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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合卺(一) ...

  •   王叉鱼昨日喝得烂醉,今日是被人用水泼醒的。

      他刚睁眼,就见方府的家仆提着水桶围住了他,而方府的管事站在草席边,一改往日狗眼看人低的态度,朝他扯了个笑脸。

      “王——”管事顿了一下,没把平时拿来称他的诨名叫出口,而是颇为尊敬地道,“老大人,我家老爷听闻您昨日在伏靖河里捡了个姑娘,是有这事吧?”

      王叉鱼看看他,又看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仆,明白了管事的意思。

      方府的小少爷体弱多病,早早地去了,今儿是他头七,方老爷找姑娘怕是要给自己儿子结冥婚。

      榷阳新任的县令范大人可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死活不收贿赂,下令废了多项原先在榷阳司空见惯的陋习,就比如冥婚。
      他还禁止买卖奴隶,把牙行的人贩子全赶走了,改原先的卖身契为工契,不许雇主打骂仆从,强迫仆从做工契约定之外的事。

      方老爷如今要结冥婚是不能去牙行了,毕竟范大人对他可谓“重点关照”。
      于是方老爷计划着找人从外地拐卖一个长的漂亮的姑娘来悄悄结冥婚,反正凌灼山脉塌了一半,许多百姓成了流民,不愁拐不到人。
      派出去的人想必是昨夜出发,看见了王叉鱼从伏靖河里捞出了一个姑娘,没昨天就来找他,应是隔得太远没跟上。
      今天找上门的人并不很多,大概是怕以前从过军的范大人猜到点什么打上门把姑娘救了。

      王叉鱼并不想把姑娘推入火坑,连忙摆手道:“没这事没这事。”
      管事拿出一锭银子往他手里塞:“不也有美梦成真的时候吗,老丈人您再好好想想?”

      王叉鱼握着那银子,只觉握了个烫手山芋。他穷了六十年,一直住茅草房,没讨着老婆,自然也没有孩子,每天就是去牙行一站,看谁要他做短工。
      运气好他一天能有五个铜板,运气差他就城外挖野菜,虽说浑名“叉鱼”,但伏靖河根本没鱼可叉,全是只能看不能吃的鱼。
      他有了余钱便去喝酒,一年到头攒不了几个钱。他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地,可因此也只能梦一梦了。

      偶尔他会想起他爹死前又愤怒又无力又怨恨的话:“老子以前也是阔过的!家里天天都要宰三只鸡来做汤,要不是、要不是你爷爷要赌——也不至于沦落到让老子当五年乞丐!”
      那关于土地的梦里便飞满了会咯咯叫的鸡。
      但不管是公鸡母鸡小鸡还是被赌去的几百亩地,都要钱。这锭银子买鸡是绝对足够的,他若是收了,以后便用不着去挖野菜了。

      可——那姑娘怎么办?

      管事见他犹豫,又给了几银子。王叉鱼咽了口唾沫,问道:“结冥婚…不会把她拉去殉夫吧?”

      管事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小少爷心愿一了就入轮回,投胎去更富贵的人家里了。人家姑娘完了婚便是少奶奶,是要侍奉夫家双亲,打理府内事务的,哪能从了殉夫的陋习呢?”

      王叉鱼想起方府大少爷死了两任夫人,还未续弦,身边连个侍妾也无,懂了方老爷的打算。
      那姑娘虽不会被拉去殉夫,但嫁完死了的小少爷之后要入大少爷的洞房——或许还要入老爷的,没名没分给方府里的男人生完孩子后还得操持整个方府。
      她以“少奶奶”的身份留在方府,却不是真正的“少奶奶”,大少爷自可娶妻纳妾,烦了她能把她卖到榷阳旁边的洵漠。
      她也没有工契,方府不用给她结工钱,只管吃住便可,以方老爷那性子,或许她吃的只比王叉鱼略好。
      这待遇和范大人上任前牙行里那些女奴的差不多,那姑娘细皮嫩肉的,怎么挨得住呢?

