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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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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打打闹闹回去,快走到家门口时,气氛才渐渐降温。
我和他同行了这一路,摸爬滚打,无论命运是好是坏,人生的际遇仿佛是那一根粗制的麻绳,我们别无选择地攀附于它。
只是,如今看来,要分道扬镳了。
门前的灯光有一点昏黄,亮暗纷繁交错,有一瞬间,便模糊了彼此。
柳安下意识地拉拉衣角,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踏过了门槛。
正对着大门的床上,柳叔叔盘着腿,先看了看柳安,再看了看我,眼神闪烁。
“小葵葵啊……我说……”柳叔叔头一回和我说话如此吞吞吐吐,颇不利落。
“爹,我都和他说了。”柳安替他解围。
“啊,这样啊……”柳叔叔点了点头。
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催促道:“累死了,还不快开始。”
“我东西还没有准备……”柳叔叔这才如梦初醒。
“……”我和柳安对于这样一种情况,套用一句经典小说评语——意料之外,还真是情理之中。
“没准备就没准备呗,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走到书桌那儿抽出几张白纸,折了一折,裁了一裁,三下五除二,大功告成。
“喏,纸是我裁的,你在上面写字咯,以示公平。”我推给了他两张纸。
柳安稳稳地拿住笔,顿了一顿,立时写成。就着身旁的灯光,他鼻梁边投下了淡淡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像是有层水雾,扑闪着,晕染出别一番情味。
他埋头握笔的姿势,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想起小时候让他出主意,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么多个影子投射在一起,凝成了这样一个他。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平白得来的道理,每一个选择在得到的时候就意味着放弃。可我晓得,有些东西,此时此刻,我很想留住。
“小葵,等会我先抽,我先打开。”
“凭什么你说什么是什么啊。”
“我今天就是想先抽。”柳安多年本性再次翻滚上台面。
“我偏不。”
我赶忙抽了其中一张,攥在手中。却见柳安半天没什么动静,心中一惊,便了然了七八分。
“喂,不管怎么样,我抽都抽好了,你想改也没法儿了,半天不动是心虚了阴谋败露了吧。”
“怎么可能,我是那样的人么。”柳安无辜道。
“那就让他先打开。”
我望了一眼柳叔叔。不能让两个人都上学,本来就满心愧疚,现在我对他儿子的规定有了质疑,他要是偏袒他儿子,那感情上实在是过不去。
“就听小葵葵的吧,我听着也不错。”柳叔叔打着哈哈。
柳安还是不动,看来是深谙“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人就应该信命,都决定用这个方法了,还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我带着一贯的冷嘲热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了他面前的那张纸,赶紧打开。
一个大大的“行”字。
柳安毕竟手脚没有我快,等扑身上来抢夺时,我早就把我和他的命运之纸揉作一团,丢出门外了。
“赢了命运之神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啊,难不成想干上一架?我还没动手你就先挑动起来啦!”我用力推开他,大声对他叫喊道:“我本来就是你们的一个累赘,现在包袱放下了。我白吃白喝那么多年,也该是我还债的时候了,不会让你们的日子这样难过下去的!”
我一路狂奔。我不知道柳安有没有追上来,我只知道往前迈步,不敢回头。
我怕一个破绽一个疏漏,聪明如他,我就被全盘识破。还不如秉持着一贯的泼辣作风。
原来,他不用光明磊落的计策,也不是那么高明。或者,他拉一拉衣角的小动作,正好落入了我的眼中,他却还不自知。他失误在满眼旁人,却忘了自己。
镇子本就不大,加之我没命地奔跑,很快就来到了我的目的地。
我用手拉去了柱上蛛丝,红灯笼蒙上厚厚的灰,掩盖了旧日的明艳。我就着一级台阶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看着随风摆动的灯笼,发起了呆。
我不擅长回忆,记忆力局限了我所有伤春悲秋的天赋。可我今日,却克制不住地把记忆的帧不断回调。
我想起我和柳安整日坐在镇中的河堤上玩,看千帆过尽,看云卷云舒。那时两个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凡事都要拿来赌上一赌,赌船上女人戴的是什么花,赌远远驶来的航船是停靠还是继续。谁赌输了都不服气,互相嚷嚷一番,最后也总是他服了软,傻乎乎地呵呵一笑,便接着要和我赌下去。
我想起我们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小街小巷,大人们看见了,都会说上一句:“柳安又带着他的项葵小媳妇玩儿咯。”我就会不知疲惫的回敬:“谁是他媳妇!”真被逗生气了,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柳安也没法儿,陪着我坐在地上,坐到我不哭为止。
而我身后的尼姑庵,早先的香火还旺盛得很。
住持长得那一张脸,慈眉善目,仿佛生来就是要修身为仙的。出家人很容得调皮的小孩,镇上的小孩时时来偷斋果,她们也只是略略训斥几下,也就算是过去了。
闻得风声,我也和柳安来这里讨个便宜。没曾想,却讨得一番判词。
我正和柳安在尼姑庵的库房里拿果子拿得欢腾,手中拿不下就用衣服兜着,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慌忙之下也无路可逃,我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把所有的果子都推到柳安的怀里,自己则缩在了他的身后。
门“嘎吱”应声而开,光影从门缝里如帘幕般缓缓拉开。我和柳安都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两位施主有胆量进到这库房来,却没胆量看我一眼?”
