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纪事》春少十八弯

1、一

　　序

　　当周绫罗满面尘土地走到城门口，因为她背上插着的那把剑，她被官兵拦了下来。她于是往后站了站，听那官兵狐疑地边打量她边问，

　　“姑娘，从哪里来？到襄城做什么？”

　　周绫罗听着，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回家。”

　　说起来，那位守城的官兵，周绫罗依稀也是有印象的。当周绫罗还是个深闺里的小姐，偶尔和妹妹坐在轿子里上街游玩，那些街边用泥巴块儿互相丢来丢去的小屁孩儿里，就有这个官兵当年的影子。

　　于是周绫罗瞧着他，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官兵就急着，问她这是怎么了？
　　绫罗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只能简单地说，“太久没回家了，起了乡愁罢了。”

　　官兵又问她叫什么，既是回家，家是在襄城的哪里？
　　绫罗眨了眨眼睛，今天的风沙真大。她说，“我叫周绫罗，我家是城里开古玩店的。”
　　那官兵愣了一会儿，嘴巴惊得老大。

　　一

　　周绫罗回到家，对着镜子，仔细地照了照今年二十八岁的脸蛋。
　　她想起在城门口时，那个官兵瞧着她，惊讶得合不拢嘴。绫罗惨淡地笑了笑，自嘲地自言自语，

　　“难怪人家会惊讶了。出走时才十六岁，青春少艾的周家大小姐，怎么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她喃喃着，娘亲就敲门进来了。
　　刚才在大厅，初是重逢，娘亲就对她又是骂又是抱，哭哭啼啼了好一会儿，爹虽然始终闷坐在一旁，却也隐隐红了眼圈。绫罗这才放下心来，她离家出走十二年，多担心父母不再认她。总算，是血浓于水。

　　娘亲进了她屋，皱了眉，“绫罗，怎么还穿着这粗布衣裳？”

　　“刚洗了把脸，想再换呢。”绫罗笑了笑，瞧见娘亲的额角多了不少皱纹。

　　“快换了去……还有这个，丢了算了……”娘亲说着，指了指绫罗放在一角的剑。

　　绫罗顿时犯了难，“娘，这……”

　　“难不成，你的人回来了？心还是留在江湖上的？”她娘蓦地怒了，好似隐忍了很久的问题，终究爆发了出来，“还是，你不是回家，只是路过这个家而已？”

　　绫罗摇了摇头，赶紧抱住娘亲。她娘的眼泪一点点砸下来，愤愤地瞧着那剑，幽幽地说，

　　“当初，就不该教你习武……可总算，你还知道要回来……”

　　绫罗让娘亲伏在自己身上，思绪飞得很远。
　　总算，她还知道要回来。
　　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除了家，还能回到哪儿去呢？

　　……

　　周绫罗走的时候刚满十六岁，当她抱着宝剑偷偷跑到城门口时，她对着朗月大声地说，

　　“我周绫罗自此闯荡江湖，誓要成为一代女侠，锄强扶弱！”

　　而后的十二年里，她风风雨雨，夜里总会瞧着那轮朗朗的月亮出神，想着当初天真地誓言。
　　而今，她的确成了一代女侠，靠着她曾经的天真固执，和流血也不放弃的努力，江湖上总算传来一个‘绫罗女侠’的名号。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孤身上路，夜夜睡在不同的床榻上，醒了却连个要走的方向都没有，看着四面荒芜的道路，心里空成一片。有那么一阵子，她疯狂地想要帮助人，因为帮人才是她唯一的存在价值。有人向她求救，她就好开心，也不顾那救人的任务有多么危险，她一个人一路血杀上了贼山。背上被狠狠砍了一刀，手腕上不住地流血，那次，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在这片江湖上。但终究，她被人救了。她是被自己要救的那个人，给救了。

　　绫罗觉得可笑得很。

　　那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小娇说，“我爹说我是被山贼劫上山的？他那是为了面子。我是自愿跟着虎哥，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没有半点勉强。勉强我的，只有我爹，硬要我嫁去富足人家做少奶奶。可我就是下贱，我就是爱做贼人的婆娘。只是辛苦了女侠你，一场误会，害你伤成这样，对不住了。”

　　那次，绫罗在温家寨里住了很久很久。还瞧着温义虎和小娇拜堂成亲，绫罗坐在上宾席里喝酒，忽然心里酸成一片。

　　小娇曾经对绫罗说，自己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她说女人的归宿终究还是要有个家，还问绫罗，

　　“你呢？女侠你一直闯荡江湖，在江湖里，也有知己良伴？”

　　绫罗愣了片刻。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家乡襄城，那个曾经的他不知道还算不算是自己的知己良伴。

　　小娇新婚的隔天，给绫罗备了马和干粮，派人恭恭敬敬地送她下了山寨。
　　温家寨的人送她到了山脚，眼前是三岔路，他问绫罗，

　　“女侠往哪边去？”

　　绫罗又一次地答不出来。

　　那人又说，“左边的是往卫城的，右边的是往泸州的，中间的路，好似是去襄城的。”
　　他话音方落，绫罗就像是着了魔，上了马一路往中间的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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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走了十二年的周家大小姐回来了，一时之间成了襄城的话题，在人们的嘴里传送着。
　　周老爷每次都古玩铺子回来，都会怨气地说几句，今天又来哪个老爷探他的口风，想看周家的笑话。绫罗心里乱糟糟的，开始觉得回家兴许是冲动了。

