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77、我恨君生早6

　　在一片的白雪之中，三个坟堆并排靠在一起。风寂寞地吹过，偶尔的几片雪花被轻轻卷起，落在坟丘之上，那个跪着的人就会耐心地伸手将那些雪拂去。似乎那里就是一片圣域，不容许一点的玷污，即使，那，只是雪。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活计。

　　他做得非常的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屠苏的靠近，或者说，除了他正在做的事，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引起他的注意了。

　　屠苏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见他正拿着一块木版，非常认真地刻字。

　　他的字很丑，他那布满硬茧子的手更适合的是刀剑而不是笔。但是他一笔一划的，刻得很认真，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一笔一划，尽管结构难看，但是横平竖直，用心之至。

　　他手上刻着：

　　邵阳之墓

　　他的身边放着两块已经刻好的木版，一块写着：

　　将军裴臻之墓

　　还有一块刻着：

　　爱妻裴绾之墓

　　三块木墓碑上的字都很难看，显然都是出自他的手，但是那规整的笔画和暗红的颜色依旧让人看着心酸。

　　邵阳用力划下了最后一道痕，把‘墓’字的最后一笔写完，然后随手把自己的墓碑丢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那两块墓碑，将裴臻的那块小心地安插在第一个坟堆上，然后紧紧地把剩下的那块木版抱在胸前。

　　屠苏这才注意到，邵阳竟然是用自己的手指生生在木版之上刻画，那暗红的颜色，分明是他指尖的血。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十指已经血肉模糊似的，依旧紧紧地将十指扣在木版之上，殷红的血迹就顺着木版蜿蜒而下。

　　邵阳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却没有泪。但是他的眼睛却红肿着。

　　泪，流尽了，再大的悲伤也哭不出来。

　　只有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不会随着泪一起流走，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躯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邵阳放下了手上的木版，慢慢地站起来。

　　他在雪地里跪了太长的时间，所以起来的时候有些摇晃。但是他依旧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得很慢。

　　屠苏没有跟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雪地里。

　　三个坟堆，只有中间那个还没有填上，是一个深深的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屠苏的身后又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屠苏默默回头，看见邵阳横抱着裴绾，慢慢地从后面过来了。

　　裴绾一身盛装，乌发如云，顺着邵阳的臂弯垂下，如同春水。她的脸上画着淡淡的精致的妆容，却依旧难掩苍白，一身纯白的衣裙却在胸口处一片的嫣红。

　　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脖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脖颈处一片的红，一直漫到衣襟出，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艳艳的在一片的雪白之中，分外的醒目。

　　到底，还是没有选择跟着邵阳一起离开吗？

　　屠苏微微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恨将军府里的人，只除了裴臻和裴绾。在她最为落魄的时候，在她被所有的人冤枉的时候，只有这个少女，站在窗外告诉自己，她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她没有叫自己母亲反而叫自己姐姐，但是她却不是因为和府里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一样因为不屑于自己讨好无尘公主才这样叫的，她，只是单纯的把自己当成姐姐而已。

　　这样的一个姑娘，她其实很愿意放过的。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性子这么烈，竟然最后还是选择了和她的父亲一样的道路。

　　邵阳小心地把裴绾的尸体放在地上，然后俯下身子，深情地吻着她冰冷的额头。

　　一个生命的逝去，在以战争为背景的时代里，稀松平常。但是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会感到这锥心剜骨的疼痛。

　　所以屠苏沉默着，沉默着看邵阳一点一点地把土撒在裴绾的身上，让黄土掩埋去她的容颜。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逸已经站在了屠苏的身后，他同样也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邵阳埋葬他的妹妹。这个王府里唯一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妹妹。

　　他恨裴绾，恨她为什么不恨裴臻，恨她的无忧无虑，恨她能够得到所有的人的爱，恨她可以有一个没有人陷害的童年，甚至于，恨她的出生，正是因为她的出生，才导致他的母亲的死亡的。