我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干净的袍子和白里透红的脸蛋,住持弯下腰来,浅浅地笑着。
我壮了下自己的小胆,走到柳安身前,解释道:“这庵太大了,走到这里迷路了。”
我感到衣角被拉了一下,微微回了头,用余光扫见柳安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那住持依旧浅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将目光转向了旁边兜着果子的柳安,一丝惊诧掠过她的眼眸,又瞬间销声匿迹。
“我这庵并不大,想是两位小施主原想去大雄宝殿抽支灵签,却转错了地,我这便带你们去。”
“我们没想抽什么签……”柳安极力反对。
我立马捂住他的嘴,这住持给了这么大大大的台阶让我们下,总得承一下她的情。
地上歪歪扭扭地摆了一排果子,旁边歪歪扭扭跪了两个小人儿,一人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木质筒子,空荡荡的宝殿回荡着签子摇晃的声音。
声音先后戛然而止。
“这上面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啊?我活到的岁数?”我拿着签子横看竖看,摸不着头脑。又瞄了一眼柳安手里的签,上面写着二十九,柳安一脸铁青。
我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施主心里有什么想问的,这签就可以回答你。”住持走过来,接过了我俩手中的签。
“我就想问问我以后能考什么学校啊,我同桌成天笑我学不成,我才不信呢!”
“行滞苦无路,花明又一村。施主不必在意求学路上的种种挫折,即使看似求学经历颇为坎坷,但实质上却比他人要圆满得多,需知外界的评讲都是虚无。”
我听得很吃力,抓住“圆满”二字,心里便似吃了蜜得欢喜起来。
“这位小施主又想问什么呢?”住持盯着柳安。
“不说心中所问不是也能解么?”柳安也看着她。
“是有这种说法,既然施主不想说,贫尼也不会再问,只是这样解起来,不若说出来清楚。”
“你只管解就好。”
“休嗟浓华侧身过,日月如梦水东流。”住持道出判词。
“这是什么意思?”柳安眉头紧蹙,握住了衣角。
“施主毕生都在为所求之事奔波,然而,无论努力与否,命里自有它的缘法,施主想凭一己之力改变,要不就付诸东流,要不就适得其反,莫不如顺其自然。”
“胡说!”柳安喝道,拉住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宝殿。
“柳安,我们没拿果子……”我甩着手提醒道。
他像是没有听见,仍是拉着我匆匆走出尼姑庵,行出好一段路,才停了下来。回头看看,那尼姑庵在眼里,就是小小的一个盒子了。
“都是你,果子一个也没了!”我气得直跺脚。
“下次再到别的地方总能捞到些的。”柳安喘着粗气。
“我看这尼姑庵的库房就很好嘛,住持也很温和……”
“一点也不好,那住持不是好人!”柳安扭头对我说道。
“怎么不是好人啊,她说我的学业总要圆满的,哼,我看李冬瓜还笑我!柳安,你求的是什么啊?”我周身散发出洋洋得意。
“没求什么,总之别听她说的。”柳安气息渐渐平和下来。
后来我和柳安也确实没再去那儿偷过什么果子,倒不是因为我乖乖地听了柳安的命令,而是那住持和一班小尼姑不久就云游四海,这尼姑庵就成了废庵一座。
我现今坐着这台阶,想着那“圆满”二字,嘴角一扯,牵出一丝苦笑来。
我以为跟在我身后的柳安便像是长在生命里的一条尾巴,我走到哪里他便要跟到哪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哪知是我错看了彼此,我和他只是靠得太近而已。
我本就做不成他的媳妇的。
当年是不想,把“谁是他媳妇!”当成了口头禅,以为和他的种种便是命里铁板钉钉的事,既挣脱不掉,也好图个嘴上痛快,从没想过其实这事根本不是用钉子钉住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如今呢?
柳安说的没错,这住持的话原是信不得的,若是没有她这番话,我也不会傻乎乎地在心里留个痴心的念想,也不会到今日生生看美梦破碎在眼前。这样想来,让我苦痛这一番的人,倒是那个住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