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不见青》不弃坑

7、第七章

　　时间进入十月，天气变得越发冷了，瑟瑟的秋风将夏季的最后一丝余温吹散。
　　伏案批改作业的薛冬青肩头披着一件杏色的毛衣开衫，手边是一个白色搪瓷杯，上面飘着几根泡开的茶叶。
　　“吃饭了！”
　　书桌上全是孩子们的作业和林定国看不懂的书，没有地方可以放他的“食篮”，等到薛冬青在桌上堆起高高的书山，才腾出了一块空地。
　　“这个点，我叔刚好也出来喂猪。”
　　薛冬青瞥他一眼，从桌子边的墙角抽出一张先前林定国自己带来的小木凳，“那劳烦林先生您去问问那些猪能不能把这些作业拿去改了，最好明天的课也让它们来上吧。”
　　“那不成，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疯了。”
　　木凳矮小的很，也就比脚踝高了一点，林定国往下一坐，起码有大半个屁股还在外面。林定国盘着腿，两手在膝头上轻拍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以后还是不要和村里的孩子说那些外面的事了。”
　　半空中的筷子一顿，又被放回了碗上，“怎么了？”
　　林定国抬头看他，“今天干活儿的时候，我听村里人在说，自家小孩最近老念叨着什么要像薛老师一样坐火车到外面去，可以看到外国人，还有汽车电视……”
　　薛冬青解释：“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好奇心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份对外界的好奇心，可以让他们保持对学习的热情……”
　　“你有你的道理。”林定国打断了薛冬青的话，“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情况。”
　　“你也看到了，村里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些说要去外面挣钱的人，一出去就没人愿意回来了，只有几个人偶尔会寄一些钱回来。”
　　“大家伙儿……讨厌外面的东西，也讨厌外面的人。”
　　外面的世界夺走了他们的孩子，留下他们在原地抱着对“外面”的恨和对孩子的怨。
　　“你讲的那些，让村里人觉得你是在怂恿村里小孩。”
　　静静听完林定国的话，薛冬青只说：“离开和留下，应该由未来的他们自己决定。”
　　林定国膝头搭着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弥漫在各抒己见的两人之中。
　　“但是人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林定国身体前倾逼向薛冬青，“他们在这里长大，爹娘和孩子都在这里，怎么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那还算是人吗，那是白眼狼！”
　　“难道你到这里来，就没想过你爹娘吗，就不想回去看看他们？”
　　“……！”
　　两棵生长在不同地方的树，要长得多高多大，才能跨越地界触碰到对方？
　　那一瞬间，薛冬青的瞳孔缩成了点，他的心里黑色的海浪在汹涌翻腾。
　　但是也只有这一瞬间，薛冬青深深地望着林定国，然后重新拿起那双筷子，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凉掉的米饭有些发硬，薛冬青搭着同样冷掉的菜，一口一口，在静默中吃得比平时快了许多。
　　他一声不响的收好，林定国也同样一声不响的离开。
　　无心再去看桌上的垒起的作业，薛冬青提起笔，洋洋洒洒的写了两大张纸后，心里的波涛汹涌又重新归于平静。他仰头静思片刻，拿着用来点蜡烛的塑料打火机点燃了那两张纸，丢出了窗外。
　　松开的指头下，打火机的按手快速弹回。
　　啪——
　　那筷子重重一放，捧着碗的林芳马上僵直了身体，低着头连一眼都不敢看，那个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下的高大身影的真实面貌。
　　她知道，又要开始了。
　　“让你干的那些活儿你都干完了吗？”男人的声音像是暴雨前的连绵响雷，“问你话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了？！”
　　林芳抖着身体，只能看着自己的眼泪不停落进还没吃完的白米饭里去，她娘程秀芬小声地替自己女儿说话：“脏衣服不是都洗好晾外头了。”
　　林芳爹林强拍着桌子，“都是给你惯，你看看你生的都是什么种！一个比一个好样的！我问句话怎么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哭哭！”
　　程秀芬这下也不说话了，只是任着林强数落，等他说完了，就好了。
　　等林强骂完了，他丢下一句“晦气！”就进里屋去了，程秀芬抱着林芳轻轻晃了两下，“没事的，你爹就这样。吃吧，吃完我把剩的菜拿去给你哥。”
　　“我……”林芳抢着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我拿过去！”
　　“行，那你别哭了，被你爹看见了又要说了。”
　　“嗯，嗯。”
　　三两口扒完碗里咸涩的米饭，剩下的饭和菜都倒进了一个大铁碗里，林芳端着碗往隔壁仓库跑去。
