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55、我看到你了

　　林嘉明站在别墅二楼眺望清迈邈远的夜色。他只在房间内开一盏小灯，灯光照得他侧影朦胧模糊，恰如他此刻心境，扑朔不清。窗外星川不语，月光细碎，就如同他细碎的心事，铺陈在他心底密密麻麻。他耳畔听着一只电话，电话那头响着他弟弟故作轻松的声音：“哥，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就是1997了，时间过得好快啊，马上又要过年了…哥我没和你说过吧，我之前分班分到理科班了，我还挺喜欢现在班上这种感觉的，”顿了顿，还是难掩伤感“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这么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你也不常给我们打电话，我好想你。”林嘉明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放得很远，他也想弟弟和爸爸了，那是一种归属感的思念，占据他感情的大半位置，然而在沐海还有另外一个人被他放在了心上的另一个位置，想到时会辗转反侧却绝口不提的，也是那个人。
　　林子希在电话里对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会忽然想到那个人，那个少年与弟弟年龄相仿，他若是给自己打电话过来也会这么说出自己的思念吗？可是这么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与彼此的联系少得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他知道自己和那个人是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可为何每次想到他想要联系他的时候，他心中一向从容镇定的海面就会点点滴滴落起雨来。他怕那些波澜汹涌猛烈，超脱他的控制，又怕若是它们真的消失了，他会不会就此失魂落魄。
　　可惜他现在一点都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爱。愿意在混沌里活得久一些，越不清醒越容易逃避自己，林嘉明在这一点上没有活得像自己。

　　1997年，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这一年里先后发生很多事情，二月份邓公逝世，举国哀悼；六月初，中国决定参加联合国待命安排；六月中，重庆直辖市正式成立；七月初，香港回归，举国欢庆；十一月初，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成功实现大江截流……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在昭示着这一年注定不普通，这是从大格局来看的，祖国变化万千日益繁荣，人民也愈发幸福；然而从小层面也就是个人层面来讲，人生却并不只是一条大路通向前，酸甜苦辣曲折弯绕也只有自己才能知晓。
　　这其中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包括事业，包括财富，当然也包括感情。
　　这一年，谢子荣与林嘉明的关系彻彻底底地进入了可以用扑朔迷离挣扎拉扯这几个词来形容的阶段且到了年底，这二人谁都不能比谁更心力憔悴，疲惫不堪。这段关系究竟为何发展走势如此，还得回看那一年新年伊始之时。
　　话说元旦前三天学校举办晚会前谢子荣被车撞伤进了医院，谢倾羽最终还是没向那肇事者索赔太多，但实际上也不算很少，那是一个让对方把那辆旧桑塔纳卖掉可以刚好得到的数字，他其实并不缺那点钱，他只是想让撞伤儿子的人付出点代价。儿子只能在医院一直躺着，虽然清醒但是几乎全身是伤，谢倾羽请了个护工来照顾儿子，但是每天张姨中午和晚上都会坚持给谢子荣送饭。
　　泰国那边，医生上次说林嘉明的母亲情况稳定，虽然大部分时候处于半昏迷状态但是有时手指会有抽动，甚至眼睛能睁开看人，这可能是一个好的征兆，只要每天配合治疗有望好转与完全苏醒的可能。后续治疗还是如常除了必要的治疗手段以外，可能还需要进行开颅手术配合治疗。只不过这还只是后期才要考虑的事情，因为只有大面积的脑梗塞，中线移位超过10毫米程度时才需要做这种手术。林嘉明的母亲还没有这样严重，所以现在一直都在保守治疗。
　　林嘉明慢慢也熟悉了医生与家里的保姆，他春节想回沐海两天，不久住就是想回去看看爸爸和弟弟，把母亲托付给医生家中保姆再三嘱托照顾事宜，他走到母亲床前俯下身在母亲微凉的侧脸亲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温声道：“妈妈，我和爸爸，和Arun过个年就再回来陪你。我爱你。”说罢又轻轻握了握妈妈的手。母亲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不在看他。林嘉明希望妈妈其实是能听到自己的，他对着对方笑了一下又说了句晚安，转身静悄悄离开了房间拉上了房门。林嘉明选了第二天早上一班飞机飞回了沐海。那天是二月五号，第二天就是除夕，他打算陪爸爸和弟弟三四天时间，周日也就是初三的时候就回去。
　　回一趟沐海晚点又要中转，林嘉明在五号晚上七点不到到达沐海。他和家人说的是除夕那天去见他们，因为他知道一天从清迈回沐海舟车劳顿，晚上到家的自己定是满身疲惫不能陪他们玩得尽兴，他要先回自己的家躺一会，关于躺完了要干什么再做打算。
　　在床上想睡一会却发现自己睡不着，林嘉明忽然有了想法。他来到车库把自己好久没开的车开了出来，慢慢地在城区里溜。最后，他的车不由自主就开到了那个他曾经见过谢子荣多次的那片球场。现在是晚上九点多球场上居然还有人影，林嘉明把车停在路边看了一会，这些人里面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或是忽然有了某种执念，他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这里停着，目光始终透过车窗往那边看。
