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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盘龙云锦

      直到尚服局莼君才明白上了当,什么旧衣裳,她们说的竟是皇帝的衮服!右肩绣的盘龙纹样,龙头靠眼睛的位置扯碎好大一块,扯下来的部分说是被火烧去了。

      莼君听得心惊,发生了什么她连问都不想问。

      “这样的衣裳原不是咱们这里能做的,都是应天的织机。咱们去问过,这样大的一片,重新织来怕是两个月功夫都打不住。衣裳主子下个月便要用,这东西又仅此一件,从没人敢藏备用的。”

      “下个月?”

      如今已是腊月十一,想来是正旦祭祀时要用,如今到那时候已不足二十日了。

      “若是织不出,届时又如何?”

      领莼君来的女官没说什么,她背后一个年轻些的女史直接哭出一声,扑在同伴身上嘤嘤啜泣,余人各自红着眼睛。

      莼君不忍再问,转而低头端详起眼前织物。从前她于云锦也只能说是略通,大概上得织机能织上几纬。“通经通纬”,说得好听,其实就好比是掏心呕血的买卖,何况她便有这精神,也不知衮服盘龙究竟是何图样,若是补错了,大抵也是个杀头的罪名。

      “我不曾见过这织片。”

      “这不妨,我们有图样子。”女官连忙掏出一张透纸,上头是细笔勾勒的盘龙纹样。

      “那配色呢?这眼珠子,残衣上没有。”

      余人左右望望,他们倒见过那颜色,只是东西不是她们做的,他们也说不清。

      “用的哪样线,从经到纬各该多少,都要仔细告诉我。”

      “我们立刻差人去南边问。”

      莼君点头。“有劳各位姑姑了。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郑,是这里的尚服,这一位姓玉,是司衣,这几日便是她陪着你,姑娘要什么只管同玉司衣说。司衣做不得主的,姑娘来寻我。”

      郑尚服边说,旁边一个仿佛三十有余的美貌妇人上前福一福,莼君一一向众人福了。

      后头一个年轻女史欢快道:“这回我们有救了!”

      莼君听得心慌,勉强笑一笑。

      莼君从此便住进了尚服局,每日同那件衮服作斗争。旁人全帮不上忙,一针一线都得她自己比着图样来,一日过去最多也补不过指甲盖大的一块,每日头晕脑胀。

      镇抚司的人倒再没来过,宫中从不曾听人提起巫蛊绢人的事,竟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她的见见被悄无声息地圈在王府仿佛一个不存在的人。

      天越来越冷,莼君手指冻得发僵,功夫更慢了。玉司衣同郑尚服对她都很好,不时来瞧她,问她些冷不冷、住得合不合适、想吃什么的话,衣服的事却不大提。莼君感激,却更不敢怠慢了。若补不出这身衣裳,不晓得这些人要遭什么样的罪。

      只一件莼君想不通。那时刚入昭狱,那位百户分明称她作“王妃”。可这群女官却为什么都唤她“姑娘”?

      是她身份低微,天家不认这门亲事了?便是做不得正妻,高低也该唤声侧妃、美人,何以当她未出阁的丫头似的唤起来?

      莼君又记起那件黑斗篷,一阵心烦意乱。是那人先唤了一句,此后这些人便都这样了。

      哪里有这样的事!她才出镇抚司,转头便入了尚服局,一点儿脱不开这人的手掌心,见见还圈在家里,手里一个兵没有,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咳咳咳咳……”

      口中说着不想,莼君每日想得不能停歇,直上火。天又冷,她糊里糊涂就惹了风寒。

      玉司衣进来时莼君正扶着绣案咳得停不下来,司衣连忙搁下手上东西关了门进来帮她顺气。

      “你别太心急了,尽力就是,这么晚了还在弄,真熬出病来谁也替不了你!”

      她哪是为衣服急的。“有本事你让那人把我郎君放了呢?”莼君暗暗腹诽,却微笑道:“没什么,原也睡不着。让司衣忧心了。”

      玉司衣摇头,“我来看看你睡了没,绣东西手冷,这屋里虽也用了炭,可也暖不到手上。惜薪司那边说给你笼一个火笼子吊起来,照在手上,还暖和些。”

      “使不得!”莼君都惊呆了,“若是一个火星子溅在衣服上,这些天的功夫就白费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什么样的人能想出这种阴间点子来。

      玉司衣勉强笑笑,“那也罢了。你好歹顾着些自己的身子,这衣服……也没那么要紧。”

      莼君显出些疑惑,司衣忙转了话头:“我看你这两日咳嗽,给你炖了秋梨汤,你尝尝?”

