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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以武犯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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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九州腹地,十省通衢。它南对伊阙,北倚邙山,中有洛水横贯,是连接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也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外古道,不知走过多少西域漠北的行商。然而五十多年前的那场战火,将曾经如锦繁华的东都灼得伤痕累累,至今仍未痊愈。连带着这古道也见清冷荒凉了。
春风从东南吹来,带着清微的暖意,的的马蹄声中,夹杂着年轻人的笑谈。
“那边就是邙山吧?都说北邙凤巢龙穴,风水宝地,不知道葬了多少帝王将相名臣贤子。公子,是否有兴去瞻仰一番?”马上白衣秀士起了诗兴,哦吟道,“陟峦丘之丽陀,升逶迤之修坂。回余车於峻岭,聊送目於四远。。。“
”呸呸呸,什么风水宝地。我只听过[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遴遴入秋草。],埋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青衣童子哭丧着脸,“公子,我们几时才到洛阳啊?”
虞璨却心中黯然。想起曹植那篇《送应氏》,心想这历史真似轮回着,东汉有董卓之乱,今朝有叛将造反,只几个胡儿,就将这几朝古都蹂躏尽净。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他低低叹了一声,对白衣士子道:“陈先生,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确有些累了,不如到前边茶亭休息一会。”
茶寮在道旁。天时尚早,客人不多,只几个行脚汉子和三两客商。老板和伙计边招呼客人边煮茶。虞璨一行黎明起程,早就又渴又饿。童子下了马, 将缰绳一扔,就呼着要茶。等虞璨坐下,他已经一壶下肚:“好舒服。”
陈先生正坐在一旁看茶点,闻言不禁摇头。他原是刘府的客卿,虽屡试不第,却有实才。因此刘承桓特意派他来协助外甥。那童子出塞却是自幼跟着虞璨的,一路上看他十分不顺眼:“我知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哼,我家公子说了,这是真性情。谁似你假模假样。”
陈先生没来得及说话,小伙计笑呵呵地过来添水:“客官,想好要些什么点心?羊肉包子暖肺又暖心,芝麻胡饼甜津津,孟津馒头一路饱,咱小铺的窝窝头神仙吃了也点头。”
“小伙计,很会说话呀。”出塞笑着,却听那厢抛出一串铜钱:“十个包子两个胡饼, 包起来。”
来的是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年。出塞不服:“哎,我们先来的,你懂不懂规矩?”
那少年理都不理他,又扔出一块碎银:“动作快点,这些都赏你。”
“多谢小爷,恁贵人积福,将来一定娶个漂亮媳妇,百子千孙,富贵绵绵。”伙计喜得一叠声好口彩,连忙跑了过去,“您的包子和饼,这还有一杯茶,小爷您赶路,一定渴了。”
出塞还待理论,却被虞璨制止。他心细如发,早发现那几个行脚汉子眼里的贪婪之色。出塞会意,嘿嘿一笑:“贵人,你这样慷慨,小心朝你伸手的人越来越多哟。”
却此时,道上驰来一辆马车,也在这茶亭停下,一个青年男子扶了个艳装丽人下来。就见那几个汉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虬髯大汉大喊:“在这里,就是她了,拐了我的银子,却跟野汉子跑了。”
丽人听那人言语粗俗,不禁皱眉:“卢郎,这里肮脏得很,咱们还是走吧。”不意那汉子直冲她来,一股恶臭扑鼻,隔夜饭都似要呕出来,连忙闪在一旁,不加思索甩袖挥去。
那人一跳:“贼女人谋杀亲夫啊。兄弟们,把她捉回去。”
“我们是过路的商人,这位兄台,你们认错人了。”青年男子护住丽人,返身陪着笑。
“是那个奸夫,他们和伙放鹞子。”
放鹞子是骗子行骗诈取钱财的一种手段。鹞子,年轻姑娘籍各种理由或卖或嫁,入门后趁夫家不注意将财产席卷一空逃走,在人烟稀少比较贫穷的地区常有人家被骗。没想到这东都繁华之乡也有这种事,可见世风之败坏。
“站住!”丽人见行脚汉子们围了上来,越发惊慌:“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走开。卢郎,叫他们走啊。”
那位卢郎倒还镇定:“各位,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何苦拿我们夫妇来玩笑。这样吧,我虽然穷,身边还有几缗钱,几位不嫌弃,拿去买碗酒喝,在下也多交了几位朋友。”说着,真个捧了几串钱出来。
那虬髯汉子棒头一点,已是将钱挑了过来。拿在手上掂了掂,嘿嘿一笑:“钱我们不嫌弃,老婆我也不能丢。”依旧逼了上前。
青年男子脸色也变了:“你们。。。”
出塞也看出不对来;“公子,这帮人是装的,一个个都有功夫,象是特意等在这抢人的。”
这是虬髯汉子已经贴近男子身边,一句话凝成一道极细的声线直送男子的耳朵:“卢应全,船是你自己要上的,没人逼你。现在,你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只听啪的一声,男子一声惨叫,一只胳膊已经软软地垂了下去。丽人一声惊呼,直直向后倒去。虬髯汉子手一伸,将人夹在腋下:“走。”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这等强掳伤人的事。虞璨双眉一挑:“拿下他们,送交官府。”
出塞应了一声,正要跳出去,却听一声冰凉的冷语:“抢了人,就这样走了么?”那个黑衣少年已经拦在了路中。
“小伙子,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别管。”
“我偏要管呢?”
