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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长生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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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长生药
再下一辈,便到了当朝丞相司徒骁。这一辈,司徒骁是家主,但其叔父司徒敬献为大长老。本辈中人,本家司徒缮两子一女,分别为司徒煌威,司徒明朝,司徒奂华;司徒鲤一子两女,为司徒骁,司徒佩宁,司徒停停;司徒敬献生有一子司徒耀。
除司徒骁为丞相外,司徒煌威在朝中礼部任职;司徒奂华是西宁公主之母;旁支之女司徒纯为凌霄书院地字寮讲学首席;司徒耀在京军。此为本辈中较为出色位重之人。
司徒骁与陈谙是旧识。陈金之乱——陈金之乱与江家灭门案是同一年,都是泰盛十九年事——陈金之乱爆发后三个月,陈国就遭金国断后路,不得不与顺王朝结盟。当时的丞相还是司徒骁的伯父司徒缮,他派去谈判之人即其子司徒煌,司徒煌带了年岁还不大的司徒骁同去。当年,司徒骁十三岁,陈谙九岁。案卷记载,司徒骁与陈谙颇为投缘,是司徒骁说动陈谙主动入顺为质。司徒家所给的承诺,主要系在顺全力护卫,保他性命。这点大体而言未负所托。陈谙虽是质子,仍是敌国之人,司徒家在明面上不能过于亲近,便派自家女儿司徒灼灼当暗卫,护卫了十年。而陈谙自请入顺时,时任陈国太子的陈谙已经到了被废的边缘。当年陈莘之母芸妃荣宠异常,老陈王本就有所偏向陈莘。后芸妃又从中作梗,导致陈谙母家纪家与老陈王离心。便是这样档口下,陈谙自请入顺为质,条件有二,其一,其归国以前要保纪家无虞,无论什么罪名,都必须等他回来再清算,其二,太子之位不可动。芸妃是不舍得让陈莘入顺的,虽不情愿,便也应允了。她料到陈谙入顺必定危险重重,客死未尝不能;若是侥幸不死——陈莘和其背后家族自会亲自动手。
陈谙这一手确实是险棋,十年质期刚到,老陈王便身死,顺朝又不肯放人,他仍被幽闭于质馆,难以脱身。而陈莘一派把持陈国大权,更在此前。陈谙好容易逃脱,前有狼虎,后有追兵。这若非被莫攸谷救起,捡回一条命,他哪有什么胜算,他便要死了。
即便我看了这许多前因后果,我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险的打算。不论是老陈王的偏向,还是纪家的劫难,都远远不足以让他做出一定要入顺为质的决定。最大的理由,还是当时金国连屠七城,又断陈军后路,陈国打算转而与顺结盟,必须要拿出诚意获信顺王朝。他一片赤子之心,他悲悯顺国百姓,心系陈国进退。然而陈顺两国并不顾念他。
我不明白他。我脑中又浮现他身中数箭,面目青紫,伤口都泡得肿烂,不像个活人的样子。师父都让小十二师姐都去打棺材了。我连猜带蒙救下了他。万一我没有蒙对呢。
孺颐在我身侧,他道:“你找个时候,和我讲讲吧。”然后拍了拍我,递了什么东西过来。
我看向他,他面目模糊难辨,原来是我不觉泪渗盈眶。他给我擦了擦眼睛,我才发现拿的是绢帕。我“嗯”了声。
虽然司徒家保护严实,几番暗杀都被悉数化解,但顺崇帝求长生,屡次召陈谙进宫里让他试丹药,导致他后来埋下病根。他在莫攸谷三年,丹毒我已然拔除大半了,但完全除尽,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最终害死他的仍然是这些丹药。他后来灭金时又伤了脏腑,久治不愈,他将死时才召我前去。
徐老初时只说病重,我刚入屋内,察他面色,只觉得他算得上康健,就如每个大臣都以为他很康健。一按脉,才觉他已如冢中枯骨。不仅如此,这脉象如此熟悉,像是中毒已深。他已无意再瞒,用手揉了一点眉黛下来给我看,说是他贴身内监辜云荷的手笔。
他情况确实不好,才见我们,许是吹了风,便咳嗽起来,内监便是一通忙活。
我小声问徐老:“这毒是?”转而见他塌前侍药小监奉着一丸丹药。徐老见我看过去,便道,是长生药。
长生药,他当年就是因为屡屡吃这甚么长生的丹药而毒入肌骨,怎会走了同样的路。许是他知道没有人救得了他了,所以才去求诸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我脑中思绪万千。之前徐老和我说过一个人的症状,却原来是陈谙。我怎么会觉得不是他。我不知他伐金时伤了脏腑,也不觉他会陷入长生的陷阱。我觉得凭当年拔毒,陈谙撑到五十无疑,花甲可期。
