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十 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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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寻常
我很难说我对岑安是什么样的感情。在我的眼里他既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挚友，有时候也像是我的长辈。符叔教我讲求兴趣为师，和严厉没有任何瓜葛，谷主倒是冷面庄严，但她通常不太管我，她有十三名弟子，她管不过来，我算是令她省心的。岑安比起符叔和谷主来反倒显得相当严厉了。我每日日课都是岑安紧看着不让我偷懒。他知道很多外面的事，也知道很多书中的事，他拿这些事情当作是奖励措施激励我多读些书；后来又连哄带骗让我应承了他的惩罚方案、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抄书。
我能挺下来，一方面要靠我对医术的兴趣，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相当喜欢和敬佩岑安。他生得非常好看，又知道许多事。他的性情大体是正经的，然而却又喜好讲笑话。他相当耐痛，我每次都觉得他要撑不下去，但他就是一声没吭。他的病很难治，除了增味见血封喉，体内还有过量朱砂，此外还有几种奇特的慢性毒——这些后来知道了，都是丹药之毒。他的身体因此伤口难以愈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必须替他除去腐肉重新缝合。麻沸散一开始还用，他后来说觉得喝多了神智似乎受到些损害不易清明，也不让我们再用。除腐缝合一开始都是三师姐在做，三师姐是熟手，但他后来偏偏要让我来缝，我倒是不怕这些血污腐肉，但我的手实在不稳，不得不拆了缝第二遍才成功。他待我缝合好了，反倒安慰我。他和我说缝得不错的时候我的手已经抖得和筛糠一样了。人们总是对自己可以掌控的事做得到果断，可我不觉得这是我掌控得了的事，那肉腻滑腥重，像条大泥鳅，它似乎很轻易就能挣脱我。
后来他腐坏的伤口都是我处理缝合，渐渐地，我也手稳起来；他因为翻身摔倒地上，肩骨脱臼，也非要我动手去安上。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学到东西的机会。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就是希望我能好好学，好好守住基本功，也不要逃避自己的短处。
所以我与岑安，我是不敢不好好学医的，我势必想要他少些痛苦，早日康复。
但他制定的时刻表都是相当满的。他看上去很好说话，并不十分严肃，但是若是我故意犯错，尤其是偷懒贪欢，我无法靠着讨好耍赖糊弄过去。我有那么多师兄师姐，光我一个人过这样的日子，太苦了，我有时候便偷跑出去，他生气了便不再理我。我最过分的一次是不告而别和九师兄溜去庙会玩，庙会很远，来回就要整整四日，我们还在那边住了两宿，回来时已是第七日了，这也是他最生气的一次，他还将我的笔记扔到墨池里，让我不要学了。这下半本笔记的字都看不清了，我们大吵一架。若是他没做扔笔记这个事，我肯定是不占理的，但他做了这个事，他确实过分了。生了两天气后，他替我把笔记重新抄了个大概，放我桌上，让我自己去把剩下的内容给补上，但也没给我讲软话。我赶紧回忆内容重新补上，可还是有一处想不起来。因此我还是很气。他半夜醒来发现我在桌子面前抓耳挠腮地发疯，但他还是没有说好话。过了好几天才拿了个新的簪子给我，和我说，别生气了。簪子是木簪子，他自己刻的，上面的玉珠子是他从自己荷包上摘下来的。他初来这里的时候，许是因为逃难，衣装并不华美，但是金银玉器带的不少，这些金玉后来自然是都充作诊费药费，全给到谷里了，只有荷包上绣的猎隼眼睛上还有一颗小珠子，特别小，所以没有拿下来。岑安和我说，若你以后要出去，你该和我留个字条。我听这句，我突然就不怪他了，反觉自己不是。我没有想起来的笔记，过了阵子也忽地回到了我的识海。
这个簪子在岑安走后，我与符叔最后一次游医途中遗失。岑安离开后，我的生活变得充满意外和不定，我似乎觉得自己也再难有那种潜心向学的热忱和纯粹的快乐。
孺颐这时问道：“所以没有人知道你和九师兄出去吗？”
我道：“没有。后来九师兄回来被大师兄打了一顿。那会儿他护着不让大师兄打我，我也就逃过一劫。”我说到此处，又思念九师兄，九师兄最是贪玩，他那里也总是有好玩的。他总带着我玩物丧志，所以岑安不喜欢他。
孺颐微微点头道：“那确实是该打。”
我道：“是啊，太小了，不懂事，让人白白担心。”