　　这些人影来来回回，推推搡搡，最后都离开了。林嘉明点了根烟出来，慢慢摇下车窗。昏昧焰火在车内亮起照着他毫无神情的面色，天然草本的清香入口甜润，尼古丁化为一种分走他惆怅的老友，总是默默给他心灵的开导，却也如同缠绕他骨血的毒蛇，林嘉明怎么都戒不掉。其实不借着烟也能清醒吧，只是偏安这一种方式，好像沉迷在这样不清不楚的感觉里面，倒也不会更加烦恼。轻轻叹出一口烟气，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做究竟是在干什么。车外落一地灰烬，殊不知抽烟也是一种别离，飞扬的烟雾与堕落的烟灰下他的生命短暂而凄然，如同昙花一现。林嘉明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可能是刚进公司的时候为了应酬。他们家其实没人喜欢烟，他爸爸更是根烟不抽，他一开始也自己感觉抽着没味，应酬多了很多人给他递过烟，他不知道何时就喜欢上了，然后离不开了。尼古丁的绑架没有救赎，车内的人却终于掐灭了烟头，慢慢地把车窗摇上了。
　　谢子荣，林嘉明默默想着，我好像真的有点想你了。
　　第二天他刚叩开他爸家大门，林子希就从屋里飞箭一样扎出来，一下子钉在他身上。他们已经放了十几天寒假，林子希期末考试位居班级第五，他哥一开他就黏着他哥报出了这个好消息。“哥，我和爸爸想死你了。”林子希的手臂环绕在哥哥脖子上，脸离哥哥只有一寸远。他有时候在家里似乎显得太过没心没肺，在哥哥面前丝毫不避之前的嫌，林伟容看了都略显无奈地一笑：“小希，你哥哥都快被你箍地没法呼吸了……嘉明，你弟弟天天在家里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这次回来多久啊？妈妈状况怎么样？”
　　林嘉明在一边坐下的时候，林子希松了他的脖子，身子却还是靠在他手臂旁边。林嘉明拉拉弟弟的手：“我初三就回去了，妈妈有时候能醒过来看看我，但是我还是不太放心。”
　　“初三就回去？”林子希急了，“你只待两三天？哥我要和你一起回去，我也要看妈妈。”
　　林伟容在两个儿子边上坐下：“嘉明，你弟弟说的也对，趁着他寒假嘛，我们可以一起回去，我也想再去看看你妈妈。”他望着大儿子个把月没见的面容，除了头发略微修剪了一些，其他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他拍拍林嘉明的后背：“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林嘉明道：“回家嘛，在家里总还是舒服些的。”
　　林伟容道：“你妈妈那个家庭医生怎么样，还可以吗？”
　　林嘉明道：“他人挺好的，做事很细致，他之前就是我姨妈他们家的私人医生，后来调过来照顾妈妈的。”
　　林子希道：“妈妈现在在家治疗？”
　　林嘉明道：“嗯，家里专门空出了一个房间。这样也方便我照顾她。我真的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
　　“肯定的。”林伟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却是半分苦涩半分无奈。
　　“这几个月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分了新班级，班上氛围还行吧？”林嘉明换了个话题。
　　“还行吧，我觉得其实都差不多。倒是分班后不学自己不感兴趣的学科了，感觉比上学期开心一点。这学期还有元旦晚会呢，你知道吗，晚会可好玩了，就是这次没选到好位置，下次得吸取教训，提前占座位。对了，”林子希对着哥哥一说到自己熟悉的事情就滔滔不绝，他实在享受与哥哥相处的时光，“哥，可是你知道吗，学校举办元旦晚会那天，谢子荣出事了。”
　　林嘉明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头也猛地抬起来看着弟弟，口中却强作镇静道：“元旦晚会那天？谢子荣出事了？你怎么知道的？”
　　林子希道：“我和他分班后分到一个班级的，所以我知道。那天周五吧，好像是他和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出去买东西来着，然后他被车撞了，那女孩没事。”
　　林嘉明的手一下子就不知道要往哪放，有点想去摸诺基亚，但是又不是很想在这里立刻就拿出来。他的手在口袋里探进去又拿出来，甚至有点想站起来到阳台上去抽根烟，人是非常坐立不安的，却又不想让家人看出自己心神过度变化的端倪：“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子希道：“一直在医院里躺着。”
　　林嘉明眉头快速地皱了一下，听起来事情还挺严重，能在医院一直躺这么几天的，肯定并不是轻伤。可他再询问弟弟的时候，对方也并不知道更多细节了。林嘉明强压心中焦急，和家人吃了顿饭又陪着他们去市中心逛了逛，接近傍晚的时候林子希和同学有约要吃晚饭直接就打车走了，刚好父亲晚上要处理一点公司的事，他就先把父亲送回家，然后直接开车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今天小半天一直记挂这件事的他不知道谢子荣住在哪个医院哪个病房，他也不想惊动谢倾羽或者是其他人，听弟弟说那天老师被吓得也去医院了，他便一个电话打给了弟弟他们班班主任，状似随便地询问几句后他跑上了三楼的骨科病房。
　　谢子荣出了ICU之后就被转移到这里了，现在他腿上正包扎着石膏，身上多处破损皮肤已经拆了纱布，不过还要涂抹药膏。此刻谢倾羽正在拿着一个保温壶放在二字床上的餐桌板前。自从谢子荣住院后，张姨每天为他打包饭食，让司机送到医院里，然后叫医院里护工下楼拿上去。这几天过年谢倾羽也在家没去公司，刚好每天都可以上午就去陪陪儿子。
　　谢倾羽一边为儿子拿着食盒打开，一边道：“小荣，张姨今天煲了鸡汤，多喝点。”谢子荣撑着身子坐起来想叫护工为自己拿两个垫子靠在背后，可是护工大叔却不在旁边。他探头往门外望去，一边开口对他爸道：“老爸，孙叔是不是出去了？我想要两个垫子。”
　　他往门外看的那一瞬间却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静静地站立在走廊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他刚好可以看到门口那人四分之三侧脸。谢子荣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后背也立刻就绷直了。
　　“嘉明哥！？”他立刻喊了出来，“过来吧，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