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之蝶·妖魅三千传》荀夜羽

18、逆天

　　九尾白狐叶紫，曾经是青帝座下的值守大将，掌管谷物生长之神。而建木是它诸多下属之一——化为如伞林荫，矗立于大地之上，聆听人间祈求并酌情给予帮助的木仙。

　　青帝是他们的主子，居于岱山之巅，主管万物萌发的春之帝王。

　　他有着如同初春深潭的深翠色长发，月光一般俊美的庄重容颜，虽然身为执掌天下万物盛衰的四神帝之一，却完全没有神仙的架子，对天下万物的生命一视同仁的关爱着。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感受到他的天性仁慈，如果有妖行了感动上天的善举，就会被他收留在身边，他会孜孜不倦的教导它们走上正路，成为维系天地间千丝万缕干系的纽带，与人神共处。

　　当然这只是妖怪们的看法——实际上被天下善妖所仰慕的这位神帝，在神仙们的眼里却是个离经叛道的异类。

　　诸神如同星尘，永远高高在上。

　　他们将与妖孽和人类为伍的青帝视为品行不端的自甘堕落者。自然，他们也更容不下本就是妖狐的叶紫。叶紫因为有青帝罩着，所以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卑躬屈膝，恪守天规礼数。相反的，这条白狐经常会不顾高贵冷漠才是正道的天意，随意游走人间，尝遍了天下美食。他这么洒脱的结果就是后来仙家私底下都传说，在叶紫的蛊惑之下，高贵的青帝也经常化身为翩翩少年，跟着谙熟人间情感的叶紫一起到地面上去参加凡人献给自己的春祭，混杂在人群之中和村民乡绅把酒言欢，大吃大喝。

　　事实上，第一次带着叶紫下界的偷嘴吃的，就是早已参加了不知道多少年春祭的青帝大人自己。

　　叶紫守着自己的主上就已经很是知足，它的世界美好的仙途坦荡，一脉春光。

　　如果没有距今五百多年前那场横行大地的瘟疫，也许叶紫的幸福生活就会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下去。

　　瘟疫来的时候，不单是数十万人因此丧命，甚至五谷都因此不能发芽，成百上千担种子的还没有下地播种就烂在屯子里。大地一片死寂，再也没有歌舞祭礼，也没有五谷可以酿造浊酒供奉上天。高高在上的神们俯瞰灰色的大地，他们见没有祭品可以收，也没有值得让他们娱乐的声音和赞美传来，于是都抽身离去。

　　人嘛，是死不了的，他们就像是经历过严寒的树木，看上去好像快要不行了，一旦暖意回归，马上就会复苏。

　　叶紫听见其他的神这样说笑的时候，想要冲出去教训这些无法理解人间悲欢离合感情的无情者，青帝却挥开了云雾笼罩的广袖，将他挡下。

　　叶紫，你还不明白，这是万物必经的盛衰之路，这就是天道，生灭都不由他人插手干预，你要忍下……不要出面，不要去——他看着叶紫激动万分的脸，将倔强的他推回岱山的神宫。

　　在青帝一贯温柔清亮的目光中，叶紫看到了不忍的忧郁灰暗。

　　十五日之后的朔月之夜，一条九尾白狐口含五谷的种子，将绿意偷下天庭，送到了枯草衰败的人间。

　　仙谷落地便生长发芽，但可以饱腹的食物从地面长了出来，在养活了一方人的时候，也带来了灾难——得知有一处地方草木葱茏，谷麦飘香的消息，那些因为饥饿而绝望的人们大量的涌来，他们的到来让刚刚吃饱饭的人们感到了恐惧，于是人们建起了高高的城墙，将越来越多的饥民挡在城外。

　　变乱的种子，终于演化成了一场血战。

　　暴乱和背德同时爆发，肆虐的结果，就是绵延百里的杀戮战场。当叶紫惊闻变故冲下人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黄土之上的枯骨累累，和插在地上，映照出如血夕阳的残损利刃。

　　呆立在一片惨烈的大地上，叶紫在悲恸中，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大祸临头。

　　上天的责罚永远比垂怜要来的更雷厉风行——盗取五谷种子偷下凡间的叶紫被重罪加身，捉拿归案。

　　在他即刻就要被五雷轰顶，神型俱灭的时候，青帝来了。

　　“是本尊给的他种子，也是本尊派他去人间的。”

　　它的主上这么说，他在众神面前淡定的微笑着，抢在叶紫开口辩解之前，捏碎了他的下颌让他无法出声。叶紫用力挣扎，却只会发出含混不清的悲鸣。

　　被分摊的罪责终于定下了——青帝被上神判定违背天条，但是看在他一直信守万物规则的份上，被罚下人间，历经劫难。

　　叶紫被判剥皮拆骨打回原形，消去仙籍，用十万丈的穿骨铁链锁入了瘴谷中，服刑八百年。

　　在行刑之前，青帝来见他，那是叶紫第一次见到总是温和微笑的主上，居然也会如同人一样落泪。

　　“我低估了你的善良，才会让你逆天而行，身为主上却没有约束属下，任由你犯下灭顶的重罪，我也是有错的，所以让我也为你承担一部分罪责吧……活下去，叶紫，我知道很难，可是我回到天庭的时候，假如看不到你，我肯定会伤心，所以你要等着我回来。”