我自己也醉心医术的奥妙，一心向学，所以大体上未觉辛苦。岑安有的是学习温书的妙法，也常常能令人事半功倍。何况岑安还如此有意思。我只是偶尔贪玩想要出去，其实玩什么不重要，主要是不想读书。我三师姐看得明白些，知道我们也算得上两厢情愿。九师兄就不如此了，他推己及人，只觉得岑安就是个克扣佃农的地主，是以常常想要救我于水火。九师兄的认识自然是偏了，但我有时候也是愿意被拯救的。
我年纪渐长以后，对于专研医术更为自觉，而且岑安能下地了，因此多了许多事可做，不至于满心关心的只有我的课业。十三岁的我经过九师兄和其他几位师兄姐的启蒙，学会了反抗精神，抄书我是不肯再抄了。我去找岑安讲：“我十二岁说的话我十三岁怎么能还算数呢，十二和十三就不是一个数啊。”岑安倒没有说什么，我便觉事情比我想得还容易些。如此喜滋滋过了好些天，我发现我做得好时的奖励岑安也不给了，颇为丧气，结果就是又被哄骗着答应岑安做得不好要继续抄书。
谷里屋舍不足，小十一师兄与十师兄住的是同一屋。岑安来时，我头上已经有十二个师兄姐，因此岑安是安排到与我住一屋的，大床给岑安，给我在边上架了一个小床。我十四岁的时候，身量太高了，小床已然睡不下，那时岑安已然身体大好，我便和爬到他的床上去睡。他不喜欢。虽然他没有拒绝，但我感觉到他不太喜欢。大抵和我睡相不佳也有关。我半夜踢到什么给自己吓了一跳睁眼一看，我一脚给岑安腿肚子踢出一道血痕。他颇为无言地在月色里和我对视了半晌，抓我起来让我剪指甲。这是之前脚趾甲踢到哪块石头伤着了，指甲盖儿劈了，指甲下都是淤血。夜里的油灯很暗，屋里的剪刀不快，大半夜的我又不能找九师兄去借，结果我一剪刀就给自己肉给剪了，鲜血淋漓，岑安只能替我包扎。总之鸡飞狗跳的，所以他其实不喜欢和我一起睡。
但我后来和九师兄讲好去九师兄那里住的时候，岑安又不肯，要我回去。我不能让九师兄那么没有面子，我就说那今晚我还是在九师兄这里吧，正好我们有话要讲，明天回去。岑安没有再和我废话，将我从床上拎了起来。师兄师姐几个都在门口看热闹，二师兄和岑安讲说：“小九不好学你不喜欢，小晏可以来我这 。”岑安道：“哪里，年轻人生气勃勃一点挺好的，我是觉得小晏在赌气。”我没有赌气，是岑安在颠倒黑白，但岑安的脸色实在是太坏了，我还是灰溜溜回去了。九师兄说我是没有反抗精神的软脚虾，和岑安那是相亲相爱，再也不要管我了。
对于我与九师兄的不和，岑安相当乐见。之后他对我的睡相容忍度也提高了，我便是在八爪鱼一样扒他身上他也不会发火。自然我通常也不太会那么去做，毕竟岑安是岑安。
孺颐听得颇为投入，时而抿唇笑下。这会儿他问我：“所以岑安是什么时候开始中意你的呢？”
“中意”这两个字听起来即便是如今也仍然使人面赤。我道：“其实我那时候太小了，基本不知道什么。我觉得也许就在十五岁，他离谷前的几个月。那时我叫他一起沣溪去洗澡，他不肯去。但其实他之前还愿意去的，而且后来我也发现他偷偷和十师兄一起去。”
孺颐点点头道：“所以是避嫌了？”
我想了想，又道，“也可能是因为那会儿我已经不与他一同住，叫他一起洗澡显得很奇怪。十五岁那年师父终于舍得坏去一亩药田去造新屋舍，他搬去新屋了。”
便有些哂然：“哎……我就说了，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因为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之后，事后慢慢去回忆，牵强附会，完全也是有可能的。”
孺颐道：“那就不用一定要去猜了。既然他的心意已然明了。”
我道：“恩。”
孺颐道：“我真的没想到先帝是这样的人，他倒蛮合适做太傅的。”
我听罢笑道：“哈哈是啊。”又道，“我一想到他后来也是这么教陈辞的，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孺颐道：“他哪有时间教当今这位，景明帝的太傅不是司徒寰么。”
我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他也不是完全不管吧。我觉得陈辞的性子还是有些随他的。”
孺颐道：“那是性子，点拨两句的时间还肯定是有的。而且若是他这样教当今这位，教出来的不会是现在的景明帝。他那套法子更适合你。”
我有些郁闷道：“我怎么觉得听着不是好话。”
孺颐笑道：“哪能不是好话，你我又不去当皇帝，要长成景明帝那个性子作甚。”
我道：“也是。”
于是我们又笑了一阵。
我们一直没有点灯，晚霞开始退去，月华初上。
在暮色蔼蔼中，我道：“莫攸谷中发生的无非都是些小事，但我真的很想他。”
孺颐“恩”了声，半晌才从灰雾一般的夜色中环抱我，轻轻念一句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四十 寻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