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6、我生君未生5

　　正是芙蓉新开的时节，薰风微度，丹楼流朱，手中的纨扇轻摇，扇中的美人似乎都会御风而去。我执着纨扇默默地打开妆奁把绿腰给我的几串铜钱收好，妆奁里稀疏的几只铜钗木簪掩不住盒底精工刺绣的锦囊，锦囊是我被逐出裴府的那天我曾经的夫君大将军裴臻给我的。

　　锦囊放在小小的托盘里，和周围的气氛一样冰冷，我掂了掂，数量似乎还不少。芳袭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冷冷地说

　　“屠苏姑娘别关顾着看钱，钱袋底下的那张休书也要记得一并带走。”

　　那时看着自己丈夫英俊的脸上漠然和公事公办的神情，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把这个钱袋砸到他们身上。

　　和我过不去的是他们，不是钱，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朝着裴臻和他身边明明眉开眼笑却还保持着一脸矜持的公主行礼。在所有人或是漠然或是得意或是不屑的眼神之中表现得恭恭敬敬，温婉得体。微笑着，无视大病初愈后虚弱的身体硬是把脊背挺得笔直，两手空空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将军府。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冷冷地盯着这个钱袋看，提醒自己，曾经我是被多么落魄地赶出将军府已经成为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不是为了报复，我不爱这个将军，打倒那一群女人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再让别人可以轻易掌控自己的命运……被人推下山崖如是，被人赶出住处如是。丈夫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是原来的屠苏……明明，那些仇恨本就不该由我来背负的……

　　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而后是姑娘们银铃一般的笑，经过我的房门的时候，有人停了下来

　　“屠苏姐姐~”就听到门外有人叫着我的名字，于是我叹口气合上了妆奁，微笑着看向门外。

　　“黛眉，有事吗？”

　　黛眉进来拉着我的手说：“屠苏姐姐你快来看，是裴公子下楼了呢~”看她一眼艳慕的表情，眼眸之中星光灿烂。

　　想不到这个张狂狷介的裴逸在红尘居里竟然这么受这些姑娘们的追捧啊，我微微摇了摇头柔声说

　　“姐姐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吧？”

　　“哪里的话，姐姐到门口看就好，姐姐刚来这里，自然不知道”黛眉说着就把我往外拉“要知道，裴公子抚琴，错过了可就要等下个月了哦。”

　　我站在走廊上，透过雕花的朱栏，看到二楼的雅间门口不知道何时已经拉上了一块白纱，裴逸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白纱之后清雅凌傲宛如一支盛开的白梅，面前摆着一张琴。接着我就看到有姑娘们殷勤地上前为他焚香净手，为他打扇，为他奉茶。

　　完全，一副国王的样子啊！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低声问身边的黛眉

　　“绿腰姐很重视他啊，连画柔都叫去给这位裴公子送水了。”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那些都是姑娘们自己愿意的”黛眉看着我一脸羡慕地说“姐姐你是不知道啊，今天裴公子把你抱进楼里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呢~~”

　　对上眉黛星光直冒的眼眸，我心底一阵恶寒，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早上的事我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姐妹们不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吧？”要是因为她们心目中的王子抱我回来这样狗血的情节而在红尘居这样一个类似裴逸后宫的地方上演一出宫斗，我就真悲剧到家了……我不想做炮灰路人打酱油的，也不想和一干女子勾心斗角，累啊！

　　“哪里的事”眉黛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楼下的裴逸，一脸向往地托着下巴靠在栏杆上说“裴公子见天地带女子来红尘居，别说是抱了，指不定……啊……都有了，要各个讨厌过去，哪里讨厌得过来啊。”

　　哦，那就好……我很低调的，你们可以无视我，无视我，无视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可不想现在就不但被裴逸怨恨，还被一干姑娘们讨厌，那我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

　　裴逸啊……我扫过楼下雅间里已经开始在花红柳绿之中抚琴的美少年，微微皱眉，得知我是他父亲的填房之后那样难以掩饰的厌恶神情以及眼底的轻蔑，为什么这些美人都讨厌我呢？

　　我轻轻抓起手绢捂住嘴，暗暗咬牙……只是这屠苏的恩恩怨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通通都得由我来买单？那么又有谁为那个正躺在九顶山下的灌木丛里慢慢腐烂的我自己负责？