      莼君眼睛弯起来,“多些姐姐。”说完便又自悔,话说造次了。“对不住玉司衣,奴僭越了。”莼君说着就要站起来,被玉司衣按回去。

      “不妨事,我喜欢你这样唤。来,快尝尝吧。”

      莼君低头啜了一口,抬头望司衣一眼,笑了。司衣点点头,莼君低头又吃起来,司衣直看着莼君将一盅梨汤都吃下去才离开。

      第二日果然觉着好些,十几日过去,衣裳终于补得只剩一对龙眼睛了。据郑尚服说,八百里加急还要两日才到,这几日无事,莼君没人处偷偷将那只绢人取出来。

      分明那么讨喜的绢人,紧绷绷的脸蛋,飘飘洒洒的衣裳,怎会有人拿这样的东西去扎小人!

      莼君想到这一个激灵,起身将房门从里头锁了,又将人偶衣服揭开。果真心头一根细不可查的刺,没入胸口已然拔不出来。

      那是制绢人才会用到的细针,比苏绣所用还细,若无人提醒,寻常人根本瞧不出。莼君心口一阵发紧,难道见见当真糊涂得要用个绢人去诅咒天子?

      不可能。绝无可能。若他细致得能将针嵌得这般不露痕迹,又怎会将生辰字条大喇喇摆在一旁?

      那么这针究竟又是何人为了何事,刺在何人身上?

      莼君心头砰砰直跳,从绣案上取下一枚银针揭开绢人后颈,将银针抵在颈下轻轻一戳,绢人正面肚脐下稍稍一鼓。莼君的绢人身上藏有暗格,不过是她私心留个名号,除去莼君唯有见见知道。莼君翻过绢人正面将里头细不过针柄的绢片取出展开。

      “以吾心头血,祷仁圣皇太后福寿绵延。”

      莼君一个激灵几乎将绢人跌在地上。竟果真用了咒法。“吾心头血”,吾是谁?见见?何以不见见见八字生辰?难道便是那张纸片?可上头不是皇帝生辰么?

      若是皇帝所为,又何以会用见见的绢人,还落在见见手中?

      说到底这样的荒唐咒法除去拍马屁又有何用?一个马屁拍出一场巫蛊之祸,见见啊见见,你当真傻得这般么?

      莼君将脸深深埋进肘间。如今那张生辰字纸也被毁去了,上头究竟是何人八字,死无对证。此事若要清白,除非还能寻到那张字纸……

      莼君抖着指尖将绢片卷好塞回绢人身上,望着面前人偶又红了眼眶。

      三天后江宁织造的图例终于到了,离正旦只余三天。莼君重新捻了绣线刮毛衮服窟窿眼的边沿,一根丝一根丝地勾出织起来,日夜不停。

      玉司衣同几位女史轮流守着,也不过帮莼君纫几条线,烘托一下气氛罢了。莼君熬夜熬得又上了火,头疼得几乎扛不住。玉司衣守着不时拿冰水打湿手巾为她擦着额上细汗。

      莼君哪受过这样罪,她一面补,不由记起晴雯,自个儿苦笑起来。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如今可真信那雀金裘能织死人了。

      及至最后一夜,衮服眼睛终于补好,莼君已经是头晕眼花仿佛在梦游了。玉司衣捧着她脸颊一面唤她,将冰袋直贴在她额上,莼君一个字都听不见。

      玉司衣指指绣案上的衮服,莼君恍惚指一指剪子,贴在司衣身上没了意识。

      正旦三日,祭天地、祭宗祖、受百官朝贺,莼君到底没见着自己补好的衮服被天子穿在身上,受万人景仰。她病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昏昏沉沉,太医院的医官一日一趟,玉司衣守着为她冰着额头,只听她口里一遍遍的“见见”。

      正旦最后一日,一抹竹月色的高大身影无声推开莼君房门,玉司衣连忙起身站好了。门口的男子摆一摆手,玉司衣福一福退了出去。

      男子慢慢走近了,坐在方才司衣的那张杌子上,伸指探在莼君额上。额头滚烫,将男人的手热得一缩,眉头重重拧了一拧。莼君仿佛觉着,慢慢张开眼,模糊看着眼前的人,欢喜得弯了眼角将手伸出去。

      “见见!你回来了!”

      男子没有说话。莼君立时红了眼角,将手抬高些再唤一遍:“见见!为什么不理我!”

      男子终于握住那只手笑一笑,“我在。君君睡吧。”

      莼君笑着又睡过去。

      地安门外定阜胡同,斗彩填白的盏子碎在地上。

      “主子……”

      座上人沉一口气,转身从架格上取出一只青瓷小瓶。

      “他竟教她做这样耗神的事!”

      下手人没说话,那人沉一回气息。

      “想办法将这瓶东西给她送进去。太医院那班……枳实、红参如何用得!”

      “让司药监点他们两句。”

      “是。”来人退了出去。

      主位上的人手背淡青血管攥得清晰,掌心是那支红玉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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