　　口不能言的叶紫伏地悲鸣，主上带着温存暖意的手掠过它柔软的毛皮，最终覆盖在它的额头上，擦去了它的眼泪。

　　“总会有一天，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站在你面前……到了那一天，你会觉得八百年，很长，也很短。”

　　这是青帝留给叶紫的最后一句话，被定罪的叶紫从天庭押解下人间。

　　天刑残酷，从神降为妖的叶紫被疾风剥皮，密雷捶断全身骨骼经脉，最后铁锁穿身，牢牢的绑缚在充满瘴气的深重黑暗中……在那一段时间里，困在幽谷中受刑的妖狐惨叫声驱赶走了八百里内的所有生物——凡是有一丝感情的东西，都不忍听闻如此肝肠寸断，凄厉悲泣的哀嚎。

　　只是它们永远不知道，挫骨剧痛远远比不上与最仰慕的主上分离时，连道别的话都无法出口的追悔。

　　于是这一别就是八百年，漫长的足够让沧海变桑田，桑田重新灌满水，化为千倾沧海。

　　“俺啊……喜欢亲近人，俺也饿过肚子，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所以……俺想要救他们……但是俺修行尚浅，看不透天道的深意，犯下了弥天大罪。因为俺，很多本不该死的人死了，天道的时序也因此乱了……俺明白，俺是有罪的……”

　　坐在我面前的清秀男子闭上双眼，将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的笑：“五百年了，俺被独自关押在没有任何声音和光线的深谷中……俺想过死，可是太饿了，饿的死不了。”

　　五百年的概念，是几十年就会化为灰烬的我等无法理解的时光。

　　我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仅仅是在有记忆的这三年多，就会认为自己经历了彻骨的孤单，把所有念想都记挂在别人身上，一旦没了可以惦念的人，就觉得人生觉得了无生趣。不过我也相当理解叶紫，支撑他活下去的，和支撑我等在这里的是一个东西——约定。

　　我答应了等那个人，所以就算是不记得他是谁，甚至忘记自己，我都得坚持。这个诺言随时有效，因为我觉得自己就算忘记一切，都会记得这个约定，所以直到我化为灰烬之前，我都要遵守诺言。

　　转过头，我看了一眼在叶紫讲述的整个过程里一直一言不发的凌晨——他毫无声息的靠着树干坐在夜幕的影子里，在我回头的时候，手匆忙的从自己胸前被攥出褶皱的衣服上拿开。

　　无论是人是妖，听闻此等惨烈悲伤的往事，都会感觉到胸口针扎般的刺痛吧。

　　抬手，我轻轻抚摸过叶紫背上披散的长发。

　　“白马，你是不是更讨厌俺了……”他仰头看着我，依然是笑的毫无城府的脸，只是感觉如果我摇个头，立刻就要大哭出来。

　　笨蛋，这条傻狐狸。

　　“怎么说呢，好像有点，”随手扯了一下他的发尾，我从地上跳起来，拍去了身后坐的土：“我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养着饿了五百年的饭桶，怎么说压力都有点大吧，所以就不能指望我给你买山珍海味的。话说回来……”

　　捏住了叶紫的脸，我把他的头抬起来让他正对着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从前东家怎么宠着你，现在是困难时期，要求别太多，喂烧饼就可以了吧？”

　　叶狐狸呆了一刻，看着我的眼神渐渐的就有了看一笸箩烧饼的璀璨光芒：“要，多少俺都吃的下去！”

　　“实话说你能把这个干劲放别处更好……”

　　“白马，”他靠过来，开心的蹭着我的手，小声的念着我的名字：“白马……白马……白马……”

　　“真是的，明明是个男子的样子，又有不知道老成什么样的寿命，为什么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呢？”

　　“主上也这样说呢……俺知道你们最好了，俺喜欢你们，俺要摸毛。”

　　“话说一直说摸毛摸毛的，你身上也没有毛啊……”

　　“有的有的！在这里在这里~~~”叶紫扭过身，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纤长的手指绕着白练的腰带一扯……

　　唰啦啦~~~白花一样柔软蓬松的狐狸尾巴扫到了我的脸。跟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扑面而来，修长白皙的男人酮体在月光的银色中，仿佛是玉石雕琢的塑像，美丽不可方物。

　　我耳边只听见嗖的一声，一阵滚烫就飙到了头顶，觉得自己血脉逆行的眼看都打通任督二脉了。幸好我已经有了防范及时回头，在没有喷出鼻血之前就闭上了眼。

　　“那，你能都变回去吧……都变成狐狸，全身的。”

　　叶紫嗯了一声，扭了个身子之后，一只全身皮毛银光闪烁的白狐就枕在了我的腿上。

　　提起狐狸，我把叶紫郑重的交给躬身站立一旁侯着的凌辰：“给，放下你的尊严，用猫爪尽力满足它，挠死它再回来跟我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