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55、我生君已老4

　　暖暖的黄色，如同金粉，只有在梦里，大漠的风沙才会有如此温柔的颜色吧？

　　她站在湖畔，一如既往的月白色长裙，衣袂飘飞，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他一直觉得汉装比金国的锦帽貂裘和细细碎碎的发辫更适合她。

　　听见有人来，她慢慢地转过头，对着来人微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蓝天，黄沙，碧水，蓝裙，笑颜如花。这是他一生之中最不愿意回忆的场景之一。

　　来人没有戎装，仍旧是一身营中惯穿的便装，儒雅悠然，清若谪仙。

　　“将军，你是来杀我的吗？”她笑着说。

　　“……一直以来，把军情偷报到金兵那里的叛徒都是你。”裴臻看着她，眼眸里没有惊讶没有怀疑，有的只是浓重得化不开的哀伤和绝望“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将军，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汉人，你为你的国家而战，我也一样为我的国家而战。”她依旧是笑着，灿烂爽朗，如果大漠里的风。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响，她才慢慢开口：

　　“将军，你是来杀我的，对吗？”她又一次重复，语调里竟有一种轻松。

　　裴臻没有说话，手中的龙泉宝剑寒光闪闪。

　　裴臻的手握着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握的骨节雪白。

　　“……我必须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他哑着嗓子说

　　“我知道，这也是你应该做的，杀了我，是你身为军营统帅的责任，就像窃听你们的情报是我的责任一样……将军，你不必为难，因为如果你落在我们的手里，上面要我杀了你的话，我也一样不能为难的。”她说着又笑了笑，高高扬起眉显得很英气，她身上确实有种汉人姑娘没有的豪爽大气。

　　“……”

　　“那么，这个还给你吧”她说着取下了身后背着的弓箭“这是当初你交给我的，现在还给你，把这个送给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人吧……一个可以和你一起并肩保护你的江山百姓的人，而不是我……我这样的奸细。”

　　裴臻没有伸手接，只是慢慢地举起了剑道：

　　“出手吧，既然我们之间只有立场的不同，那么我给你一次机会，打赢我，我就放你走。”

　　到底……还是对她徇私了吗？即使是铁血如裴臻，也……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之中……打赢他……只要屠苏能够打赢他，她就可以走了……那么，只要他抓住时机在后面偷袭的话……哪怕她怨恨自己也好，只要她能够活着……活着就好。

　　他在黑暗之中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冰冷的面具之下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丝，如同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裴臻深爱着屠苏，可是……他们之中必然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这里……这是对他们双方国家的忠诚。杀不得，放不得，唯一能够做的……

　　也所以，打从屠苏朝着裴臻进攻的那一刻开始，裴臻就没有尽全力和她打，却也没有给她机会逃。

　　他在等，等着他们两个之中，究竟哪一个能够先狠下心来杀死对方。既然双方都不能背叛，那么，就让两个人之间的爱来做一个判决吧，先爱先输，在这一场角逐里，爱得更多的那个人就是最后的输家。

　　弓箭毕竟攻击范围比剑来的远得多，所以当屠苏抓到机会拉满弓弦的时候，裴臻的剑还没有来得及刺到。胜负，早就已经区分了。

　　裴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的箭却没有射出去。

　　他只来得及怒吼，就看见那个一身灰袍子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狠狠地撞向了屠苏。

　　屠苏的胸口处露出一抹冷白的铁器的颜色，慢慢地有鲜红的颜色渗出来，滑过月白的衣襟，红与蓝之间交织出妖艳的紫色，落了一地。但是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了然。

　　“……对不起，姐姐。”苏苏握着匕首，看着屠苏苦涩地说。

　　“你爱他，这本身没有什么错，错只是错在，我们的身份已经被决定，我们谁都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命运。”屠苏淡淡地微笑着，没有回头，却是把话对身后的人说。

　　在裴臻和他惊怒的目光之中，屠苏旁若无人地笑着，一手按着胸口的伤口，一边慢慢地走向他。鲜血慢慢地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和她指缝之间的血汇集在一起，一片哀伤。