“很好,”虬髯汉子磔磔笑着:“我看你钱太多,活得有点不耐烦,不如你跟我走,也省得你死后那些银子太寂寞。”
“哇,演的跟真的似的。贵人,原来人家不光想诈财,还想劫色。”接话的却是出塞。他还记恨那少年,有意臭他。
那少年刀一横:“没你的事,走开。”
出塞作个鬼脸,冲那虬髯汉子:“看见没,我妹妹这么凶,你们也敢要?她一刀下去, 你们--讨不了好。”
他跟本没把那群行脚和少年放在心上,竟是嬉皮笑脸地嘲弄着。虞璨好气又好笑,这个侍童是父亲硬塞给他的,淘气异常,府里谁得罪了他,都逃不过他的报复。他是教也教不了,赶也赶不走。这少年不过抢先要了些吃食物,他就记恨到现在。
正想着,那少年手一抖,银光一闪,一道钢丝直刺出塞。出塞只防着他左手钢刀,哪想到还有这跟细丝。仓卒之下,只得折腰后翻,耳听铮的一声,脸上微疼,一道血丝已是渗了出来。随即一声闷想,那个虬髯汉子捂着带血的喉头,颓然倒在地上。身畔,七个行脚汉子无一幸免。少年手腕一翻,银丝整整齐齐缠回右腕。他走上前,低了头:“你这种渣滓,活在世上,只会害人。我饶你不得。”
虞璨再忍不住:“且慢!”
少年抬头,看了看架住钢刀的青锋,语调不带一丝感情:“你要为他求情?”
“不。他死有余辜。”
“那就别拦着我杀他。”
“他犯了罪,自当送交官府,由官府来办。你若杀人,却触犯了刑律。”
“官府?哼,只要问心无愧,我想杀谁就杀谁,官府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虞璨一皱眉:难怪韩子会说[侠以武犯禁]。当下更不迟疑:“天下人的律法,天下人遵从。此刻,他已被你打伤,再不能害人。你送他到官府,自然会定他的罪。若是每个自命侠义的都照自己的好恶行事,今天你强过他,你可以问心无愧地杀他。他日人强过你,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你。”
少年冷笑:“废话少说,打赢了我,自然任你处置。”
“动武或许我不如你,可是你还是没有权利杀人。”看着缠绕在剑鞘上的钢丝,虞璨毫不动摇。
“谁打嬴就听谁的,你师傅就这样教你行侠仗义的啊?”出塞跳过来,“打就打,谁怕谁啊?”
“师傅。”那少年一呆,忽地落下泪来。
“哎,你怎么哭了?你别跑啊,我都没出手呢!”
