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40、君隔我海角9

　　裴臻，是我的父亲，但是十几年来，我都没有这样叫过他。在我的眼中，他就如同一个路人。

　　但是，开封城里有很多的女人爱他，很爱很爱。

　　比如我的母亲，比如他的小妾，比如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公主，比如我的小姨绿腰。

　　裴臻有过很多的女人，他有妻子有小妾还有通房的大丫头，只要他愿意，我相信这个开封城里会有一大半的女人愿意倒贴他。

　　但是，裴臻真正爱的人，只有一个。

　　不是为了延续香火，不是为了拉拢权势，甚至不是为了别人眼中的男才女貌的般配，真真正正用心爱的人。那个让我的母亲怨恨了一生最后导致难产而死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屠苏。

　　我没有见过屠苏，只是知道她是裴臻在战场上收养的一个小女孩，长我几岁，仅此而已。

　　裴臻收留了屠苏在身边，教她弓马齐射，教她行军打战，和她一起在战场之上厮杀。

　　裴臻喜欢的人是屠苏，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

　　但是，裴臻没有娶屠苏。一直到我的母亲死去之前，他都没有动过屠苏，甚至，对这个屠苏还很冷淡。与之相反的，他在母亲死去之前，一直对待母亲很好，好过所有的女子在心中能够勾画出的完美的丈夫。同样的，他对每一个小妾都很好，没有偏私，即使很多都只是老将军硬塞给他的房里人。

　　他常说，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随了我这么多年了，若是我不把她们留下，即使我能说她们是清白的，她们的丈夫信么？天下信么？既是我误了她们一生，我自然有责任还她们一个安定。

　　绿腰只有在大醉的时候才会拍着桌子说，对我姐姐再好又有什么用？姐姐作为他的妻子，得不到他的心，他却把心给了一个连出身都不清楚的小丫头！再喝几杯酒下去，绿腰的脸慢慢地变红，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哭，但是没有声音，她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絮絮叨叨地说，正是因为他没有丝毫对不起姐姐的地方，所以姐姐才到死都没有办法怨恨他……也就是这样，那么多的女人才会对他放不开手……

　　一见……误终生……

　　哼，我冷笑。

　　裴臻，不过是一个优柔的男人而已。什么怕误了姑娘的名声，那些女子若不是巴望着嫁他，能死乞白赖地跟着他这么多年？既然不爱人家，单单把这些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就像我的母亲一样，以为能够得到他的爱，却最后只是在绝望之中死去。

　　裴臻的女人众多，温婉的，聪明的，任性的，泼辣的，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是他最爱的？

　　屠苏……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女子的名字，倒是对这个唯一让裴臻倾心的女子有了些好奇。

　　不过很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女人，她死了，死在离开封千里之外的边疆，她一直到死，都没有跨进裴府。

　　但是她的名声在外，整个开封的人都知道，裴臻的新妻子，能够陪伴他戎马沙场，救他于危难，能够和他肩并着肩站在所有人的羡慕和祝福之中的……人中龙凤啊。

　　我见到了她的妹妹，据说，她因为和姐姐爱上了同一个人，所以为了得到裴臻而害死了她的姐姐。又听说，因为她的姐姐临死之前求裴臻照顾她的妹妹，所以裴臻为了自己的爱妻竟然将这个和她有着一样的相貌的女人当做屠苏带了回来，丢在了府中。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开封的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屠苏的妹妹，就是那个占用了屠苏这个名字和容貌的女人。

　　那天，天色很清朗，她穿着素色的衣裙，梳着最为简单的发髻，脸上没有涂画脂粉，干干净净的样子，她很漂亮，但是再怎样美丽，那也分明是弃妇的服装。她穿在身上却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合适。

　　呵呵，又是哪家姑娘被出妻了吧？这样的女人，软弱得如同菟丝子，怎样才能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她会被这些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吧？但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慢慢地喝着杯中的酒，看戏一般地看着她怎样在那些男人的调戏和玩弄中哭泣。

