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眼》屋言

4、四、意图

　　洛颐为了赶进度，中午没去饭堂吃饭，待在办公区里吃了碗泡面，而后继续回到操作室干活。

　　偶有几个等待机器运行的时刻，洛颐会分神想到戚千慕。
　　洛颐觉得戚千慕带给他的隔阂感很重，有种看着挺近实则无比遥远的古怪滋味，而他心里的各种情绪又莫名地掺杂了一丝欣喜和期待，它们原本藏在深处，时不时不动声色冒出来，吓洛颐一跳。

　　洛颐尝试找寻欣喜和期待的来源，此举没成功，但他想到了一些许久不曾被回忆起的过去。
　　他曾经住在一个破旧小区里的矮小居民楼的二楼，曾经和很多同龄的小朋友在小区的空地上疯玩。
　　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在他开始念小学之后。夏天的夜晚来得迟，他坐在书桌后将作业全部写完了天还没有暗下来，他不动弹，没有告诉爸妈他已经完成作业。小朋友们在楼下玩笑嬉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半开的窗子传进来，他抓着笔看着作业本，端正坐着，安静听着。他怀念可以肆意玩乐的时光，可是后来再没有拥有过。

　　临近六点，洛颐差不多完成今日定好的任务，一切都挺顺利，不过他还是错过了戚千慕的微信，他看数据看得太认真，忽略了放在一旁的手机的震动。
　　直到两位正在读研的师弟来跟他说先去吃饭了，他才猛然记起晚上有约，赶紧拿出手机看时间。

　　“糟了……我居然忘了……”洛颐念念叨叨点开微信。
　　他立刻看见了戚千慕的信息，“我现在出发，大概半个小时后到S大学门口，如果堵车的话可能会稍晚一点。”
　　发送时间是半小时前。

　　洛颐心一紧，动作迅速收拾好手边的东西，交代还没准备走的师妹几句，抓过背包，边往外冲边给戚千慕打语音电话。

　　那时戚千慕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几分钟，去往S大学的道路并不忙碌，一般不怎么堵车。

　　语音电话一接通洛颐就道歉：“对不起，你到了吗？我没看见你给我发的微信，对不起。”
　　戚千慕顿了一秒，说：“到了。”

　　洛颐更加慌张：“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过去，很快的。”
　　戚千慕倒是轻松：“不着急，你要是没忙完的话，我可以等你。”

　　“没有没有，我已经走出实验楼了。对不起，再给我十分钟。”
　　戚千慕仍是说：“你慢慢来没关系。”

　　洛颐不可能慢慢来，他撒腿就跑。
　　除了关乎本科毕业的体测之外，他没这么玩命跑过。他很倒霉，就是从他那一届开始学校规定体测及格了才能拿毕业证，他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医学生，不玩命真的及格不了。
　　而这会儿要跑的路程可比一千米要长得多，太过为难洛颐，很快心肺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一呼一吸极其艰难，口腔里漫溢着血的味道，没有毕业证在跟前吊着当胡萝卜，洛颐实在跑不完全程，只能跑一段走一段努力坚持到校门口。

　　洛颐一出校门口就看见戚千慕了，戚千慕站在停车场边沿绿化带上的垃圾桶旁抽烟，其实离得挺远，但洛颐就是一下子看见戚千慕了。
　　戚千慕依旧是穿简单的衣服，戴复杂的配饰，在将暗未暗的暧昧天色里携一点小小火光，像一个对着烛火许愿的人。

　　从极限的运动中忽然停下，洛颐腿有点发软，随手扶着墙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咬牙拖着脚步挪过去。
　　洛颐走到戚千慕身边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他几乎没戴过任何饰品，不知道手上戴那么多叮叮当当的东西是什么感觉，动作起来会不会很不方便。

　　瞧着累到走路不成样的洛颐，戚千慕略为无奈地说：“都让你慢慢来的嘛。”
　　洛颐气息还不怎么顺，不自觉快速呼吸，整个人哪怕是安静的也显出了一点慌忙，他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又是道歉：“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你都说一百遍对不起了，我没等多久。来一根顺顺气吗？”戚千慕从口袋里拿出半包烟递给洛颐。
　　洛颐没接：“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哦，介意我抽吗？”戚千慕将半包烟收回口袋里。
　　“不介意。”

