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湖衣

3、李氏猫狼

　　第三章李氏猫狼

　　褚九龄在官场的风评一直不错，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能克尽职守。却又缄静少言从不与人争功，所以连穆旸都夸他诚敬。由于太多劳心煎肝，年方壮年，就已经一头白发。偏他长了一副苦相，不讨人喜欢，风评虽好，仕途不过平常。好在他也不以为意，满足地窝在城郊的陋室里，过他案牍劳形的平谈日子。

　　可是自从办砸左唐的案子后，他就有些消沉，一直情绪低落，办事也开始丢三落四的，更加未老先衰了。门房递进名剌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发呆，贴子捏在手心半天却没反应过来，还要管家提醒。

　　虞璨进来，他依旧神情恍惚，让茶的时候连杯里的茶水都溅了出来。虞璨有些纳闷，也有些同情，想不到一次弹劾，就让一个老好人沮丧到这个地步。

　　“褚伯父，陛下将左中丞的案件交予侄儿，侄儿心下实在不安，还望伯父有以教导。”

　　“左中丞啊。”褚九龄心里抽搐，手心也冰凉。

　　既是叔侄论交，虞璨也就开门见山：“当日伯父可曾怀疑过左中丞的死因？”

　　。。。

　　“伯父？”

　　“噢。那是一剑横颈，伤口很深，我以为自杀没有那样的力气。”褚九龄神色黯然，看着虞璨的眼睛有着一丝悔恨，“哪里想到苗县令会弄假，花钱买了个凶手出来。”

　　“小侄有点想不通，假凶手既然已经认罪，又为什么会自杀呢？他自杀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人的心理很怪。也许他一时血勇，应了下来。解到京城，这股气松了，就怯了，一死了之。”

　　“都不怕杀死自己了，为什么倒怕起三寺会审来呢？”

　　“乡野百姓没见过几个官，怎么不怕。”褚九龄苦笑摇头。

　　“伯父，您调查此案时，有否注意过中丞滞留颖州的缘由？”

　　褚九龄沉默了一下，“是有一名女子来找过左中丞，也确实有人证见他上过青楼。只是中丞他向有清名，我不愿使小人有机可乘，故此未载。或许是伯父无能吧，我并没有查到左中丞有什么一掷千金的豪举。”

　　左唐在御史台供职七年，可以想见怨恨他的人有多少。李上林一回京，幸灾乐祸的人笑倒了一片，更不要说落井下石连死人都要作践的弹劾本章了。褚九龄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况，左唐的青楼之行更显别有内情：“伯父以为会不会和左中丞到德安的目地有关？”

　　褚九龄再次沉默：“御史台记载的是左中丞去扬州公干，并没有去德安的事情。”

　　虞璨感觉褚九龄似乎隐瞒了什么，他不说，自己也不能追逼着，又讨教了几个问题，便起身告辞。褚九龄送到门口。虞璨上了马，却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句：“那假凶手死以前精神有点错乱，一会儿说不是他，一会儿又说是他。最后竟会用蚊帐钩上吊。”

　　用蚊帐钩上吊？褚九龄的临别赠言仿佛别有深意。可是接下来要拜访的李上林却不容他多想。

　　李上林本是瀛州饶阳人，和褚九龄一样出身寒微之家，但才学出众，少年时就被剑南道巡察大使引荐举入朝，成为太子舍人和崇贤馆直学士。当时太子穆旸性情乖张，行为不端，他还上过《承华箴》劝穆旸积小累微，去除邪佞。西京之变，九王争位，他转投穆昭，说服南内禁军反戈一击，立下大功，此后更是深得宠信，一路青云直上。他擅长揣摩人心，知道穆昭心事后，更是曲意逢迎，汝宁王夫妇原本与他交好，却被他出卖。前朝遗裔柳慎行为人小心，素有才干，本来已经被他纳入门下。可是当他看见柳慎行日益得到穆昭重用，怕影响到自己的地位，竟然伪造证据误告柳慎行意图谋反，害他满门抄斩。这样一个“佞谀有类，邪巧多方”，阴险刻毒的人物自然不容轻视。虞璨脑海里思索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李府。

　　比之褚九龄的寒酸，李上林的府邸是完全另一番气派。高墙广厦，树木繁森，远远地就能看见鲜亮的朱漆大门和门前的一对石狮。

　　李上林也在书房会客。他面貌甚美，一见到虞璨就满面春风地迎上，不等他说话，先就开口：“贤侄啊，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左中丞的案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完完整地告诉给你。“

　　看他一副谦和可亲的样子，谁会想到这就是笑里藏刀的“猫狼”呢。虞璨心中不屑，面色依旧平淡：“在下洗耳恭听。”

