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75、我恨君生早4

　　裴绾这个姑娘，在这个将军府内，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她温婉听话，乖巧可人，重来也都没有做过什么任性的事情。很多下人甚至都没有觉得她是一个小姐。

　　她乖乖地学习琴棋书画，但是却都并不精通，她也做女红，但是也不精致。她容颜清丽，却也没有绝色，她言语温柔，却并不华丽，她是美丽的，但是她的美丽太过于模糊了，就如同冬日里嘴里呵出的一口雾气，温润的白，淡淡的暖，很舒服，很贴心，也很不引人注目。也许，如果没有一个邵阳，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样一个温婉如水的姑娘，此时此刻却站在裴臻的面前，告诉他，她要留下来，陪着他。

　　如同丝，柔，却韧。有着自己的气节和骨气。

　　在对于裴逸彻底的失望之后，裴臻终于在这个晚上，找到了心灵上的慰藉。

　　还好，他还有这个女儿。

　　“绾绾，走吧，不要留下来，为父一个人的错，不需要连累着女儿一起受苦。”

　　裴绾坚定地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

　　“不，我是裴家的女儿，裴家世代忠良，能败，但不能辱。”

　　能败，但不能辱，这就是裴家的家训。正对那张高悬的金色的匾额，金灿灿的四个大字：

　　满门忠烈。

　　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也要做到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这四个字。

　　裴臻无言许久，最后将裴绾紧紧地搂在怀中，道：

　　“有你的这句话，为父就满足了。你愿意陪我留下，那便留下吧……现在距离天明还有些时间，你去梳妆打扮一下，我们裴家也算是大门户，不能太潦草的上路，知道吗？”

　　裴绾乖巧地点点头。然后从裴臻的怀中退出来，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梳妆打扮了。

　　那个小小的姑娘，还没有十六岁，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嫁人，还没有享受过儿女绕膝的幸福，这样的生命就要戛然而止了，这又是何等残酷的事情。看着裴绾的背影，裴臻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小女儿的身影，竟然是如此的瘦小而单薄。作为一个父亲，他也许真的很不称职啊。

　　等裴绾离开了，裴臻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风有点凉，但是他的心境更为凄苦。长长的回廊空空荡荡，写着大大的裴字的灯笼因为没有了家丁的照看，全部都已经熄灭了。

　　他敲了敲邵阳的房门。

　　夜已经深了。但是邵阳也没有入睡。

　　在这样大军压境，整个城池之中风雨飘摇的夜晚，没有人能够安心入眠。

　　邵阳的屋子里亮着灯，桌子上还摆着邵阳的铠甲，想是裴臻来这里敲门之前邵阳正在擦拭。橘黄色的烛光里，邵阳黝黑而年轻的脸显示出一种刚毅而果决的干练，让人看着很安心也很放心。

　　“……将军”邵阳看着裴臻欲言又止。他一向不善于言辞，总是喜欢默默地做事，但是此时，他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么多是事实都摆在他的面前，城里的伤兵，战后低迷的士气，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城，怕是……

　　裴臻拍了拍邵阳的肩膀，苦笑着说：

　　“不必怀疑，却是如同你想的一样。”

　　邵阳眼中满是不甘和悲伤，他的嘴唇颤抖着，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

　　裴臻摇了摇头，神色没落，眼里带着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失落。

　　“不，邵阳，城池不够坚实，根本就不能挡住金兵，而且城中的余量也根本不够我们长期抵抗……我们国内，早就已经腐朽了，根本……我现在能够做的，只有让大家尽力抵抗，让更多的百姓撤退。”

　　“将军……难道你……”他一直贴身跟着裴臻，裴臻虽然什么事都瞒着大家，但是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裴臻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的崩溃。他一直勉强着自己支撑下去，但是最近，他的身体却是用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坏下去。只有一种可能会让他这样，那便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已经全盘崩毁。

　　裴臻点点头：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邵阳猛地站直了身体正色道：

　　“将军，邵阳与您同在。”

　　裴臻微微摇了摇头道：

　　“邵阳，你还不能死，我还有事情需要你来做。”

　　邵阳抬起头疑惑地望着裴臻，这个救过他的命，教他武术教他做人的男人，这个他心目中的真正的英雄，而他，正在同自己诀别。

　　“邵阳，裴绾性子烈，我不想她死，我现在把裴绾托付给你，你以后就代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邵阳用力地摇头。

