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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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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号伴着唢呐,那么一吹。
街上的人就知道今天又有人走了。
天一冷,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上一阵。
这除旧迎新,大概便是要将旧的人也一起带走了。
一样的调,不知道是今年冬天听的第几回,邱决明抬头,“是陈大爷。”
薛冬青望着外头,“我们去送送吧。”
“送什么。”邱决明手上端着刚熬的粥,瓷勺舀了一勺递到了雪薛冬青嘴边,“你病刚好,外面又在下雪,你不考虑自己,也该考虑一下我吧。”
勺子递到了嘴边,薛冬青头撇哪一边就跟到了哪一边,一张嘴,那勺子直接就往他的齿缝里挤了进去,“……”
邱决明又舀了一勺子,盯着薛冬青的嘴,“再说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葬礼都是办给活人的,都没意义了。”
瞅着薛冬青要开口说话的当口,一勺子又塞进他嘴里了。
咸香肉味盖掉了嘴里的涩味,薛冬青看着邱决明,“你不用这样我也会吃。”
“让你自己吃,你肯定要偷工减料了。”
“我不会。”
“那行,我看着你吃。”邱决明把碗和勺子都给了薛冬青,“起码要吃完一半。”
“……”薛冬青低头看了一眼,那巴掌大的碗映在他眼里跟盆一样大,“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吃。”
“今天没事我闲得很,不怕你慢。”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薛冬青叹了一口气,半分钟半勺子慢慢地吃。
“过两天就除夕了,你要好起来,闵少爷说他到时候要回来一起吃顿饭。”邱决明身子往薛冬青那边靠了靠,手背碰了碰碗壁,又低头看了一眼,碗里头还剩了小半碗的粥,把薛冬青手里的碗和勺都收走了,“冷了就别吃了,等晚一点我给你重新热热你再吃。”
薛冬青张了嘴,还没出什么声,又闭上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
“没什么。”
“是吗。”邱决明看了薛冬青好一会儿,“好。”
外街送葬的白色队伍融进了雪里,长号声和唢呐声渐渐听不见了。
咚,咚,咚。
耳边却还有似有似无的鼓声,一下一下,又沉又闷,打得人心慌。
红鞭炮铺上了白色的路,从街头铺到了街尾,火一点上,炸得旁边的大人小孩都尖叫欢呼了起来。
红色的碎纸屑飞了满天,那些孩子跳着,伸高了手去抓,也不管抓着了没有,抓高兴了就行。
鞭炮声停歇后,薛冬青从床上慢慢爬了起来,外套刚套上,邱决明就进来了。
“起来了?”
“鞭炮声这么大,也睡不着。”
“刚好,一会儿闵少爷也要过来了。”邱决明帮着薛冬青坐上了轮椅,给他腿上身上都盖了毯,“你觉得冷吗?”
薛冬青肩膀一动,那毯子就往下滑,他拽着毯子的边说:“我觉得热。”
“那就好。”
“你不怕把我热出病了?”
“等你出去了,就不会觉得热了。”邱决明走到他身后,看了一眼他瘦弱的肩头,伸长的手指夹住了他脑后翘起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打着圈,“你这头发也长了,要不要剪剪。”
薛冬青侧眼,发尾已经长到了耳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剪头发。”
“我啊。”
“你?”
“我给你剪啊。”邱决明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跟感受到了风就飘起来的风筝尾一样。
薛冬青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会剪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邱决明一边翻着薛冬青的书桌,一边问他,“你这有剪刀吗?”
看了邱决明半晌,薛冬青浅浅叹了一口气,指着柜子,“在柜子里,中间左边的抽屉里。”
“行。”
里头除了一把红剪子,还有一些薛冬青平时用不上的杂物,邱决明拿着剪子,又在上面的柜子里拿了一条白色的大毛巾。
“你那毯子先放一边吧。”
他拿着那条毛巾,绕着薛冬青的脖子围了一圈,掖进了衣领里,拿着剪子在薛冬青后脑勺比划了两下,“你放心,我一点一点给你剪,一定给你剪得好好的。”
薛冬青闭着眼,点着头,“好好好。”
邱决明捻着那一撮翘起来的发尾,一剪子下去,咔擦。
头发一缕一缕地掉在薛冬青肩头的毛巾上,或是他的脚边。
邱决明围着他剪了一圈下来,在他面前站定,呆滞了片刻。
薛冬青的眼睑轻颤,“好了吗?”
