,自然比较宽松。我自己什么分量,自己清楚……这些年,越发清楚。”
“可绫罗女侠的名号,终究还是传出去了啊。”
“那是……一个女子还不要命地做江湖梦,算来算去就我一个人,怎么能不出名呢?”
“你后悔?”
“上次我就说了,不值得。”绫罗说着,声音低下去。
却不料金必正的声音更低,“你当真知道后悔了……若,有机会给你弥补,你肯不肯?”
绫罗心下一颤,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瞧着他,只见他的目光沉沉,几乎要把绫罗给吸进去。
他的嘴动了动,她惊慌地以为他要说什么。
却是丫头忽然说,“大夫人,二夫人,回来了啊。”
绫罗一惊,扭头,瞧见十二年后的周纪罗扶着另一个妇人款款走了进来。
……
金必正没料到他的两位夫人回来得如此早。纪罗也没料到,一回家就瞧见一个老去了十二年的面孔,在大厅里和自己的丈夫四目相对。
纪罗狐疑地瞧着绫罗,终究说了句,“是,姐姐?”
这一声,绫罗的眼泪就掉下来,“纪罗,好久不见,你……你……”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边上的妇人,想必就是大夫人苏虹影了吧。绫罗瞧她一脸慈眉善目,听说她是苏知府的一房远亲,父母早早就去了,留下苏虹影一个孤女,一直由苏知府照顾着,直到嫁给了金必正。
必正娶她,兴许是为了镖局和官府的关系吧。
不过此刻绫罗瞧她,也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听说自从虹影的父母去世,她就一心礼佛,果然眉目上处处透露着慈爱。
苏虹影见这架势,隐隐猜到了几分,她拿去桌子上的发簪盒子,“这就是要送去的礼物?真精致。”说着,转手给了丫环,留下一堂子人,独自进了内院。
纪罗见虹影走了,金必正咳嗽了一声,也离开了大厅。只剩下一对姐妹,迟疑地望着彼此。
“姐姐怎么过来了?早些说一声,我就留着等你了。”纪罗打破沉默,笑得却有些尴尬。
“啊……”绫罗想了想,“这么久都没见了,忽然想你,就过来瞧瞧你。”
“是啊,真的很久了,十二年,久得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姐妹情,应该还是依旧如故的吧!”纪罗笑着问她,绫罗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
纪罗低声对丫环说了几句,丫环进了内屋。
纪罗又说,“姐姐,方才我瞧你对着我相公痴呆呆地看。十二年了,必正也变了很多,也难怪你看得那么专注呢。”
绫罗顿时慌了神,“也是你不在,他才受累招呼我。”
“受累不受累的,他自己清楚。”纪罗笑着,从内屋跑来一个小小的男孩子。纪罗的神色立刻就变了,搂过来,怜惜地说,
“我和必正的儿子,叫永岁。姐姐,你瞧可爱不?说,是眼睛像我,鼻子像他爹,额头宽广,大富大贵的生相呢。”
“虎头虎脑的,的确可爱。”
“快十岁了呢,必正一直让他习武,毕竟将来是要接管镖局生意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读读书考考功名不好吗?”纪罗说着,目光一抬,“江湖人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绫罗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我……我先走了,纪罗,我们改日再聚。”
“改日?姐姐,你这是回家了,不打算再走了?”
“兴许吧。”
“也是。一个女人,二十八岁,还孤孤单单地到处晃悠,有什么好的。欢迎你回家,今天,就不送了……”她说完,搂着永岁,“走了,回屋里读书,和姨说再见。”
永岁便恭恭敬敬地,说,“再见!”
……
绫罗回到家,心里空空落落的。
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流血不流泪,但是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伤悲是流干了全部的血都不能抵消的。非要痛苦地哭了才行。
她趴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回到襄城以来,她流的眼泪居然比这十二年里的还要多!
她开始很认真地问自己,回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二十八岁,在外漂泊了十二年,绝没有可能再嫁出去的女人,她还回来做什么?
给娘亲徒增担心,让妹妹多加怨恨,给爹爹的面皮抹黑!
除了这些,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后悔极了。
她早就是个江湖人了,江湖人也可以有很多安定的方法。比如在这十二年里,好几次都有山寨或帮派留她,也有不少江湖浪荡子对她倾心。她每每心动,最后的结局却总是狠心拒绝。
好似心里隐隐含着一根刺,那根刺,就是家乡,就是那个他。
她终于明白了,她这次回家还是有意义的!是叫她认清楚现实,叫她对家乡和那个他彻底死心!她早就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背后的那条退路。
好了,死心了,也看清楚了。
现在,绫罗擦干了眼泪,开始盘算着,要再一次离开襄城。
……
想好了要再次离开,绫罗的心里就舒坦多了,却也隐隐惆怅起来。
她打算着多留几日,多看看娘亲和爹,牢牢地记在心里。娘亲也觉得,这几日绫罗变得特别古怪,温温柔柔,眼睛里总是含着难言的笑意,这一日居然还凑在她身边,瞧着她绣花。
娘亲笑了笑,说,“麻将搭子的刘夫人要五十大寿了,我们几个常来往的朋友,就一人绣几针,凑成一幅作品,送去祝寿。想来,这还是我们姑娘时代的游戏了,现在我自己都快五十了,拿起针线都觉得抖。”
“不会啊,娘的这朵花,绣得真好。”
“你的话,从小就不喜欢绣花。”娘亲笑着,却又垂了头,“还以为你会嫁进镖局,武行当的婆家,所以就没逼着你。”
“娘……”
“落得现在,你只会舞刀弄枪的。”
“娘……”
“前阵子,你爹爹古玩店里的常客元老爷还来找你爹,说自己的小妾被家仆拐走了,大概逃去了城外躲着,说希望你这个女侠出面,帮他把狗男女揪出来,打一顿。你爹爹哭笑不得……绫罗,他们这是当你什么呀?”
“娘……”
“女侠什么的,真的这么有意思吗?”
“娘,别再说了。”
“绫罗,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绫罗不回答。
该怎么办,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
绫罗决定走的那一日,娘亲去她的麻将搭子的生日晚宴了,爹爹去了城外谈几件古董的收购,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绫罗一早就散去了下人们,独自一个人回到房间里,翻出整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包袱,又打开,恋恋不舍地最后再整理一次。
很多东西,决定不带走了。
退下手上的镯子,脱下精致的裙子。
有些东西,一定要带走的。
她的宝剑,大概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了吧。
又偷偷从爹娘的房间里找了些银子带着。行走江湖的这几年,她常常为了钱头疼,这才明白女侠也要吃住,往往帮了人,她也会不好意思地收下谢礼。
做好事不留名这种,实在是公子哥的把戏呢。
收拾妥当了,避开丫环们,偷偷地出了家门。
随即抬起头,朗朗的月亮亦如十二年之前的光景。
又要走了,绫罗的心里澄澈一片。
这次,出了城,该往哪个方向去呢?当年是一路往东,这次就一路往西吧!
找一个还算仗义的帮派或者山寨,找一个还算有情有义的江湖人,就此把自己安定了,算了。
绫罗这么想着,嘴角微微上翘。
却是忽然,她觉得身后有一股寒气在逼近。
她脑海空白一瞬间,随即知道了来者是谁。
她于是停下脚步,正好停在城门口。
那人也停在她的身后,说,
“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