　　她娘亲有些看出了她的心思，那一日就拉着她在花园里逛，忽然说，

　　“你的那把剑，我命丫头给收起来了。”

　　绫罗一惊。娘亲又说，“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你屋子里的东西，我命人都保留着，什么都不许丢。唯独那些杂书，我一早就统统烧了去。没那些破书，你就不会走。”

　　绫罗低着头。那些书，是指一些坊间流传的江湖见闻，侠客故事集子，还有许多练武的书籍。大部分都是当初，那个他送给自己的。

　　娘亲见她不说话，又继续道，“你若觉得闷，明天让丫头带你去后山逛逛风景……你知道的，你妹妹明天要回来看看我和你爹，必正兴许也跟着来。”

　　“哦……”绫罗听见那个名字，身子都一摇。良久，才呆呆地说，“好……我明天也正想去后山逛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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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绫罗睡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却越发清醒。
　　她糊里糊涂，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起她的妹妹周纪罗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自己喜欢舞刀弄枪，纪罗却喜欢金银首饰。那时，父母总是疼爱纪罗多过自己，说纪罗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绫罗则练武练得粗手粗脚，真怕会被娃娃亲的婆家给退婚呢！

　　记忆中的妹妹，总是小小的，笑笑的。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摸着手腕上的一个鎏金镯子。那是娘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在宋家的首饰铺子里买的。自那以后，纪罗就总爱往宋家铺子里跑，有钱没钱的，总会在那里待很久很久。

　　偶尔得了零用钱，就又买了新的饰物来。戴在身上，骄傲地展示给绫罗看，也展示给必正看。
　　绫罗往往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而必正就总是客气地点点头，夸张纪罗的美丽。

　　那时候天真快乐，哪知这么多年后，纪罗就会嫁给了金必正，成了金门镖局的二少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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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呢，绫罗就起了床。连丫头们都没起身，她就自己打水梳洗了，反正这么多年，她也做惯了。

　　厨房的师傅也才刚生火，见了绫罗，有些急了，

　　“大小姐，我这就做早饭。”

　　绫罗笑了笑，说自己不饿，不用着急为她，自己还想去外面转转。
　　其实，是自己早就饿坏了，去外面觅早点。顺便，也躲着今天要回来探亲的人。

　　绫罗一个人出了家门。
　　回到襄城的这些日子，她从来没有上街看看，因为知道自己一早成了全城的话题，出门唯恐被人围观。而现在，天色还冷冷清清，街上的铺子大多关着，没什么可看的，自然也没什么路人。

　　绫罗这才自在了些，从东大街转到西大街，摇摇地见了不远处金门镖局的招牌，她一惊，赶紧转身走远了。

　　却是一转身，心就空落落的怪难受。她想，兴许是饿了，就找了个刚开张的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一碗。

　　才热腾腾地吃了一口，已感觉背后的杀气，一步步地靠过去。
　　绫罗身子一僵，想逃，却已来不及。来者重重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朝摊主喊了一句，

　　“再来一碗馄饨。”

　　眼睛却直勾勾地瞧着绫罗的侧脸。

　　绫罗的心跳缓了，甚至要停了。她的手上冷冰冰的，快要抓不住勺子。索性抬起头，笑着对来者说，

　　“金门镖局的大当家，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吧。”

　　“哼……”来者冷淡地笑了笑，“原来周大小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没忘记知书达理那一套啊。方才我在镖局门前点验货品，远远就瞧见周大小姐的身影，却是一声招呼都没有转身就走了。金某人失望得很，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就上来瞧个仔细。”

　　“你现在可瞧仔细了？”绫罗由着他讽刺。

　　“瞧仔细了。”金必正的声音轻了些，又说，“的确是周大小姐呢，行走江湖，沧桑了不少。”

　　“老了就老了，何必拐弯抹角，女人哪里有不老的。”绫罗无所谓地笑笑。

　　金必正沉默了一会儿，馄饨上桌，他拿了勺子吃了起来。边吃，边慢悠悠地说，

　　“江湖，可好玩？”

　　“若是好玩，我就不会回家了。”

　　“绫罗女侠，我以为你乐不思蜀。”

　　“别拿这虚名笑话我，有几次，命都要没了，血里来肉里去的，才换了这么四个字。‘绫罗女侠’，想来真不值得。”

　　“不值得？”

　　“不值得。我以后若是有孩子，可不会让他们去做什么江湖梦。”

　　“你还奢望会有孩子？”金必正讽刺地笑，“逃婚，离家出走，二十八岁才回到家的老女人，还有谁会上门提亲？”

　　“是啊……是啊……”绫罗听着，心里翻江倒海。

　　当初，差一点就嫁人了。
　　但还是一念之差，这下子，竟是要永远嫁不出去了？

　　绫罗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金必正却扭过头不再看她，轻声说，

　　“当初，是我不该挑唆你习武……不该告诉你那么多江湖上的故事。那些也只是我听说的，我哪里知道你会当真到，为了这些故事，竟然弃我而去……我先走了。上午会陪纪罗回娘家看看，你若是不想见我，可以躲开些……”

　　金必正说完，放着银钱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