　　“其实也是凑巧。苗县令掰出个子虚乌的流寇，把亏空的银两和中丞的死因都栽赃给他，还收买了一个穷汉来坐实，可谓是天衣无缝。哪知道天网恢恢，那个女子以为事情过去，竟然拿了官银来花用，被衙差逮个正着。”李上林叹口气，“哎，满朝谁不晓得左中丞廉洁，持身方正，可惜人非圣贤，谁能无过。那个女子刚刚招认官银是左中丞送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几乎要问她诽谤朝官的罪。可是，证据确凿，五千两官银，被那女子挥霍了四千多，剩下的四百两都起出来啦。苗知县知道再也瞒不住，只得招了。”

　　“左大人八月十四到达颖州，二十四日逝去，短短十天，就犯下这样大错，真让人不敢置信。而那女子也真厉害。李大人十月初六截获官银，短短五十来天，那女子竟花去了四千六百两，她这是如何花的。而且县令和褚大人审理此案时，她听到风声，总不敢乱动吧。”虞璨眉心微微皱起，似在深思。

　　李上林干笑一声：“青楼女子，本来就挥霍。更兼了交游繁杂，也不知是送给什么人了。只可惜，左中丞这一失足，不单害了自己，也牵累朝廷啊。”

　　虞璨见他三句话不离左唐犯过，滴水不漏地要把这个案子坐实，也不禁感觉这人才干，知道再试探也得不出结果，再谈了几句，就要告辞。

　　李上林却不让他走，一口一个贤侄，又是夸赞，又是推心置腹地教导，一副惜英怜才的样子。缠了虞璨良久，还要留饭。虞璨心里警惕，只好说已经和舅父约好：“怎敢让家舅久等。”

　　李上林见留他不住，示意家奴取来一个礼盒：“贤侄家世显赫，如今更中了进士，将来青云路上，前程不可限量。刻下离京公干，一点程仪，切莫推辞。”

　　“李猫狼”惯于向人伸手索钱，他这程仪将来怕是要百倍奉还：“大人厚爱，在下不敢当。”硬是推辞不受。

　　眼见着虞璨的身影消失，李上林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代之而起的是蛇蝎见了也要避之三舍的阴冷。他唤来一名家丁：“画像完成，即时送去洛阳。”

　　刘承偕的府第离此不远。虞璨沿着李府的高墙西行，一路见碎石铁棘爬满墙头。一会，墙里传出笑骂幺喝声，几个女子正在园内荡秋千。

　　“呀，我的簪子。”一个不小心，李锦的碧玉簪子掉了下来。

　　“已经断了，可惜，这朵青莲雕工精致得很呢。”

　　“我花了三千钱爹才放手，才用了几次。”少妇恨恨地跺着脚。

　　“小姐，簪子没碎，镶好了还能用。”

　　“断都断了，镶它干什么，拿去扔了。”

　　听着清风送来的话语，虞璨忍不住心里鄙薄：都说猫狼贪酷，连家人都不放过，果然女儿要跟簪子都要花钱。

　　刘承桓是个心宽体胖的大胖子，一见到虞璨，就是一个狠狠的拥抱。虞璨虽然自幼习武，也被他抱得难受：“舅舅，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喘不过气来了。”

　　刘承桓呵呵笑着：“葡萄，你那小厮说你要来，我从早等到晚，盼到天黑了，怎么才来。”

　　“在李府耽搁了。舅舅说的一点没错，那个猫狼啊，真是个笑脸杀人的，一双眼睛里都长着爪子呢。”虞璨淘气地作个鬼脸，露出一丝少年心性。他自小在外家长大，和几个舅舅十分亲近。他母亲是老丞相唯一的女儿，本就被几个哥哥捧在手心，自然也善待她的遗孤。尤其是刘承桓，更把他兄弟当成自己的孩子，疼宠得让自己的儿子都有些吃醋。

　　这时刘承偕的一双儿女也来了，刘玄默已经二十出头，去年入仕，当了个八品员外郎，刘华胥年方十二，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虞璨见到表妹，和煦地笑着，眼如弯月：“梨儿，我在集上买了条穗子，配你那张琴正好，喜不喜欢？”

　　“喜欢。”华胥欢笑着扑到他怀里，抢过穗子，随即想到两位表哥远离，不由扁了嘴：“可是都没人陪我学琴啦。”

　　“好了，梨儿，别闹你表哥。”刘承桓说着，脸上却藏不住对爱女的纵容。他喜欢这个年纪见长，越发清隽有为的外甥，更有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只是虞无忌觉得男未冠女未笄，希望过两年看看。但是在刘承桓的心中虞璨早是他的佳儿佳婿。

　　玄默也过来，悄悄和虞璨说了几句话。虞璨笑着点头，心想二哥真是痴情，都好几年了，还忘不了韩颖芝。从前自己替他掩饰功课，如今更要做起柳毅来。当下想起正事，压底嗓音：“玄默，那韩昭度不是早升了淮扬盐铁使么，怎么她又回去洛阳？”