　　眼角的泪光已经泛滥。

　　“邵阳，我知道你心里有裴绾，绾绾心里也是有你的，所以我才能放心的把绾绾交付给你，让你来代替我照顾她。我一直没有照顾好她，作为她的父亲，我非常愧疚，邵阳，你以后不要让我继续愧疚，我辜负了她娘亲，你，不能辜负她，知道吗？”

　　邵阳看着裴臻认真而严肃的眼神，沉重地点头。

　　裴臻满意地看了邵阳一样，又慢慢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沧桑而没落，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灵脱俗。原来的那个书画琴棋风流的裴臻，比他的这个躯体更早一步死去了。

　　将军府里，一片萧瑟，绝大部分的家人都已经带着行李物品离开了，地上散落着一些纸片杂物，在风中移动，更显得萧条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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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来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裴臻回过身子，看见身后有一个人，披着厚厚的黑斗篷，把自己的容颜全部都隐藏在披风之下，就连整个身子，都隐藏在墙角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裴臻的眯着眼睛看了看，淡淡地说：

　　“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的。”

　　黑斗篷沉默了一下说：

　　“将军到了现在还关心我啊？”

　　“怎么，为什么要冒险来找我？”裴臻淡淡地问。

　　“我只是来确定一件事情的”黑斗篷说“不过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已经有答案了。”

　　裴臻看了看自己，苦笑了一下说：

　　“你是来送我的吗？”

　　黑斗篷摇摇头道：

　　“不是，我只是希望他好而已。”

　　“他啊”裴臻把头转向窗外，那没有月亮的黑色的夜幕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的视线却似穿过了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远方“我对不起他的娘亲，他恨我也是必然的。”

　　黑斗篷冷冷地说：

　　“难道你以为你对得起我姐姐？”

　　裴臻苦笑着说：

　　“对不起，我一生里的这些女人，我全部都负了。”

　　“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啊”黑斗篷说着微微动了动“你没有辜负的大概只有你的皇上吧？为了他你可是连自己的老婆儿子都可以不要的。”

　　裴臻慢慢地坐下来，神色之间已经恢复了淡然。

　　“我说了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也知道，今上不是一个明君。”

　　“知道你还为他卖命？你这可是愚忠啊。”

　　“你错了，你和她一样，都不明白，我们裴家，时代忠烈，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忠于这个皇帝，我们只是忠于大宋的百姓，我们只是想要保住这个江山，保住这些百姓而已。”

　　“百姓？你要是真的在乎这些百姓，你还打什么战？你不知道打战才是死人最多的吗？这些兵士谁没有家人，他们难道就应该被人杀吗？”黑斗篷静静地说，言辞激烈，但是语气依然很平静。

　　“……杀人，为了什么？”

　　黑斗篷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有人，救人是为了杀人，而我，杀人，是为了救人”裴臻非常认真地看着黑斗篷继续说：“你会这么问我，说明你的心里对于这些黎民也是有爱的，但是，你却不知道，很多的事情退让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安生，新的君主，也不能。若说赵佶不是一个好皇帝，难道完颜阿骨打就是一个好人吗？战争这种东西，不是你不想要就不会有的，我们很多时候，只能选择以暴制暴，我们之所以战争，就是为了能够保住更多的人不用遭受战争的摧残。”

　　战争，是为了不战争。

　　这个男人的理论，似乎很有意思呢。

　　“你确实让我觉得很有趣，不能和你同一立场，我很遗憾。”黑斗篷笑了笑说“我不想你死，你毕竟救过我的命，我，是来带你走的。”

　　“走？”裴臻有些惊讶“让我走了，你怎么回去交代呢？”

　　黑斗篷说：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了，与你无关。”

　　裴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淡淡地说：“其实，他并没有拦着你来的，是吗？”

　　黑斗篷点点头道：“他知道我来。”

　　“我早就知道，即使我能够对他狠心，他也做不到想我这样。你回去告诉他吧，既然他选择了那条路，那么有一些东西，他就必须放下来，否则，痛苦的只会是他自己。”

　　“其实，你心里也一直没有放下他，不是吗？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当时你那一箭射出去了，你会怎样？”

　　裴臻望着漆黑的天幕淡淡地说：

　　“作为一个将军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没有一箭射死他，才会导致出现在的这种局面。”

　　黑斗篷微微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裴臻顿了顿继续说：

　　“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此生最庆幸的事情……就是那时候，没有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