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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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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门,隔开两代人,两种思想。
外面的人不想留,里面的人不想走。
林木伫立在家门前,怀里抱着今天刚发的书,侧头看了看禁闭着的窗户。
他把耳朵贴上门,门内很安静,只有他自己如鼓擂的心跳声。他把东西藏到了身后,轻轻推开了门,然后马上喜出望外地松了一口气。
林凤英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林木掂着手踮着脚,做贼似的把东西藏在了灶下的一个旧锅里,又拿旁边的木柴和干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挡住了。出门干活儿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个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有的笑容。
没走多远,林凤英就已经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一个都不放过。干瘦的手暴起了青筋,扯着两边,将林木藏起来的书和本子撕得稀巴烂,崭新的绿色铅笔也被她用力拗断,丢到了外面。
那笔轻得掉在地上都没出个响来。
躺回床上,林凤英像是躲在安全壳里的蜗牛,蜷着身体低咳着,“咳咳咳……”
地上的纸堆和断成两截的铅笔是警告,示威。
天堂地狱不过一瞬,林木跪倒在地上,满是茧子的手在地上的碎纸堆里无措地翻找着,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黑。
天塌了。
——
“薛老师多大年纪啊?你这个有对象了没,要是还没有,我帮你介绍一个呗!我家有个姑娘,长得漂亮,人也勤快……”
“不用不用,谢谢您啊。”
“那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们家就我一个。”
薛冬青礼貌回绝掉每一个跟在学生后面,对话大同小异的村民们。
他叹着气,看着榕树底下一个飞快缩回的身影。
“林木?”
树后的林木听到他的声音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他的手上空荡荡的。
薛冬青蹲下身体,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对上了一双仓惶逃跑的金鱼眼,了无生机地搁浅在灰败不安的脸上。
“只是把书弄丢而已,没关系的。”薛冬青朝他眨了眨眼,“多出来的那些课本就是让你们丢的。”
他起身,拉着林木的胳膊往教室里走,“如果你怕又弄丢的话,就寄放在我在这里吧,怎么样?”
林木哽咽着点头,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他转过头去看胳膊上的手,屏住了呼吸,偷偷的往薛冬青挪近了一点点。
林木书里的字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工整漂亮,薛冬青合上书,看到了书面右下角林木做的小标记。
他收好书,想了想还是出了门。
“村长在吗?”
“薛老师啊,他在里面,您先坐,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林莲端着水盆从里屋出来,薛冬青敏锐地闻到熟悉的中药味。
不一会儿,林勇倾着半边身体,坡着腿从里屋出来了。
“薛老师,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薛冬青的视线扫过林勇的脚,林勇一拍膝盖,“都是老毛病了,打战的时候吃了枪子,天气差了就这样。”
薛冬青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的脚不重要,薛老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想了解一下林木家里的情况。”
林勇疲惫地揉着眉心,“我就知道,是不是木头娘又做了什么?”
“昨天我给村里的孩子都发了书,今天他空着手来了,我就想是不是他家里人不愿意让他来。”
“木头娘也是个可怜人。”倒完水回来的林莲感慨道,“前些年,有工厂的人来镇子上招工。说是一个月能有六七十,这么多钱呢!村里人一听,就都跟着去了。”
“那厂子离得远,大家就都住在那边了,没想到……”
林莲随手将水盆撇在了墙边,铁质的水盆哐铛铛的跟打锣似的在地上打转。
“没想到木头爹就和厂里的女人好上了,跟着那个女的跑了!”
林勇抚着自己的膝头叹气,“自那以后,木头娘就病了。”
人病了,心也病了,林勇说回头他再去做做林凤英的思想工作,薛冬青怕刺激到她,反而对林木更加严苛,让林勇先不要去,他这边再做调整就好。
回去途中,一个影子却从薛冬青的视野角落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人的重量和体温,压在了薛冬青的肩上。
“王哥!王哥!抱!抱抱我!”