　　程秀芬收拾完桌子，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孩子，现在天气冷了，得给孩子拿件被子才行。
　　床上躺着的林强看见程秀芬在柜子前翻东西，“你翻什么？要拿什么东西？”
　　“咱家这不是有件被太破了吗，咱们又用不上，我拿去丢掉，省点地方。”程秀芬回头讨好的笑笑。
　　“……”林强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就那样一直盯着程秀芬，等程秀芬翻出那件旧被子了，“你别丢仓库里去了，最好今年冬天冷死算了。”
　　程秀芬干笑着，那样子比哭还要难看，说着不会的就抱着那床被子逃也似的出来了。
　　在门口发了会儿楞，程秀芬竟真的起了丢掉这床被子的念头，瞅着那床被子良久，最后还是左看看右看看，做贼似的快步进了仓库。
　　这时，林芳正一勺一勺的哄着她哥哥吃饭，看到程秀芬进来了，突然慌张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条件反射地挡住了她哥。
　　“娘……”
　　“我拿个被子过来给你哥。”程秀芬走过去，她也许久没有和她的儿子接触了，这会儿莫名的想看看她儿子。
　　林芳看着走近的程秀芬，眼里带着不输方才面对林强时的恐惧，程秀芬也觉出不对劲了，拉开林芳，久违地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
　　林成材的头发被剪短了，不再一绺一绺的耷拉在脸上，露出了年轻苍白的脸，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外头还套了一件毛衣马甲，一打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里的少爷，在破草席的旁边还有一件黑色的厚大衣。
　　程秀芬的脸色变了，“芳子，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娘，你你别跟爹说好不好？”林芳哀求着程秀芬。
　　“爹……说……”林成材在一边歪着头学着林芳说话。
　　“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都从哪来的？不是你们偷来的吧？”程秀芬激动得已经顾不上手里的被子了，抓住林芳的肩膀，压着声音质问林芳。
　　“不是不是，我们没有偷东西！”林芳肿着眼睛又开始哭，“是，是我在外面捡来的……”
　　“啊啊啊！”
　　见林芳哭了，林成材突然叫着起来一把推开了程秀芬，程秀芬被推得一个踉跄，“啊！”
　　“哥！”林芳拉住了还想冲上去的林成材，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没事没事，你看，我不哭了。”
　　她摸着胸口，看着如临大敌的兄妹两，蹲下了身，在地上摸索着，又把那破被子搂了自己怀里，就要出去。林芳在她身后扯住了她的衣服。
　　“娘……”
　　“那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哪来的，咱们村哪有人会把这么新这么贵的衣服说丢就丢啊？”
　　“我们真的没有偷东西！”
　　“那……”程秀芬眼睛一转，猛地看向林芳，“难不成是别人给你们的？”
　　“……”
　　“谁？谁给你们的？”
　　林芳只低头，任凭程秀芬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了。
　　“我知道了，你放开娘吧。”
　　“娘……”
　　程秀芬闭着眼睛笑了笑，“我不跟你爹说，你让我想想，我想想……”
　　听到程秀芬说不会告诉林强，林芳才松开手，惶惶然地注视着程秀芬离开时的佝偻背影。
　　半夜，程秀芬心里装着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没想到吵醒了身边的林强，林强眯着眼，不耐烦地问她：“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也不让人睡了是吧？”
　　“没事没事，你睡吧。”
　　过来一会儿，程秀芬又翻了个身，“你睡着了没？”
　　林强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就赶紧说。”
　　“你说，”程秀芬皱眉想了想，“要是有人私底下给一个孩子送好衣服的，是想做什么啊？”
　　“什么人？家里大人？”
　　“不是，就是……外人。”
　　“那指定没什么好事，有什么东西不能在大人面前给，还得偷偷摸摸的背地里给孩子，谁知道这人安的什么心。”林强突然睁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没什么。”程秀芬扯了个谎，“就是今天听别人说的。”
　　“你听谁说的？”
　　“没，没谁。”
　　程秀芬翻身背对着林强，闭上了双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林勇的话却一直回荡在脑子里，她想了一个晚上，又想了整整一天。
　　饭桌上，看着越长越大的林芳时，程秀芬终于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