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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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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卿卿误终身
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门外“当当”有人扣着门扉。夜近三更,莼君侧耳听着,不敢去开门。
那声音敲了一阵又歇下了,莼君松口气。一会儿没动静,她卸了衣裳正要再睡,“当当”,声音又响起来。不疾不徐,不大不小。歇一口气,又是两声,“当当”。
莼君越发不敢开门,那声音也不着急,总是这样的节奏。
“当当”,莼君几乎以为自己幻听,这宅子怕是闹了鬼。莼君裹着被子张眼熬了半夜,不知哪里“嗡嗡嘤嘤”似有似无的声音钻在人耳朵里,闹得人直头疼。大约四更过半,声音终于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莼君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开门,才拔去门闩,漆门不知被什么顶着,自己向内敞开了。
一个瘦瘦长长的后生倒在门前,莼君脑袋里“嗡”地一声几乎炸开,扶着头好一阵才缓过来,再张眼去看门前这人。
那后生一身破旧的绸布直裰,脸上沾着些浮土,一双泛着泪花的凤眼眨巴着瞧向莼君:“好心的姐姐!我都敲一夜了!好冷!我好饿!姐姐好心赏我一口热汤水……”
莼君被吓一跳,连忙往门外瞧瞧,幸好四下无人,她赶他道:“你到别家去!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你在我门前这样,我还怎么活!快去快去!”
“我没了爹娘,可以做上门女婿的!”白嫩嫩的后生一把扯住莼君的石榴裙。莼君红了脸几乎跳起来:“你胡说什么!快走快走!”说着就要强将人推出去。那后生修长的手指紧紧捉住莼君裙摆不放,莼君弯下身用手去扳,那双手触感冰凉,莼君吃了一惊,抬头望向他。
小后生浓眉凤眼、秀长的脸面,额头还生着好看的美人尖。莼君看得有些发怔,他还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都不瞬地盯着她,里头满含着泪,脸颊绯红。
“你,你是有些发热么。”莼君不知怎的心砰砰跳起来,声音显着些不自在。
小郎君立刻皱眉拿袖子掩了唇角连声咳嗽起来。
“……我浑身不合适,头晕,心口也疼,胃里也疼,我……”说到一半身子往后一仰,准准倒在莼君怀里。
白嫩嫩的后生就这样留下来了。他说他叫见见,是个秀才,父母没了,上京考举人又没考中,也没了回家的盘缠,便饿倒在了莼君门前。
“姐姐好狠的心,那样冷的天不给我开门,我都快冻死了。咳咳。”小郎君说完重重咳嗽两声。
“好好都是我的错。”莼君舀一勺米粥吹凉了递在小郎君唇边。“你到底叫什么?”
“见见啊。”
“哪有人叫贱贱,你是死侍吗?”
“放……什么‘死尸’,我姓见名见,‘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的见!”
“谁信你。”
“那么姐姐当真是秀州人士?”
“我……我还在应天待过两年。”
见见一瞬不瞬地盯在莼君眼底。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莼君又塞一勺米汤在他口里。“你横竖不能是什么通缉犯吧?”说时一本正经。
见见嗤嗤笑出来,也正色道:“我是好人家的儿郎,不曾犯过官司。”
小郎君写得一笔好字,看莼君没有招牌,便自告奋勇写了笔走龙蛇的四个大字。除此便没什么用处了。烧火、做饭、砍柴,一样不会,有一天他自告奋勇去烧火,黑着一张脸从灶下跑出来。
莼君笑得直不起腰,“你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小郎君张着一双漆眼:“什么?”
莼君摆摆手,“没什么。”说着撇下见见生火去了。小郎君对了她背影忽然沉下面孔,反复将那个词咂摸数遍。
直到两人成亲,莼君才晓得了对方年岁。她自己只好用原身的。
“原来君君才十七岁,我都二十一了。长君君四岁。”见见洞房里抚着莼君送他的绢人。
“是是,郎君大些。”——老娘穿越前都二十六了。莼君肚子里说。
见见环着她忽然抽了抽嘴角,一会儿却又平下去。
“真想一辈子就同君君这样过下去。”
莼君吃惊望向丈夫,见见没再说什么,搂着莼君笑一笑。
也是,莼君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又穿回去了。
“你从前同我说的,我都当是真的。你说你是见见,我便信你,这一辈子你得陪着我,哪都不要去!”