      管事见王叉鱼没答话,不耐烦了,垮起脸道:“王叉鱼,你可别不识相。”
      方府的家仆们听得管事这么说,立即围了上来,目露凶光,制住了王叉鱼。

      王叉鱼急了:“你要是打我,我便去范大人那告你一状!”
      管事冷笑一声:“我可没干强抢民女的勾当,打你是为了救人。你去告啊!你把那姑娘从河里捞起来却不送官府,我还可以告你呢!”

      王叉鱼百口莫辩,哑了。

      他并没有什么老牛吃嫩草的心思,只不过是喝酒误事。
      他昨日去伏靖河边挖野菜前,没忍住嘴馋喝了一壶酒,有了点醉意,把那姑娘从河里救起安置在土地庙之后没想到送去官府,只见她手上有些伤,便打算给她上药,于是王叉鱼回了家。
      在找药酒之时,他顺手抄起草席旁的酒喝了几口,然后就一口又一口……
      他喝得太多,把那姑娘给忘了,结果就是一觉睡到被方府的家仆泼醒。

      唉,造孽。

      管事使了个眼色,一个家仆推了王叉鱼一把,把他掼回了草席上:“人在哪?”
      王叉鱼嗫嚅一会儿,还是说了:“伏靖河边有几个土地庙,看上马上就要倒的那个就是。”
      管事笑了笑:“这才对嘛。”
      他又往王叉鱼怀里扔了一锭银子,带着人走了。

      王叉鱼望着那银子,长长叹息。
      他也是个人贩子了,不过他能尝一尝鸡汤了。

      沐晚照觉得姬月渡给的“痛快”是令人不快的,那魔气封了她的修为不说,还让她控制不了身体,就比如此刻,她醒了,却连眼珠子都转不动,更别提掀开眼皮子了。
      但令她欣慰的是,她的感官仍然敏锐,没有半点削弱,用不了神识也能偷听一下墙角,判断一下现在是个甚么情况。

      她听了好一会儿,得出了结论:自己被人从河里捡了起来,一柱香的时间后她就得去和方府的小少爷结果婚了。

      五百年顺风顺水的日子,从遇见小师叔结束。

      沐晚照估量着体内的魔气何时才能消,冷不丁听屋外的人提了一嘴时间——仲春。
      敢情她在河里漂了一个月?!

      沐晚照难以置信地回想了一通魔域之主与小师叔之间不痛不痒的打斗,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走进了房间,沐晚照听见婢女唤了一声“夫人”。
      方夫人站在床前细细端量着她,看完了之后上来往她大腿上捏了一把,满意地说:“嗯,起码能生五个儿子。”

      沐晚照:“……鬼胎么?”

      方夫人拍了一下手,一群人鱼贯而入,给沐晚盖上红盖头,架着她出了门。
      一路上有几个离得很远的婢女在说悄悄话,沐晚照听得一清二楚。

      “这姑娘怎么还昏着呀?”
      “夫人怕她醒了要跑,特地下了蒙汗药,剂量有些多,明儿应当能醒。”
      “诶,你们有谁知道她是为什么跳河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姑娘是因情所困。”
      “什么为情所困?她不是被恶霸看上,为了保住自己清白才跳的河吗?”
      “啊?我听到的是她家人都在流亡路上饿死了,她自己受不住打击才去投河的。”
      “这我没听过,细说一遍?”