他好容易平复下来,召我近前,又屏退众人,连徐老都屏退了。
我还没有劝他不要吃丹药,他便和我说:“你知道顺王朝老皇帝萧梁活了几岁吗?”没等我答,他便自答道:“五十七岁。华晏,五术不止医术。”
不得不说,一个不学医的人做出这样的推论,并不算完全没有道理。顺崇帝萧梁活了五十七岁,在历代帝王中也已经算是长寿。可我这般学医的,我料萧梁若不求仙问药,可能还活得更久些。
可他都这样说了,我的话自然咽到肚中去了。
他道:“我这一生为大陈鞠躬尽瘁,可我也有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却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是不是我该问的。我没有问。他便也没说。两相无言。
他又说道:“我本来也快要认命,可惜,谁又把你送到了我的跟前来。”
“我欠你,欠你莫攸谷,太多了。”
“……早知,早知如此,我便,再晚一点出兵金国。”
我听到他在忏悔,但大体我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早一点晚一点出兵与这又有什么干系。若是他想要报恩,想要弥补亏欠,他也已经抚恤谷里殒难之人的家属,让我入了太医院。就算他当年过于愧疚所以不愿意见我,也不算是多大的罪过。再再退步,他现在想要多弥补我一些,也来得及,多赏我些金银珠宝珍奇药材便是了。难道他觉得我需要一些大陈英雄的名号吗。
结果果然听到他说:“你恨我吗,宋师庭报我时,我第一眼便知道是你,但是我从未与你相认。”
我想了想,挑一句不出错的回道:“陛下有苦衷,何况陛下已经让徐老接我入太医院了。”虽然我其实不明白是何苦衷。但我……该问吗?
他顿了片刻,“恩”了声,然后道:“可惜,宣谷主还是没能替你寻到。”
我听到这一句,赶紧退后一步跪下道:“谢陛下!臣……符叔当年挖了师父的…坟头,那白骨绝不是师父的。请陛下相信我们绝不是妄念。”
陈谙道:“赶紧起来。我没让你跪。我也从未觉得这是妄念。”
我听他让我起来,然而忍不住又磕了两个:“谢陛下!谢陛下!”
陈谙似乎是生气了,他虽是虚弱,然而仍然颇有威严道:“华晏,孤命你起来。”
我不敢再拜,赶紧起来了。他仍是绷紧一张脸,道:“孤在病中,声音难免不洪亮,你过来坐到床头。”
我见他将锦被往回拨了下,露出床头一小块空处。然而我仍然迟疑。他道:“就如少年时。”
我“恩”了声,坐他身边去了。
他道:“在莫攸谷是我最欢喜的日子。”
我道:“我也是。”
他愣了愣,又道:“对不起。”
我意识到我刚刚说错话,我忙道:“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都不想的。我没有怪过您。”
他道:“该怪我。我不知道么,我该知道的。我只是抱有侥幸。”
这话不让人意外。便是我,我真的没有恨过吗,但反复去想,也不觉得这事该怪到岑安头上,因缘际会,命数玄妙,谁又能说的清呢。我微微顿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师兄师姐怎么想,但我没有觉得你不好。劫难是顺国的兵马带来的,不是你。我们既然救下的是你,是个好人,这便没有救错。再退一步说,师父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多危险吗,师父也是知道的。”
“陛下,如果你当时没有入顺为质,也许金兵的铁骑早就踏到莫攸谷了。我自然希望师父师兄师姐都好好的,但我知道该恨谁。”
“我绝没有后悔遇见过您,我认识过您这样的耀眼的人,我与有荣焉。”
陈谙听着,笑了声,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病中的虚弱,他道:“小晏,你还是那么懂得讨人欢心。”这倒是陈谙常常对我说的话,谷里所有师兄师姐都说我说话有时候太耿直,偏偏陈谙说我讲话讨人欢心。
但方才那句应该算句好话,只是我觉得陈谙应该听多了恭维,我说的这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会儿氛围尚好,也许眼下是个劝他不要再服用丹药的好时机。但转念一想,陈谙早已药石无医,说与不说,多几日少几日,又能如何呢。我便心事重重,准备不再提这事。可这时,我想起在殿外遇到过颇有异域面貌的人,我当时奇了一下便无暇去管。这会儿我想起他,想起少年时的陈谙,我小心地问:“我在殿外见过深目红髯之人,是试丹药的人吗?”