　　但是她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脸上没有羞愧没有悲伤，甚至带着微笑。即使是面对那些粗鄙的男人的口哨和不怀好意的目光的时候，她都能笑得那么的云淡风轻。她静静地看着那些满嘴污秽言语的男人，嘴角微微勾起，一双幽深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们，有不屑有愤怒还有一种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犀利和淡漠，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眸，竟然让那些下流的男人全部闭了嘴，也就是这样一双带着挑衅冷漠鄙夷又超凡脱俗的眼眸让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慢悠悠地尾随着这位姑娘……有这样眼睛的女孩，一定不会是好人家的女儿吧？我在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闺阁之中不会有的戾气和果毅。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同类的味道，就如同我第一眼见到绿腰的时候。

　　我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也不相信所谓的天长地久，我压根就不相信什么爱情。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词语，那叫‘气息相投’，那是一种气味，一种不是通过嗅觉来感知的气味，一种让我觉得在格格不入之中找到了同类的喜悦。

　　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昏倒在我的面前，一直到倒下都没有向我救助，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看我的眼神，那种淡然的，不屑的，还带着骄傲的眼神，突然深深地让我的心震了震，于是我把她抱起来，带回了红尘居。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我，那双水晶一样漂亮的眼眸里没有感激也没有羞涩，她大大方方地打量我，那样桀骜的眼神和她脸上和笑容很不相称的虚假的温柔笑容让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感觉，这个女人，也许和我之前认识的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她柔柔地和我道谢，柔柔地和绿腰说话，举止优雅端庄，和所有大家闺秀一样，即使是老辣的绿腰都没有察觉地开始护着她。但是我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下面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这个现在在我的面前梨花带雨哭得娇弱的女子，竟然就是那个我仇恨了多年的屠苏……的妹妹。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愣愣地看着她。

　　她却收了眼泪大大方方地朝我行礼，亲亲热热地叫我小逸，没有一点的不自然。

　　绿腰是恨屠苏的，她有多爱裴臻就有多恨屠苏。所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这个人的妹妹留下来，还这般对待。绿腰面对我的疑问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说，她又不是那个人，老娘还没有到爱屋及乌的地步，既然裴臻休了她，自然说明他们两个不对盘，只要是裴臻讨厌的，老娘都要喜欢！

　　后面的日子里，只要是在人前，她都能对我温柔地微笑，有礼地打招呼。既不像那些喜欢的女人一样的讨好亲昵，也不像那些仇恨我的女人一样带着鄙视和不屑，她看我的眼神很冷，那是一种漠视，一种满不在乎的漠视，无论她的笑容有多温柔有多甜美，那笑容也重来都只是落在表面。

　　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这里的一切。

　　她的身上，有一种同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自动地将她和这里的一切隔绝开来，无论她和这里的姑娘笑得多么甜蜜，她的笑容多么灿烂，我都觉得她并没有融入这里，她就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一样，带着冷漠的眼神和甜蜜的微笑施施然地凌驾在所有人之上，做一个旁观者。有好几次，在红尘居最为忙乱的时候，她会微微指挥几句，但是很快就会再次稀释自己的存在。偶尔，她的眼神会落在我的身上，若有所思，却依然是淡淡的，带着追忆和一些我不懂的东西，即使是这样的眼神，也会很快移开，再看到的时候已经又是那种冷漠。

　　我好几次悄悄潜入她的房中，看着她的睡颜，手中的匕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我找不到杀她的理由，也找不到放过她的理由。她却不管我的纠结，径自睡着，脸上是我最为厌恶的一如既往的冷漠和不在乎。

　　绿腰知道之后，只是说，她并不是你要报复的人，你要杀她不是为了复仇，你不杀她也不是因为她不是屠苏……你犹豫的原因，只有你自己才明白。

　　我自己才明白吗？

　　可是我连自己也不明白啊。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她。杀她？还是爱她？都不是……我对她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情感，但是我却不想对她放手，也不想因为她而扰乱我自己的步调……

　　无论经历了什么，无论我抱过多少的女子，无论我有着怎样的仇恨和理念，我还是有很多的事情不明白。

　　有很多事情没有人告诉过我，有很多的事情我不曾经历，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