　　“那就好。你们学校是不是很少有学生抽烟？”
　　“也不算少，念本科的时候男生有一半以上都抽烟，之后估计更多。”

　　“念书的时候不会觉得无聊或烦躁吗？”
　　洛颐想了想，说：“还好。”他哪怕是觉得无聊或烦躁，也不会依赖对事情毫无用处却对身体全是伤害的尼古丁。

　　“所以你能够读书，你是研究生还是博士？”
　　“博士二年级。”

　　戚千慕挑挑眉，夸道：“好厉害，我很佩服可以读书读出个样子的人。”
　　洛颐自谦地笑笑：“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做的事，也有不擅长做的事，称不上厉害，我只是个书呆子，读书以外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做不好……”

　　洛颐的气喘顺了，戚千慕的烟也抽完了。
　　戚千慕在垃圾桶顶上掐了烟，将烟屁股扔进垃圾桶，伸手指指不远处一辆深灰色六座：“那是我的车，上车吧。”
　　“哦，好。”

　　洛颐没想到戚千慕这么张扬的人会开一辆这么朴素的车，从牌子到车型到颜色都毫不起眼，跟学校那些拖家带口最讲究实用的教授开的车没两样。

　　刚系上安全带，戚千慕还没有松手刹，洛颐又开始说客套话：“麻烦你来接我了，本来就是为了感谢你的晚饭，还要你这么折腾，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戚千慕已经放弃劝洛颐放松点相处了，笑着说没事，发动汽车往餐厅开去。

　　戚千慕的驾驶风格也让洛颐略感惊讶，没想到会这么稳，坐在戚千慕的车里，跟小时候坐在校车里的感觉很像，四平八稳，慢慢悠悠，用敞口杯喝牛奶都不带往外洒的。

　　洛颐正想夸夸戚千慕，背包边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声怪叫。
　　“哎呀，彻底没电了。”洛颐拿出手机时，手机已经成了一块板砖。

　　戚千慕目视前方专注驾驶，但允许自己开口说话：“早上还提醒过你充电的，不会是转头就忘了吧？”
　　洛颐耸耸肩：“我的记性是真不好。”

　　“你前面的储物箱里有充电线。”戚千慕说。
　　“好的，谢谢……”洛颐拉开储物箱，映入眼帘的是两盒开过的保险套，两盒没开封的烟，一盒口香糖，以及剩了半包的纸巾，充电线被这些东西压在最底下。

　　戚千慕似乎毫不在意各种用品暴露在洛颐眼前，只关心洛颐的手机能不能充上电：“合适你的手机型号吗？”
　　洛颐反倒尴尬得口齿僵硬，小声说：“……合适。”

　　而后洛颐一直不怎么说话，眼睛不是看着车外街景就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电量百分比，暗暗消化他的尴尬。
　　这其实没有任何可尴尬的地方，但他不知怎的就是十分不自在。

　　去到餐厅的停车场，洛颐的手机电量只充到了40%。戚千慕看了眼，说：“能用一会儿了，危机暂时解除。送你回学校的路上可以继续充。”
　　洛颐点点头：“嗯，对。”

　　走进了餐厅里，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去到空位置坐好，戚千慕才猛然记起那储物箱里有什么。他的一些朋友和他自己都随手往里面塞过东西。
　　戚千慕瞄了洛颐一眼，觉得似乎应该要解释一下，但是想了想又作罢，没必要。

　　戚千慕选的是一家粤菜餐厅，装潢得古香古色，灯光明亮且柔和，每个位置都带有半扇屏风，形成类似包厢的空间，即便是坐在大厅里也能一定程度保留私密性。

　　戚千慕拿起桌上的餐牌翻看，问洛颐：“你喜欢吃什么？”
　　洛颐很客气：“什么都行，我不挑食。你点你喜欢吃的就好。”

　　戚千慕便直接叫服务员过来点菜了，没跟洛颐客气。

　　洛颐在此期间无所事事，拿起桌上的淡茶水喝了几口，又偷偷看了戚千慕好几眼。
　　这间餐厅的灯光似乎特别专业，能够使灯下的人变得柔美，戚千慕低头看餐牌、抬头与服务员说话都如同人畜无害的小鹿，毫无攻击性，仿佛比平时更容易亲近。
　　才见过三次，不陌生也不熟悉，他却不知道在心里给人家安上了多少种想象。他自觉垂涎人家美貌的行为很像登徒子，但忍不住，好像不趁机多看两眼、多花点心思就亏了，贪小便宜的恶劣天性袒露无遗，洛颐暗暗嫌弃自己。