　　“他爱了我一生，我却不爱他，还他一命也没有什么不对，苏苏爱了他这么久，他却不爱苏苏，苏苏夺他的爱人也很公平，只有你，南宫复，我没有什么可以赔给你的了。”

　　他摇头，那些生涩复杂而拗口的汉语他一向学不好，他只能在汉英里装作一个哑巴，但是此刻，他却突然好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一些还来不及告诉她的事情……

　　但是命运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裴臻突然一把打横抱起屠苏，大步离开了湖畔。

　　冰冷的湖畔只剩下了他和瑟瑟发抖的苏苏。

　　“姐姐……姐姐……”苏苏喃喃地说“谁来告诉我，姐姐不爱裴臻我爱他，难道有错吗？有错吗？我……做错了吗？姐姐，那是要杀裴臻啊！”

　　“你错了”多年不说金语，想不到竟然也已经如汉语一般生涩了“屠苏是喜欢裴臻的……即使你不杀了她，她也不会伤害他一根汗毛的……”

　　“你胡说！”苏苏蓦然抬头，眼神里满是愤怒和恐惧“姐姐喜欢的是耶律公子！”

　　“是吗？”他看着湖面，眼神有些飘忽，脸上的伤口早就结痂留疤，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又一次火辣辣地痛着……也许是脸上的泪，又一次流过它们了吧？“她也想这样告诉自己……所以她宁可死，也不要承认自己喜欢的是裴臻。”

　　“你骗人！你……骗人……”苏苏无力地伏在地上，泪流满面。

　　“……随你怎么想吧……”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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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烟，其实明明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

　　不过，没有了她的世界，他觉得，活着和死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他还不能死，因为她在临死之前交代他要照顾她的妹妹苏苏……这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祈求自己，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所以他没有随她而去，而是开始在整个大漠之中寻找失踪的苏苏。直到她再一次出现在汉军的营地里，用着她的名字生存，带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冷淡的笑容，眼神陌生而清冷。

　　其实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找一个借口让自己活着，不过，如果是她的希望的话，又何妨？

　　能为她死，为何不能再为她生？

　　“我不管你和裴臻是什么关系，只是你的女人，爱的是裴臻。”他看着裴逸，淡淡地说，眼里只剩下了一片的灰烬“她便是为了救裴臻才杀死了屠苏，然后受到了上面的处罚被灌下毒药的……我不知道裴臻是怎么找到她又是怎么把她带走的，她又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失去这些记忆的，但是……她爱的人是裴臻。”

　　裴逸静静地看着南宫复，这个曾经被称作大漠里最英俊的雄鹰的男子，如今一张容颜尽毁，狰狞的青铜面具之下只剩下更狰狞的面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左边眼角下的那颗泪痣盈盈，如同泪珠。

　　过了很久，裴逸突然慢慢地勾起嘴角，淡淡道：

　　“无论之前她是谁，做过什么，姐姐就是姐姐，我若连她都不信，又怎么会信你呢？”若彼此之间，连这点的相信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呢？

　　裴逸说着施施然走向伙房：

　　“你若是愿意帮我，我欢迎，你若是想动姐姐，我定将你拆筋剥骨……这天下之间，我裴逸不管什么立场纲常，不信什么天道报应，除了姐姐，我什么，都不在乎！”

　　南宫复静静地看着裴逸的背影，高而瘦，修长凌厉，带着一种南国的竹的气质。但是他身上有很浓重的煞气和傲气，比起裴臻那种超脱淡薄的性子更多了几分狠厉。其实南宫复也知道，他从裴臻的军营里带出来的那个女人绝对不会是苏苏，苏苏比她单纯决绝得多。她身上有一种苏苏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柔弱的气质却同时有着一种韧性，虽然弱小却不卑不亢，但是她的眼神却很清冷淡漠，透着一种对一切满不在乎。也只有在她看着裴逸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才会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情脉脉。她真的……爱过裴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