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来临前夕》枕山漱玉

4、C.H.4

　　黑暗侵吞一切的感知。

　　威廉明娜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失去了视觉，全然的黑暗包裹着她。周围寒凉，她撑着自己坐起身来，摸到冰凉的地板。

　　“有人吗？”

　　没有回应。

　　在一片寂静中，威廉明娜安静地摸索，闯过火场的裙子布满黑灰和焦黑的痕迹。她摸到了墙角，地面上铺着一些带着潮气的干草，以及最后，是一扇冰凉的铁门。

　　这门上没有窗户，一点儿能移动的空隙都没有。她敲了敲门，震起冰冷的回音。她在火场不慎被灼伤肩膀，长时间没有得到处理泛起难耐的隐痛。

　　显而易见，她被人关了起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的人，除了警方不做他想。

　　旁人要是遇到这种事情，想必不是急得大吼大叫，就是拍门喊冤。威廉明娜的反应却很平淡，她只是摸索着走回干草堆上坐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她怎么坐回去了？这是认罪伏法的意思吗。”

　　“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是怎么一个人在乡下活到这么大的？”

　　“别大意，说不定是这个狡猾的小丫头的伪装。”

　　一墙之隔响起此起彼伏的探讨。

　　向来宁静平和的小镇由于这场突发的大火陷入了混乱。高温之下引发火灾是常态，然而在扑灭大火之后，他们在火场中找到了燃油。

　　这并非夏日的一场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的人为纵火。星光镇颇有名望的爱德华男爵在大火中不幸遇难，而他的长女莎娜也遭到波及，情况同样不太良好，至今还在昏迷之中。

　　寄住在爱德华男爵家中乡下女孩威廉明娜无父无母，受莎娜的邀请暂住在男爵家中，比起男爵忠心耿耿的家仆们显然是更值得怀疑的对象。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年轻的警官来不及敲门，就在前辈们的死亡凝视中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位前辈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水，教育道，“遇事应当沉着冷静，不慌不忙。这样大吼大叫的，像什么样子，平白丢了我们的脸。”

　　“莱德城、莱德城稽查部的长官让我们把涉嫌纵火案的嫌疑犯威廉明娜放了！”

　　一人皱眉：“稽查部和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怎么管到我们头上来了。更何况是莱德城，和我们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关系？”

　　同事同样觉得棘手，转头看向年轻人：“稽查部的人在哪？”

　　后辈舌头打结，“他……”

　　一道高大的身影子黑暗中缓步走出，黑色皮靴落地，叩出清晰的回声。这声音在警官心中震动，他不露声色地抬头，首先看见的是黑色风衣上的金线，视线上移，再然后是别在来人腰间的手枪。

　　“我在这里。日安，阁下。”

　　隐的出现让本来就凝滞的气氛陷入更加僵硬的沉默。他掏出一纸文件，放在桌上，能够做主的警官惊疑不定，捞起文件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印章封住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扯皮。他做出退让：“人你可以带走，但爱德华子爵住宅纵火案，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

　　“我可以保证，威廉明娜小姐和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隐不紧不慢道，“事发当时，她在旅人酒馆，没有作案的时间。”

　　但凡警察署抽出时间去走访一通，就能从当晚的客人或是酒馆的服务人员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可他们只是收押了晕倒在住宅外的威廉明娜，浑然不顾她刚刚义无反顾地冲进大火之中，救出了爱德华子爵的长女。

　　紧闭的铁门缓缓洞开，威廉明娜适应了片刻骤然亮起的光线。救命恩人的面孔在暗淡无光的环境中也漂亮的惊人，威廉明娜诧异片刻，转瞬明白她又一次被隐所救。

　　“您再次救了我。谢谢您，先生。”

　　纵火案疑云重重。被囚禁在黑屋的间隙，威廉明娜想了很多。宅子里层层叠叠的窗帘帐幔和无处不在的厚重地毯都是易燃物品，它们的存在无疑会助长火势。

　　可在这周之前，威廉明娜频繁来往于莎娜小姐家中，那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容易引发大火的物品。

　　现场的女仆说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威廉明娜感觉眼前一片迷雾，她倏忽对上隐沉静的眼眸，听得他说：“不用感谢我。毕竟事情不是你做的，不是吗？”

　　威廉明娜苍白地笑了笑。

　　“您知道我是无辜的。”

　　“当然。”隐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那双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莎娜不久前刚刚恢复了清醒，或许你想要去看看她。她是你从火里救出来的吧？有时候真是让人感动，一个人居然可以为了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

　　威廉明娜纠正道：“莎娜小姐于我而言，并不是陌生人。”

　　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莎娜小姐？”威廉明娜急迫地问道。

　　明明提出探望的人是隐，威廉明娜不懂他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迟疑。

　　可是没有隐的帮助，她连从监牢中脱身都困难，只好加重筹码，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您也想快点见到莎娜小姐吧？她大约是整个星光镇最有可能能够追逐星光的人……”

　　闻言，隐却好像没有什么触动一般，只是轻轻叹息。

　　“我并没有要反悔的意思。”苍白的指尖按在威廉明娜的胳膊上，触感冰凉，隐轻轻按压下去，激起一阵痛呼。

　　“只是，在此之前你先得处理一下伤口。”