这人的声音明明是成熟男人的声音,说话的语调却像是三岁幼儿一样,将薛冬青当成他眼里的那个“王哥”在撒娇。
惊慌之下耸起的肩膀泄了下来,薛冬青转头,他的头发长得遮住了脸,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清洗了,一绺一绺的在他身上小猫似的蹭着。越蹭,那股子发酸的臭味就越重。
薛冬青鼻子一皱,侧开了头,对方微微蜷缩着的身体上仅有一件灰色破烂麻衣,一长一短的裤子下是一双光着的脚,脚上全是干硬的泥巴,都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
一个脸生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穿着一身局促的黄底紫花连衣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揪着自己的衣摆左右张望着,然后涨红了双眼愣在了原地。
薛冬青走一步,抱着他的人就亦步亦趋的跟一步,“你叫什么?”
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怯生生看他一眼,嗫嚅着回答:“……芳……林芳。”
“你家里人呢?”
“干活儿……”
薛冬青眉头微蹙,“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林芳点了点头,后脑的麻花辫也上下甩动。
“那你怎么……”
薛冬青突然看了一眼抱着自己手臂的人,“你认识这个人吗?”
“嗯。”
林芳伸出了手,扯着她哥哥的衣服,“哥……哥,咱回去吧。”
她哥哥听不到她的话,只是呢喃着贴在薛冬青身上。
林芳又用力扯了扯哥哥的衣服,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哥……”
“我送你们回去。”薛冬青朝着林芳笑了笑,“你可以在前面带路吗?”
林芳吸着鼻子,“嗯!”
跟在林芳身后,肩膀渐渐酸胀,林芳的哥哥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薛冬青,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空隙的贴着薛冬青的身体右侧,薛冬青每走一步,都是带着两个人的重量。
“你哥哥叫什么?”
“林成材。”
“你父母对你哥哥有很高的期望啊。”
林芳肩膀一颤,晃动着的麻花辫突然停了下来,焉了吧唧的垂在脑后,“爹娘……”
“那你知道村里现在有学校了吗?”
“我知道。”林芳飞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还知道你是薛老师!”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其他人说的。”
“那你想读书吗,像其他人一样。”
“不行,我得看着我哥。”
“你可以带着你哥哥一起过来。”
林芳双眼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我爹肯定不让。”
“为什么?”
“我哥不能出来,我得在家里看着他。”林芳说着,像一只惊弓之鸟,有点儿风吹草动,她都会马上睁着一双装满恐惧的大眼睛看过去,直到确认那些声响不是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发出来的为止。
“要是让我爹知道我哥出来了,会打死他的!”
“……”薛冬青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好沉默着跟着林芳一路走到了村子的边缘。这里甚至比他还要远离村落的中心,四周没有其他人,只有林芳一家孤零零的在这里。
到了家,林成材依然抱着薛冬青不肯撒手,薛冬青无奈地说,“我可以进去吗?”
林芳点头,却面带恐惧的避开了贴着赤脸怒目手握钢鞭门神像的大门,带着薛冬青去了隔壁的房间。说是房间并不准确,因为里面堆满了干柴,看上去只是用来堆放干柴的仓库。在墙角有一张大概用了许久的草席,一副随时就会散架的样子。
薛冬青忍不住蹙了眉,却在林芳看向他时,恍若无事。
手只是推了推林成材,就已经刺激到他,他哀叫着“王哥”两个字,拉着薛冬青的手往脸上贴。
林成材的反应让薛冬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僵硬着由着林成材来。这时林芳跑过来,像是大人一样熟练地抱着她哥哥,抚摸着他的后背,轻声地说着:“没事,没事的……”
这时,薛冬青居然在一个才十岁左右的女孩身上看见了稚嫩的母性。
不断的安抚起了作用,林成材终于在林芳的带领下离开了薛冬青,坐在了地上的那张草席上,揪着一根散开的草根玩了起来。
“你很厉害,能这样一直照顾你哥哥。”薛冬青摸了摸林芳的头。
林芳羞涩地笑了笑。
林成材看见了,突然伸出手抓着薛冬青的手摇晃着,但是痴傻的他翻来覆去了也只会说几个词和那一个名字,看薛冬青还是没有反应,他就把薛冬青的手往自己头上放,薛冬青一笑,也摸了几下林成材的头。
打成结的头发被拨弄开,露出了一块约莫两指宽的赤裸伤疤,光秃得像一块被人遗弃的荒地。荒地上刮着狂风,暴雨倾泻,在他心里留下了肆虐后的痕迹。
明知不可为,却依然鬼使神差般的开口说了,说了也许是错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