      蒙汗药对修士的作用不大,动用灵力几息便能化去,她体内的魔气明日能消,这软筋散不足为惧。
      至于她投河的缘由,对这些姑娘而言猜对委实太难了些。
      不过自己昨日才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短短一天便有了这么多故事,沐晚照对这帮人的想像力感到佩服。
      只是在听见“家人”一词时,她恍了神。

      她拜入灵栖宗的契机是家人出行,路遇匪徒。
      那是血淋淋的。
      据师尊说,现场只有她一个还活着,重伤不醒,师祖路过,便顺手把她带回了灵栖宗。

      然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是死去的家人,还是自己的姓名。

      师祖让师尊收她为徒,见她随身携带的玉佩上有个“沐”字,便拿了来当作她的姓。

      “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是她名字的来源,是“诗酒趁年华”的祝愿。

      师尊说往事想不起也没关系,就当…了断尘缘罢。

      婢女们的悄悄话停止了,有个男子说:“夫人,小少爷来的时候,左边这根蜡烛会熄。他走的时候,右侧的这根蜡烛会熄灭。”
      方夫人颔首,说道:“好,还清莫大仙将雍儿的魂魄招来。”

      莫大仙开始了招魂,口中念念有词,其他人都保持着安静,但沐晚照通过他们的心跳声听出了紧张。

      而后,一缕风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背。周围一片惊呼声:“左边蜡烛真熄了,小少爷回来了!”
      方夫人喜极而泣:“好、好!雍儿,为娘已给你挑好了妻子,咱们赶快拜堂。”

      没人注意,莫大仙望向门口时呆愣了一瞬,眼底闪过一道猩红的光后才恢复原样。

      沐晚照被人架着拜了堂,也不知和她对拜的是小少爷的鬼魂还是小少爷的画像。
      随后便是那劳什子的入洞房,到鬼这里就是吸人精气了。
      她倒不怕,小少爷又不是含冤而死,变不成恶鬼厉鬼,他可承不住修士的精气,吸上一口怕是得伤到五十年后才能入轮回。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灵栖宗算上目前专注于在荧舟岛观测有半个人那么大的蜜蜂的师祖,再算上从堕月湖中出来的小师叔顾非缱,一共就十四个人。
      十四个人能成威震一方的大宗,得益于师祖“贵精不贵多”的收徒准则:

      “非绝世天才不收,非特殊体质不收”。

      这要求着实苛刻,但一般有特殊体质的都是绝世天才,有师祖那本可以拿来当感应灵器的《九州风物志·异则卷》,倒不难找。

      沐晚照的体质放眼整个九州都是万年难遇的,因而激活的条件也万年难遇,师祖没有告诉她怎么激活,只是说“你活到一万岁再来问我”。
      不过就算如此,万鬼不近的基本状态还是有的。

      “以虚炎,成执阳,破涅煞,诞盈茫。千魂尽渡,万凶皆伏,终古长夜也归无。”
      师祖那本《九州风物志·异则卷》里的异身篇中这么说她的咎冥执阳体,听起来还蛮厉害的。
      小少爷的鬼魂应当是挨都不想挨她一下。

      门开了,但没有脚步声,要么是对方没动,要么…对方是飘过来的。
      沐晚照略感诧异,心道这小少爷怎么还敢来,莫不是姬月渡的魔气能把她体质也给封了。
      门又关上,仍没有脚步声,她却能感受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果然是飘过来的。

      沐晚照为小少爷默哀了一秒。

      然后,红盖头被掀起,那人掐着她下巴,吻了上来。

      沐晚照停止了思考。

      这鬼吸人精气就算了,怎么还轻薄人啊?!

      色鬼!!!

      这只色鬼听不见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只是吻的更深,轻易地撬开了她的唇齿,将一种辛味直掀人天灵盖的液体送入了她口中。

      合卺酒。

      九州最烈的椒花雨,彻悲歌。

      九州出了名的好酒在师尊的酒窖里都有个十来坛,师尊自己懒得去,常叫她去取酒,有次便是取彻悲歌。
      那日师尊开了酒,斟满一盏,问她要不要,她接过来,只闻了一下,便醉了整整三天。
      四百多年前的事了,仍是记忆犹新。

      这一口彻悲歌下肚,她直接醉晕过去了。

      殷潋将一壶酒全喂给沐晚照后才停下来。
      她抬指抹去沉沉睡去的人唇上因沾染了酒液而晕开的口脂,轻声道:

      “你会…爱我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合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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