　　威廉明娜抬起灰扑扑的脸蛋，雪白的面颊上横着几道灰黑的划痕，裙子也被烧得破破烂烂。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痛楚，隐往前走，没见到她跟上，复又回头无奈道：“走吧。”

　　他出生于一个兄弟姊妹众多的大家族，排行又比较靠前，有些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不算太高、脸蛋漂亮幼嫩的威廉明娜和他娇生惯养的妹妹没有什么区别，他牵起她的手，领着她走向光明。

　　*

　　处理伤口、填饱肚子，然后又换了身新衣服。隐对节奏的把控非常到位，不疾不徐地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好，带着威廉明娜回到了旅人酒馆。

　　酒馆门口挂了块打烊的招牌，黛西和女招待们也不在酒馆里。

　　“我们不是去见莎娜小姐吗？”

　　“她就在二楼。”

　　踩着木制的梯子，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此时已经是午后，细小的微尘被阳光照得清晰，威廉明娜几乎是在见到莎娜的第一时刻愣在了原地。

　　莎娜已经醒了，一身素白的长裙，手里捧着本书，表情看不出喜悲。这场灾难好像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打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可是细看之下，她漂亮娇艳的脸上多了块本不应该存在东西——

　　雪白的绷带下，隐隐渗出血色。

　　为了不惊扰病人，威廉明娜和隐的脚步放得很轻。可是二楼太安静了，黛西把自己的地方拨给莎娜住就是为了能给她创造出良好的养病环境，因而任何一点动静都被莎娜听得清楚。

　　她合上书本时，威廉明娜注意到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居然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莎娜冲她招了招手，“愣着干什么？明娜，快过来。”

　　隐替她们把房门关上，把这片空间留给二人。

　　威廉明娜扑到莎娜怀里，还要小心着不要压到她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蜜糖色的眼睛仿若水洗过的琉璃，有一种幼鹿般的情态。

　　莎娜乐此不疲地反复替她把溢出眼泪抹掉，威廉明娜摸了摸莎娜的脸，指尖轻触纱布的边缘：“痛不痛？”

　　莎娜摇摇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笑容一如往昔：“没事的，明娜。都过去了。”

　　她看向床边黛西最新购进的人台，水蓝色礼裙美丽依旧。威廉明娜顺着莎娜的目光看过去，经过熨烫的礼裙和她第一次看见它的那天几乎没有分别，一点儿都没被大火波及。

　　莎娜说：“星光节那天的献礼，我没办法去了。”

　　“为什么？你为献礼的事情忙活了好久，大家都知道的！”

　　威廉明娜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衬裙的口袋里不断翻找，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万幸在经历过大火和监禁后，她的这番心血没有遗失。她把写着祷告词的纸塞进莎娜手里，又慌忙将它展开，“如果是为了祷告词的话，我其实在之后为你写了一版……你看看好吗？莎娜，你看看它。我知道我的水平比不上莱德城的那些老师，如果你觉得不行，我还能再改。”

　　“不要为我伤心，亲爱的。”莎娜抚摸着威廉明娜的头顶，眸光温柔，“我的脸烧伤了，已经不是星光镇最漂亮的女孩，没有办法顶着这张脸去给女神献礼。事情已成定局。”

　　“不过，”莎娜话锋一转，“你却很合适。”

　　“什么？”威廉明娜茫然不知所措，“我？”

　　“我向长老们推荐了你。你很漂亮，又聪明，镇长已经带人去乡下走访，想必不久之后就能从邻里乡间的知你是个多么善良高贵的女孩。”莎娜接过祷告词，仔仔细细地查看一遍，很是惊喜，“写得真的很好呀！我们明娜可真棒。你瞧，你好有聪明的脑袋和不错的文笔。”

　　“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我们连身形都差不多，这套礼服只需要稍微修改一下，下周你就能穿着它去献礼啦。”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快到威廉明娜都来不及反应，好像就要尘埃落定似的。莎娜小姐故技重施，就像是那日想要通过撒娇留她住在镇上时一样，又掐着嗓子冲她眨眼，“好不好，明娜？”

　　“……姐姐。”这是威廉明娜第一次这么喊她，那一瞬间连莎娜都怔忡片刻。威廉明娜环上她的脖颈，凑在莎娜耳边轻声询问，几乎只有气音，仿佛是怕惊扰了旁人，“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突然更换的窗帘和地毯，费尽心思把她留在镇上。同时适合她们俩人的衣裙，甚至拜托她亲手撰写祷告词。一切细枝末节的巧合通向同一个结局，威廉明娜不得不深想。

　　“我父亲死在了这场大火中。”莎娜看上去没有太悲伤，然而字字句句都仿佛饱浸了苦与血，“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火灾，一定会想办法规避的。”

　　“现在的结局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父亲去世，容貌受损，与我有婚约的克莱登家族也在不久前发来了解除婚约的消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骤然得知爱德华子爵离世的消息，威廉明娜彻底打消了怀疑的念头，甚至为自己不当的言语感到由衷的歉疚，“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些。”

　　“没关系，明娜。没关系。”莎娜还是那样温柔，“下次见面，还是叫我姐姐吧。我喜欢你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