　　点好菜后戚千慕开始聊起今早的事：“我昨晚睡不着，一直到早上六点多才有睡意，不过都那时候了，睡什么睡，我就赶紧起床去S大学了。你们学校真是大，大路小路无数，又没有路牌，像个迷宫一样，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路上人也不多，想找个人问问都找不到，转了一圈才转到人稍微多点的地方。”
　　洛颐想戚千慕口中的人多点的地方就是女生宿舍楼下，又不好意思说破，只能笑道：“因为你去的时间比较早。”

　　“我主动问了两三个学生，都说不认识你，还建议我把饭卡交给她们，她们拿到广播站或者学生会，好像那些地方有失物招领处。后来我站在保安亭边上等的时候也有几个学生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你们学校的学生都挺热情友善的。”
　　洛颐抿嘴笑笑，想大家热情友善的原因是戚千慕长得太过让人有亲近的渴望了，他不得不羡慕，如果是他站在路边，绝对不会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洛颐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饭卡交给她们处理？她们会想办法通知我的，省得你在路口那边等，大热天的。”

　　“亲手交给你比较好。”戚千慕看着洛颐，说话语气云淡风轻，但神色中有几分认真。执意要亲手转交的意思是，想见一面。
　　洛颐表情一滞，不知第几次感到些许尴尬，不自在地应道：“谢谢。”

　　戚千慕没在一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学校那么大，你平时去上课会不会不方便？我记得我以前的学校就巴掌大，没走几步就逛完了。”
　　洛颐也随之放松了些，说：“还好，也没有到不方便的地步，我们学校在高校里其实不算大，有些高校大到在校内移动要坐公交车，我觉得那样才可能会对学习生活产生较多影响。”

　　“大学也像中学那样，七点左右就要上课吗？要早读吗？”
　　“不用早读，只需要上课，第一节课是八点。”

　　“挺早的，当大学生也不容易。”
　　“不是每天早上第一节都有课，本科的话，我记得是一周早起三天左右就行。我是医学生，课业算是比较重的，其他专业可能会更轻松一些，不需要经常早起。”洛颐边说边察觉到些许古怪，且在不经意间显露了他的察觉。

　　戚千慕轻轻笑了一下，向洛颐坦白道：“我没上大学，读完高中就不读书了，高考好像也没考完，都是要考三天的吧？我好像只有一天去考了，后来不想去了，反正那些题目我都做不出来。我至今不知道我高考考出什么分数，没去查。”

　　“啊，是这样。”
　　洛颐讪讪地笑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不念书这件事，在崇拜学历的国度里是人生的最大罪过，往后余生的一切不幸都可以往不念书上面找原因，一切幸运又都可以在不念书上面找到没有获得更多幸运的遗憾缺口，它是往后余生的中心，是一生悲喜的关键，是集聚了人世间所有关切目光的神迹。

　　洛颐虽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爱给学历镶金边，但他拿不准戚千慕对此的态度，不知道戚千慕在不在乎那道金边，不知道戚千慕是真正阔达还是故作潇洒。
　　话题重大又敏感，不是他这种交情不深的人可以随便谈及的。

　　在短暂的安静时刻里，正好服务员过来上菜，洛颐松了一口气，关于学习的话题可以混过去了。

　　闻到近在咫尺的热腾腾食物香气才发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洛颐中午没吃多少，下午也没时间加餐，加上疯狂地跑了半个校园的运动量，身体里的所有能量都被耗光了。
　　洛颐拿起筷子，和戚千慕客气一声就开始闷头吃。

　　眼前雾一阵明一阵，冒着热气的食物使得眼镜不断蒙上水汽，又在开得很足的空调中迅速晾干，如此反复。洛颐一派平静，极其习惯，不管看得清看不清，进食的动作不受丝毫打扰。
　　戚千慕却比洛颐更加关注那副眼镜，微微皱眉盯着看，看到镜片上雾蒙蒙他的眉心就皱得更紧，仿佛被遮挡视线的人是他。