　　但是，有多少的恨，就有多少的爱。

　　如果说，在这个偌大的王府里，还有一个人真心的关心他的死活的话，那么也只有这个他一直都看不上眼的妹妹了。

　　他曾经设想过，如果裴绾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自己会怎样。

　　他会出言羞辱她，但是，最后，他还是会放过她。

　　他不想伤害裴绾，甚至说，他害怕裴绾用那种和绿腰一样鄙视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的性子柔，但是也韧，她的刚性。他知道。

　　现在，她死了。

　　死了，就再也不会说出那些裴逸不想听到的话，也再也不会用他所害怕的眼神看着他了。但是，她的死，就是对他最大的反抗，就是对他的行为的最大的不屑。

　　他一生，都不会逃出这个诅咒了。

　　邵阳依旧慢慢地做着他要做的事情，一点也不着急，似乎他有数不尽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情。

　　他为裴绾安好了墓碑，在她的坟前摆满了梅花。

　　“绾绾”他轻声说“你走了，我救不了你，甚至连点别的花都不能为你找来，是我邵阳没有用。”

　　红白的梅花从邵阳的指缝里落下，落在裴绾的坟丘之上，哀伤而绝望。

　　“绾绾……绾绾……”邵阳搂着裴绾的墓碑，一遍又一遍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许久之后，邵阳转过头，怔怔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裴逸和屠苏，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认出了他们，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看得人心里发虚。

　　“……裴逸”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嘶哑，如同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开来，和之前的爽朗有着天壤之别。

　　裴逸看着他，没有动。

　　他摸摸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裴逸走去，神色呆滞，眼神空洞。

　　“……裴逸，你，不去看看你的妹妹吗？”

　　裴逸小心地后退了一步，担心邵阳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来。

　　就在这个时候，裴逸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披头散发神智早就已经丧失的黄姨娘疯疯癫癫地冲进来，恶狠狠地扑向裴逸，十指如钩，长长的尖锐的指甲直刺裴逸的背后。

　　就在裴逸进退两难的时候，邵阳的眼中突然发出一阵精光，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长长的利剑，直刺向裴逸的胸口。

　　前后夹击，千钧一发。

　　屠苏猛地一步向前，拦腰搂住邵阳。

　　有了屠苏这一搂，邵阳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给了裴逸足够的时间闪避黄姨娘和邵阳的夹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邵阳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那柄长长的，秋水一般的剑，毫无预兆地掉转了方向，刺向了自己。

　　长长的剑身透过邵阳的身体，贯穿过屠苏。

　　在长剑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屠苏并没有觉得疼，只是一阵透心凉，冰冷的铁器就这样穿过她温暖的内脏，再透体而出，带出一串嫣红的血珠。

　　太阳在那一瞬间冲破云霄，时间也似乎就在那一瞬间被禁锢。

　　红色的血在天际慢慢地划过，再缓缓地落地。

　　溅成一地盛开的红梅。

　　邵阳的笑声在空气之中凄厉而嘶哑，带着复仇之后的快感，把四周的凝固撕碎。

　　他猛地抽出剑，带着两人温热的血液的剑还没有来得及在空气之中冷却，就又一次被邵阳刺进了两人的身体。

　　裴逸没有动，他忘记了怎么动，或者，他可以动。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着邵阳抽出剑远远地扔在地上，看着屠苏的身体慢慢地软下去。

　　他连声音，都发不出。

　　邵阳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慢慢地跪倒在地上，然后，一点一点地爬到裴绾的墓前，带血的五指抓着她的墓碑，喃喃道：

　　“绾绾，绾绾，你看，邵阳为你报仇了……害死你的人，一个活不了了，一个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冬日，白雪，开封的将军府。

　　“姐姐——————”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冲天而起，震得树上的雪簌簌落下。

　　开封破了，很快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那些爱恨，那些悲伤，那些恩恩怨怨，在这开封冬末最后的一场雪里，全部，被掩埋……

　　中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