　　轻轻柔柔的琴声传来，如同山涧里流淌着的清泉，竹间吹过的清风，空灵的，澄澈的，干干净净的音色，纯粹地让人怀疑这样的琴曲，是那个狷介的少年弹奏出来的么？

　　为什么，明明就像在黑暗和负面之中长大的少年，会有这样干净的琴声呢？

　　很久以后，我问某个笑得如同狐狸一般的家伙这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那个家伙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甩开手里的折扇艳艳地说，我还奇怪为什么冷血又恶毒的你会看上去那么柔弱温驯呢。

　　我只能以手扶额，感叹物以类聚。

　　在走廊上听了会儿，觉得头还是有些眩晕，顾念到自己这具毒发身亡到了现在还残毒未消的身子，我还是慢慢地退回到了房间里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静养。

　　躺着躺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又出现了那个女子，笑吟吟地拉着我的手说

　　“我好喜欢你，可以认你做姐姐么？”

　　不要不要，这个家伙是骗人的，我对自己说。

　　那个‘我’也生硬地摇摇头说

　　“不要了，即使是血亲，我也未必就真的喜欢了。”

　　“可是……”那个女子低下头，眼角一片黯然“这也算是我最后的愿望了……医生说，我的病已经……晚期了……”

　　这个也是骗人的！我对自己说。

　　可是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傻乎乎地伸手，心软了……心软了……我在心里无力地呻吟一声……

　　“那好吧……”

　　一句笨蛋还没有来得及出口，下一个瞬间，她就已经站在九顶山上对我甜甜地笑着，伸手一推……

　　眼前是急速掠过的藤蔓和峭壁上的灌木，切割着我的身体……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明明知道自己早就已经跌落悬崖，可是手还是下意识地去抓扯那些藤条……该死，这些藤条竟然纷纷避开，惊慌混乱之下，我的动作无比迅速地一拉，只听“刺啦”一声……顿时惊醒！

　　那……分明是……衣物的裂帛之声！

　　睁眼就看见裴逸正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巴用诡异地笑容看着我站在我的面前，前襟尽开，露出一大片羊脂玉似的胸膛，他看着我，故意耸了耸肩，露出更大的一块肌肤，笑得风情万种。再看到自己手上的布帛，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又听到门外绿腰那不似女子的脚步声之后，连尴尬都来不及我就立刻在得罪已经得罪的裴逸和得罪绿腰以及红尘居的所有裴逸粉的情况之下迅速做出取舍，然后在裴逸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鱼跃起身一巴掌赏在他的脸上，然后在他惊讶的眼神之中缩到床脚痛哭失声……

　　反正，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了，我的楚楚可怜你不买账，绿腰会买。

　　无论如何，红尘居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我怎样都不可以失去。毕竟宋朝这样一个封建保守到了极致的时代里，女子在街上抛头露面尚且有人指指点点，对于一个穷愁潦倒又小有几分姿色的我来说，开店种田那种需要官府文书的活计从来都不似穿越小说里讲的那么简单，那些小说里所谓的登台卖唱还能够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好事我也不曾指望过。对于背负着‘出妻’这样的名声的我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红尘居更适合我呢？

　　果然，这样他一副采花未遂的香艳画面和满面泪光的我顿时让原本内心就受过男性的创伤的绿腰瞬间暴走，不需要一句解释她就狠狠地操起了离她身边最近的细瓷瓶朝着裴逸砸去。

　　“姑奶奶我教育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和你那混账老爹一个德行，不如砸死了干净！”绿腰的暴吼果然嗓音洪亮气息悠长，震得百宝阁顶端的灰尘都飘飘扬扬地落了一地。

　　裴逸有些无奈地闪开，却并不和绿腰冲突，夺门而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目光落在了正在看戏的我的身上，那一脸邪气的笑衬着眼角那颗泪痣，让人不寒而栗，我一惊，下意识地想捂脸继续做痛哭状，但转念想到他早知道我不过为了自己脱身，做了他也不会信，所以也懒得装，反而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把委屈的眼神留给了绿腰。

　　在绿腰搂着我，用难得的柔软声音安慰我的时候，我一边抽泣一边暗暗地把裴逸的衣襟塞到身后，准备等绿腰离开了毁尸灭迹。但是，为何裴逸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不会……他真的是来这里采花的吧？

　　回忆起他离开时的笑，我的心里没由来的又是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