　　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戚千慕忍不住开口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戴隐形眼镜？”
　　洛颐边吃边答：“没有，我戴框架眼镜戴习惯了，觉得很方便，直接拿下戴上就行，不需要每天护理。而且比较卫生，眼睛这么敏感脆弱的器官，任何外界的东西都是不接触比直接接触要保险得多。”

　　完全不考虑麻烦与卫生的戚千慕强调道：“可是你的眼睛这么漂亮，不应该被厚厚的镜片遮住。”
　　又是这个称赞，洛颐给自己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对戚千慕总是夸他的眼睛一事十分困惑。他昨晚从酒吧回到宿舍以及今早起床后都踏踏实实照了镜子，仔细研究过他那双看了二十几年的眼睛，实在是没看出有任何值得戚千慕称赞的特别之处。

　　洛颐想要纠正戚千慕的认知：“我的眼睛长得很普通，不如你的眼睛深邃有神，瞳色也很普通，不像你的瞳色那样比一般人浅一点，我的眼睛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资格用漂亮这个词去形容。你的眼睛才能称得上漂亮。况且我每天都是对着试剂、细胞、数据，不管模样多么糟糕都不会被嫌弃，我戴框架眼镜非常自在。”

　　戚千慕带着点遗憾神色看洛颐，洛颐装作不知道，继续专注于吃饭。
　　虽然不再劝说，但似乎有点不甘心，戚千慕小声嘀嘀咕咕，带着控诉的意味，仿佛洛颐不愿意摘下框架眼镜是一种针对他的恶行。
　　洛颐：“……”

　　之后洛颐吃得认真，和戚千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过就算了，不放在心上。
　　吃完饭菜吃甜品，洛颐将一碗满满当当的加了芋泥和鲜芒果的双皮奶吃完，真的饱了，满足地放下汤匙，拿纸巾擦嘴，接着抬眼就对上戚千慕的视线。

　　“怎么了？”洛颐低声问。他担心吃饭的时候太忘我，不小心有哪里失礼了。
　　戚千慕摇摇头说没什么。
　　可洛颐觉得戚千慕分明有话想说，且是有点分量的话。

　　洛颐不喜欢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隐瞒，略微急切催促道：“有话就说吧，吞吞吐吐的我会觉得难受。”

　　戚千慕仿佛得到允许的调皮小孩，露了个得逞的笑，说：“你现在一定没有在谈恋爱。”
　　话题的走向不可理喻，洛颐一脸呆滞：“啊？呃，嗯……”

　　戚千慕又提出一个出乎洛颐意料的问题：“对恋爱对象有什么要求吗？”
　　洛颐不明所以，但反应过来了，用半开玩笑的态度问：“你要给我介绍吗？”

　　戚千慕挑挑眉：“说不定可以。”
　　这种玩笑从本科一直开到博士，同班同学、同小组的同学、同一个实验室的前辈后辈之中有不少人和洛颐说过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也没见他们有所行动。洛颐觉得这是一种俗气的聊天方式，表示某种朋友间的义气和亲昵，跟要不要一起打游戏之类的话题差不多，他便给出了一个俗气的回答：“合适就行，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戚千慕一边手肘撑在桌子上，以拳托腮，微微歪着头，问：“想谈恋爱吗？”
　　洛颐顿了几秒，脸上的轻松微笑彻底沉了下去，某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席卷全身，他被迫僵硬地作答：“说实话，几乎没有时间好好谈，所以，还不如不谈。”

　　戚千慕的眼神变得很直白，邀请与勾引的意味极其强烈，正在灼烧洛颐。
　　洛颐再怎么是书呆子也活了将近三十年，不会读不懂戚千慕眼神的含义，他知道戚千慕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最糟糕的就是他知道，他看出来了，他听出来了。

　　这是真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洛颐如坐针毡，呼吸不畅，大气不敢出，背脊仿佛蹿进了一条冰冷银蛇，阴森冷感在他身上游走，离间了真实与虚妄，他觉得现实世界正在逐渐远离他。

　　而对面的戚千慕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旧是直勾勾看着洛颐。洛颐想戚千慕果然是活得自由自在的人，恋爱这件事上也是随心所欲。

　　下一刻，戚千慕似乎获知了洛颐的想法，他说：“其实建立恋爱关系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不需要想得太复杂，谈恋爱也不需要太多时间，让恋爱融入你的生活即可，没必要特意劈出一块时间来迁就这段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