见见没说话。
莼君已有些朦胧,贴着见见臂膀还说:“从前我住的地方有很多话本子,那些故事里捡来的小夫郎常常忽然就不见了,再回来时摇身变个大官,或是皇上,接故事里的姑娘去享荣华富贵。”
见见一双剑眉微垂,凤目半眯。
“我不要那样的富贵。我的绢人三两银子一个,我养得起你。你哪里都不要去……别……至少等我走了……”莼君已然睡着了。见见拿指尖抚过莼君眉梢,垂下眼睛沉默许久,最后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那一年多的功夫是莼君最快活的日子。有见见在,她的每个绢人仿佛都活着。见见学会了许多菜,莼君终于用会了毛笔。从前莼君掌柜,总是男客人同小孩子来买,自从见见来了,女客人几乎将门槛踏破。
见见的嘴同贱贱一样不老实,每天要同她说许多有天无日的话。莼君说他满嘴诓人,见见却说每一句都是真的,八字也是真的。同君君不一样。
连八字都是真的。见见的脸忽然变得峻然,全无笑容,眼下那颗痣渐渐淡去。莼君一下惊醒,昭狱冰冰冷冷。
八字。他说八字是真的。连名字都是假的,何以一定要说八字是真的?
莼君拾起一根草棍,搜肠刮肚地回忆起那八个大字。戊辰、庚申、乙巳、丁酉。
一夜未眠,墙上的窗子渐渐透进一缕微光,莼君坐在床上,身子倚着石壁。一大早监牢门又开了,另一位没见过的汉子立在门前,身上是极鲜亮的飞鱼服。莼君立刻警觉,心砰砰直跳。
“请吧?”
仍是那间审室,莼君进去时已有一个披着黑斗篷的高大人影坐在角落,脸孔被深深遮在兜帽里。原先审她的那名百户侍立一边。
莼君仍坐了原来的位置。新来的锦衣同那名百户告了坐,坐在当中。两人将问过无数遍的话再问一遍。莼君又照原样答了。
“我再问一遍,既无关巫蛊,那人偶旁边何以放置着皇上八字?”
“奴不知。”莼君仍是这样说,一滴泪水打苍白的面孔上落下来。“从来只是你们说那上头是皇上八字,奴见都不曾见过,岂知连那字条可是‘莫须有’?”
“你们还说我夫君拿绢人咒诅皇上,可绢人拿来,上头一个针眼也无,你们的话何以信得?天家兄弟操戈萧墙之内,编出这样的话来诽谤当朝,你们是什么居心,置圣君威望于何地?”
“再说……”莼君瞄那黑斗篷一眼,狠命咬一咬牙,“堂堂天子,竟去信这样荒唐无稽的咒诅之言,如此昏聩,传出去何以服众!”
两名锦衣登时白了脸色一声断喝,莼君住了口,他们再望一回角落,不见什么动静,两人才松一口气,几乎不敢再问了。
角落里的人修长的手指慢慢点在膝上,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听说姑娘还会些妆花、织锦的手段?”
莼君一怔,点一点头。“略懂一些。”
“通经通纬呢?”
“可以,不过要多花些功夫。”
“嗯。”
黑斗篷没再说什么,手指交叠在一起。约摸一盏茶功夫,黑斗篷忽然起身出了牢门,对着门口低声吩咐几句,径自去了。
门口人再转进来,原来是个女官,约摸四十多的年纪,向莼君笑道:“姑娘,咱们是尚服局的。方才听姑娘说懂得织补,咱们这儿正有件旧衣裳不小心割破了,缺了一块。本该送到南边去补,可时间实在赶不及了,既然姑娘有这本事,劳烦姑娘同我们走一趟可好?”
莼君张大了眼睛,这是什么路数?她望望两名锦衣,不出意外的,两人什么表情也没有。
方才那人是谁莼君大抵也猜着了。
“我的夫君……”
没人理她。
“我若不肯呢?”
仍没人理她。
莼君终于叹口气,“奴只求一事,那个绢人。”仍无人应答,莼君用力道:“那是奴赠给夫君的,我夫君如今已被你们圈去了,那人偶还有何用?”
两名锦衣相互望望,终于使个眼色,身后的皂衣将人偶捧给莼君,尚服局的女官微笑催道:“贺娘子,同我们走吧?”
莼君抱了人偶点一点头,同女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