“还没呢!”邱决明又抓起了他的头发,“再等一下。”
房间里就又只剩下了剪子的声音。
几根碎发落在了薛冬青眼睑上,后脖子越来越清凉,越发迟疑的剪刀声终于停了下来。
邱决明抹掉了他脸上的碎发,蹲在他身前,低下了头,剪子也给了他,“……你也剪我的头发吧。”
薛冬青睁开眼睛,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头发已经短了许多,发尾还带了些粗糙和参差不齐,“……”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起剪的,一松手就不一样长了。”
为了修齐,就越修越短,修到最后已经不能更短了。
薛冬青低头盯着他那个前两天刚去理过的板寸,上手狠狠搓了两把,“算了,我再给你剪,你就秃了。”
邱决明抬起头,“你不生气?”
“一开始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薛冬青把剪子还给他,“吃过和见过,差别可不小。”
“那你还愿意给我剪?”
“你不是想剪吗。”
原本半长的发现在也就比邱决明的板寸长了一点,露出了薛冬青光洁的额头,还有清淡的眉眼,人一笑,看着倒是年轻了几分,还多了点精神气。
邱决明看迷了心眼,愣了会儿,给薛冬青解掉了脖子上的毛巾,学着理发店里的人一样甩着毛巾给薛冬青身上拍了拍,“薛先生对我这次服务满不满意。”
“不满意。”薛冬青果断摇头,“等我出去了我要告诉其他人不能来你这儿剪头发。”
“那我只能灭口了。”
“你要怎么灭口?”
“拿个镜子给你看,把你自己丑死。”
薛冬青瞥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邱决明就笑了几声,不说了。
他把人推到一边,自己把地上的头发都收拾干净了,才推着薛冬青出门。
门一开,外头的风带着细雪一吹,薛冬青马上缩起了脖子,“你去给我拿顶帽子吧。”
“冷了?”
“是啊,头发被剪得就剩这么点了。”
“我去拿。”邱决明马上把门一关,回头翻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出来给他戴上。
外面的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邱决明推着他到了正厅,李忍冬平日里给人看病的长桌上堆着的那些药材和病例都被搁到了一边,桌子也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上面的光都能映出人影来,连屋里的药味都淡了些。
“李姨在厨房里,也不知道都做了什么好菜。”
薛冬青乍一听楞了会儿,才问他,“我们不用过去帮忙吗?”
“不用,李姨说她自己来就好,我们等着就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两年,她也变了很多。”
邱决明低头,“是吗?”
薛冬青抬头,“是啊。”
他没有多说什么,眼里却有涌动。
雪停了,只剩下风还在吹。
闵朝生的车也到了。
他挥着手让司机先回去,自己提着大袋小袋转身踏进了门,正好和李忍冬对上了眼。
“李姨。”
“嗯。”
打过了招呼,他们就再也没有交流,一前一后进了正厅。
看见了薛冬青,闵朝生把手上的东西随地一放,直奔着他过去,面上带了点笑,“看来我来得不是很晚。”
邱决明帮李忍冬将碗筷摆上桌,“是啊,刚要开饭,你就来了,晚上的菜都是李姨自己做的,你多吃点。”
桌上摆着的菜不多,四菜一汤,有鱼有肉,汤是鱼头炖的鱼汤,奶白的汤面上飘着几根翠绿的葱花。
闵朝生看了两眼,冷哼一声,被薛冬青拍了一下手背,转回了头,“在屋里还带着帽子,你不热吗?”
“你问他。”薛冬青抬起一根指头,指了指邱决明。
“他怎么了?”
邱决明头不回,手里的筷子却磕磕绊绊摆了两回。
“头发给我剪多了,不戴帽子,冷。”
“给我看看。”
闵朝生说着,上手就要把薛冬青的帽子摘下来,薛冬青也不拦他,只是缩了缩脖子。
“……这是用剪刀剪出来的?”闵朝生眼睛瞪圆了,“不是拿嘴啃的?”
薛冬青笑,“是啊,都怪那狗,给我啃得这么丑。”
“也不丑。”闵朝生把帽子给他戴了回去,“挺……精神的。”
不远处,邱决明耸着肩膀低低笑了几声,“可以坐过来了。”
四个人围着长桌坐了下去,一顿饭的时间里,只有邱决明偶尔会起个话头,其他人应两句,就又没了声。
哒,薛冬青放下了筷子,然后是李忍冬。
她两只手都搁到了桌底下,看了看另外几个人,一直等到了所有人都吃饱了,才拿出了被攥得皱巴的三个红包,“钱不多,就当讨个好彩头。”
邱决明马上接了过去,“谢谢李姨!”
他给薛冬青和闵朝生手里一人塞了一个,闵朝生低头看了一眼,“……谢谢李姨。”
薛冬青也说:“谢谢。”
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在李忍冬脸上转瞬即逝。
桌上的菜都空了盘,几个人坐一起又说了几句闲话,外面响起了喇叭声,人便散了,剩了一桌子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