“出塞,押他们去官府。”虞璨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睛洇起一丝忧郁。
“卢公子,也请你夫妇同去作个佐证。”陈凙向依然坐在地上的卢氏夫妇请道。
卢应全和丽人对往一眼,眼里都含着一丝恐惧。丽人颤声道:“卢郎,我不去。”
卢应全向虞璨行了个礼,抖抖擞擞地说道:“多谢公子援手。。。我夫妻受此惊吓,只怕不能同公子一起去了。”
这年青人也不似没有见过市面的,怎么会这样。虞璨温言劝道:“洛阳令为官清正,你们不必害怕。”
低下头来细看,不由暗吃一惊。那黑衣少年出手极狠,那群行脚汉子被他钢丝扎上喉头,已是死了三个,剩下的也都口不能言,伤得极重,只那个领头的虬髯汉子还撑着,撕了衣襟上的布包扎伤口。他冷笑一声,黯哑着嗓音叫道:“你们多管闲事,只怕我家老爷饶你们不得。”
这一闹,已经有人报道了官府。谁知,洛阳大堂上一问,那丽人竟是洛阳富豪沈万三新收的侍妾,卢应全则是沈府刚请的西席,两个人不知怎地勾搭成奸,卷了东家的财物双双潜逃。沈万三怕丢人,才令家丁假称是被骗的田汉,想悄悄地把人擒了回去。
虞璨等人面面相觑,哪想到竟会碰上这等乌龙事。看那所谓的卢氏夫妇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互相拉了手,不待虬髯汉子说完,已经面如死灰。
此时沈万三得到通传,也来在堂下。他倒也明白:“都是沈某一念之差,致使家人受此无妄之灾,沈某只能多拔抚恤银两,给枉死的下人风光大葬,才能挽回一二。至于卢应全,事已至此,丽娘也已经回来,我与他宾主一场,此事就不计较了。不过府里还有一两件小事,需要他回去交代,还请令尹发还。”
如此情形,洛阳尹自然允了。令人画影图形追缉那个黑衣少年。却又有谁知他样貌,不过大约说了些身形特征。令尹大人自己也想那少年出于侠义,只能说是误伤,真拿到了,也须酌情处理。
卢应全夫妇彼此交换一个绝望恐惧的眼神,颤抖着画了押,被沈万三带回。虞璨三人正待离去,沈万三却过来,弯身行了个大礼:“原来是虞公子。若非公子仗义相救,我这几个下人怕也难逃一死。公子高中进士,桑梓与有荣焉。此番衣锦还乡,就请到舍下盘桓一二如何?”
沈万三素有善名,上交官府显贵,下结江湖异人,生意场上无人不卖他面子。虞璨少时也曾去过他府中,为着天灾人祸找他协办赈济。当时只说有钦命在身,笑着辞谢了。
离开府衙,陈先生忽道:“公子,此事颇有蹊跷。”
虞璨心里也存疑:卢应全和丽娘背主私逃,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必死的罪,沈万三姬妾成群,动不动就拿来送人赏人,一个小妾在他眼里决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怎么今番倒如此紧张,要人私下去追?再来,他也不是心肠狭隘歹毒之辈,既说了不追究,想也不会难为卢应全二人,顶多把他们打一顿逐出府去,何以两人神色会如此绝望,倒象是判了死罪?
“东都之事,自有洛阳尹和洛阳留守处理。以令尹大人的才干,又有什么蹊跷逃得过他的眼睛。我们还是赶往客栈,与左夫人一起参详中丞的案子。”
洛阳雍门外,有一座占地宽广的牡丹园,园中屋宇楼阁,亭山池榭,在在显出富丽奢糜之气。牡丹园的一角,有一个花木葱茏的雅苑,苑中杨柳成荫,一只只燕子穿梭其间,左右两亭一名折柳,一名燕宾。苑中松柏却又都剪成圆形,取其圆满之意。这是沈万三款待客人的燕柳院。
离开府衙的时候,天色正黄昏,等到沈万三离开燕柳院,已是万家灯火。出塞灵巧的身影出现在松间,仔细地嗅了嗅,几个起落来在假山之畔的来归楼,小心地隐在山石之后。
阴暗的大厅里,一个清矍的人影负手背光而立,香案上云烟弥漫。听晚虬髯汉子的报告,人影颔首,转向一旁的锦衣人。
“既然来了,照老样子办吧。”
“二公子放心。”锦衣人愉快地领命,“君子么,哈哈,我会让他终生难忘。”
目送锦衣人离去,人影转过身来,很文雅的长相,可惜被一个鹰钩鼻子弄得过分阴沉。他是承德节度使的二公子王承业。“帐册呢?
卢应全被他的利眼一扫,只觉无处遁形,心一横:“丢了。”
王承业走到他身前,一手掰起他的下巴:“权英,跟我耍花招,你还太嫩。老实把帐册交出来,或许还能捡条命!”
化名卢应全的权英也不傻:“我如果交出来了,主公还能饶我吗?”
“你不交,我先饶不了你。”
“嘿嘿,”权英冷笑,“只怕大公子先就饶不了你。二公子,别以为主公器重你,我死了,你交不出帐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是么?”他不再多话,嘲讽地一笑,抬头望向天花板:“这个人送给你了。煎炸煮涮,随君所欲。”
“哈哈,昨儿听了个故事,叫什么请君入翁,我正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这只肥鹅倒来得及时。”房梁上一根闪亮的丝线一动,天花板上魅影般降下一个人。降至半空,却又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权英只看了那人一眼,脸色已经灰败,不由自主腿一软,跪在地上:“属下不敢隐瞒,帐册已经被人偷走了。”
话音未落,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直到魅影收起银丝,满意地看着最后一滴血珠也滴落石板,权英才发现地上一堆模糊的碎肉,而他的两臂,只剩了白骨。
凄厉的喊声惊起一园宿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出塞一辈子再没有听过比这更惊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