陈谙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后来没有说。他没有否认。
我忽然出离愤怒。他当年就是质子,被顺崇萧梁用来试丹药,才落得这个地步。且我方才不吝发自真心地赞美他。仁者爱人,他真的爱人吗,难道在长生面前,所有人都如此不堪诱惑,为什么有那么多帝王都如此去做,甚至失去本心。但我知道我与他的地位之别有如天堑,我终于是憋着没说。他却已经看出来了,他道:“我这么做,你生气了。”
我道:“臣没有生气。陛下折煞我了。”
他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脸,我下意识避开了,便听他道:“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小晏。”
我听他那么叫我,然而我还是觉得他陌生。我觉得自己又愤怒,又害怕,我好像找不到当年的他了。他的手握在我的手上,轻轻捏了捏,道:“别生气了。”
我下意识又想说“臣没有生气”。但我忽然又明白他可能不想听这个,及时闭嘴了。他都唤我“小晏”了,大约他想追忆一些以前的事。可我与他已经太陌生,他的追忆我又如何接得住呢。
他继续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这句话让我恍惚地觉得回到了过去,岑安不太服软,服软的时候就会一句,“别生气了”,最最到底了加上一句“好不好”,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俩相互不讲话已经旬日了。我听到此处,还是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斟酌着道:“陛下若是想起少年时的自己,就不应该如此对待那位外族人。如果踩在累累白骨上活,就算是长生,又如何呢?”
他听我这样说,思索了好一瞬,才忽而问我道:“如果丹药确是我活命的希望呢,你会让我吃吗?”
我垂着头,小声重复我已经说过很多遍的事,道:“陛下,世上没有长生药。”
他轻笑了一声,牵动气息,轻轻咳了一阵,才说道:“你是大夫,那便听你的罢。”
我没有料到他居然松口了。我望向他,他神色尚算柔和。他用粗粝的指头摸了摸我的眉骨,我以为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他的唇将要极度靠近我的额头时,我忽然想起了寄水遥来。本来,我见到寄水遥,在魏行止的启发下,也猜过陈谙爱慕我这个可能,但这种猜想与我而言还是荒谬。以至于经年过去,我都要忘记这一茬。我赶紧挣开了他。
他没有料到,但没有再动作,只是看我,不知道算是什么表情。
我心如擂鼓。他道:“我以为你知道了。”
我跪地顿首道:“臣,臣不是断袖。”
他叹了口气道:“我都快死了。”
我仍埋首道:“可臣,臣还要活着。”
他听这一句,沉默着,没有叫我起来。有人来通报,皇后求见。他便让我离开了。
我当年讲“可臣还要活着”,是讲我觉得他身边人不会放过我。但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死了,我却还要活着,意味着什么。
他放弃了丹药。在我奋力转圜下,撑到了第七日。这几日他断断续续也讲了不少话,他讲一些旧时的话,可讲的全是亏欠,他讲他不该杀雪狼,又讲将我的笔记浸了墨,讲他应该多和我欢笑,而不是想着法儿催我读书;讲他其实路过太医院很多次,都不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便让徐老给我送了把琴,我果真弹了,甚是难听;又讲仙界楼阁玲珑,云云影影,他若是去那里也甚是不错。只是我说的话,他大多无甚回应,他有些昏聩,已不太清醒。这七日他大多如此。
我治不好他,我知道,徐老知道,他也知道。第七日酉时,他清醒一些,唤我近身。我到他身侧,我从未摸过如此典范的偃刀脉,他的肝气全绝,已将要去了。他那时居然还笑问我:“是哪个脉?”我道:“偃刀。”他说:“以前摸过吗?”他问什么,我便答什么,我只干涩嗓音道:“还没有。”二十四岁时的我虽已见识过很多生死,但也还没摸全十怪脉。他笑道:“我又教……你一次了。”我心道,不要,不要教我了。我看着他。他似乎试图来摸我的脸,可他的手似乎抬不起来,抬到一半,摸到我的手背,他又说:“你……去吧,我……与平哥儿再说几句……”
平哥儿指的是太子,就是陈辞。我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意识到我步伐的沉重。走出大殿的时候,落霞漫天。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