　　刘承桓却都听见了，面色一沉：“枇杷，你还不死心吗，姓韩的现在是节度使夫人了。”

　　玄默咬着牙，十分不服气：“当日爹不反对，颖芝早就是刘家的媳妇。”

　　韩家嫁的是颖芝？虞璨忙打圆场：“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别念着。舅舅，我明儿就要启程，舅舅没有什么嘱咐么？”

　　刘承桓倒认真担心起来：“葡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得罪陛下啦，怎么左大人的案子交到你的手上？”

　　虞璨任他抓住自己肩头，眼里笑盈盈地：“左大人的案子是幌子，这种大案怎么会交给一个八品监察御史？陛下其实是要我抓底下官员的错。舅舅在户部，最清楚这些年淮扬矿税的情况，您不是讨厌韩昭度么，咱们就抓他。”

　　刘承桓果然高兴：“好，咱们边吃边说。”

　　“。。。昭元七年，繁县民妇麦氏，涉嫌毒杀其夫。吏援旧案，称麦曾于一荆林休憩，荆花落入瓦甑，与甑中河鲤相混成毒。丞欲释麦氏。虞璨言[彼急欲热食飨夫，岂令甑口大敞]。再查，吏与妇有染，计杀其夫。。。”

　　“庙下常患水，昭元九年，洛水又泛，虞璨与刘二公子、韩大小姐等于庙下赈施，使每人植杨柳一株，越二年，杨柳荫堤，庙下竟不泛。。。”

　　长安城南一座精致的楼堂中，长者合上了墨汁淋漓的长卷，“这个虞璨，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建树，[璨气光河洛]。魏国公福气不小啊。“

　　“他跟着刘相近十年，老狐狸的手段自然早就学了几成。”烛焰之下，接过长卷的赫然是猫狼李上林。

　　老者手捋银丝飘雪的美髯，“能让你写上十几页，就算是积父祖之荫，也难能可贵了。魏国公也舍得废了这个世子，随他住在外家十年不闻不问。“

　　“当年穆旸杀了燕然将军全家，逼反虞无忌，全靠乌海人收留，后来保穆昭，平定叛乱，也多借西域诸族之力。他怎么敢得罪昔日的乌海公主现今的魏公夫人。”

　　“他不要这个儿子，老夫要。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他收买过来。这种人物，如果不能收为几用，留着是大祸害。”

　　“他自命清高，只怕不容易收买。如果用强，又会得罪虞无忌。虽然不得宠，到底也是儿子。虞无忌重兵在握，人在西北，眼睛却没一刻离开长安，朝野两面都有不少旧交新知，不容易对付。”

　　“上林放心，老夫自有办法。”老人一身白布宽衫，形容气度却自有一股让人服从的威严，饶是阴鸷如李上林，也不敢不低头，诺诺地告辞而去。

　　待得李上林离开，下首站着的一员武将立刻出声：“德安的事，那两家比我们更急，不如让他们去处理。”

　　“德安的事，真揭了出来，对谁都没好处。穆昭是铁了心要对付三镇，唇亡齿寒，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接话的却是老人对面一位年轻女子。

　　“敏芝说得不错，”老人毫不掩藏对女儿的宠溺。

　　“爹，女儿跟你读书学剑，却一直没有机会一展所学。虞璨既然如此了得，我想去会会他。”少女自信中含着对挑战的向往。

　　“画像已经送去洛阳，”老人笑着，“如果连承业也对付不了他，敏芝你再出手不迟。虞璨再华光玉璨，碰上你，只怕也要走趟麦城。”

　　“女儿却有些担心。李上林所书十五条，十一条是所谓神童事迹，被人传了出来。昭元十年后却只有四条，四条中又有三条我们从未听闻，可见虞璨不事张扬。这个人深藏不露，女儿也没有把握赢他。不如收买他兄弟那些旧识，找出他的弱点。”

　　老人点点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敏芝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做去。“转头向着下首又道，“石河，淮扬那边有什么动静？”

　　石河一笑：“贺兰谦玉是个纨绔子弟，天家任命下了好几天，他还忙着和女人鬼混。这两天，他更招惹上了兰陵郡主，江州王气得放话说要扒了他的皮。陛下称他文采风流，堪配扬州，根本是在暗讽。”

　　老人神色冷峻：“淮扬是朝廷的命脉，天家决不会掉以轻心。江南一日在天家手里，天家一日就有机会喘息。贺兰谦玉虽然放荡，交游却广，但是这等人扮猪吃老虎，最容易让人不设防。万一被他不小心察知了什么，我们这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当日若不是德安吸引了左唐的视线，韩昭度今天不会这么好过。”

　　“将军的意思是。。。”

　　“淮扬这场豪赌，我们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