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50、我也该走了

　　林嘉明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很远，他一直没觉得累，只知道一直要往前跑。停下来的时候他站在一条路路口，他往后一靠想靠在身后的树上，却再也没有力气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一停下来剧烈的心跳与心慌感便爬上他的身体，他剧烈喘着气，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逃跑的力气，滔天的惊慌竟然麻痹了他的大脑与神经，让他现在不能做出一段完整的思考。
　　后知后觉感受到撕扯般的疼痛从右手传来，林嘉明低头看去，右手小拇指延伸到手背正中拉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腥红液体将凝未凝，应该是方才猛地推开破旧窗子跳出去的时候被划伤的。他是否应该庆幸那屋子是在一楼，不然他不在房内中枪也要在逃亡过程中高空跌落摔伤身子。
　　他不由自主往回望着他跑来的路，心跳如鼓。张叔在中枪的最后一瞬使劲地推他一把，他跳窗的那刻对方已经栽倒在墙边，没有再跟上来。谢倾羽骤然出现在门外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他和张叔甚至还没来得及搜出来什么东西，忽然就把重点的东西全听到了。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猜测是对的，他刚想作出什么反应，死神便已直击张叔的面门。听脚步声那开枪的似乎另有其人，不过他也实在无暇顾及谢倾羽身边有几个人护着他，他也没有想到他们做事居然那么狠决，抬手要走条人命似乎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比吃饭还轻松。
　　林嘉明只觉得若是有人追来，他大概率也会被乱枪打死然后被弃尸荒野。他现在因完全地脱力和惊悸不能站起来跑哪怕一步，他只能将自己的身子往后靠在杂乱的灌木里，和一只在丛林里被追杀的猎物一样掩住自己的身形。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事情怎么忽然就到这个地步了。林嘉明呆呆地靠在灌木边，任由泥屑和草木弄脏自己的全身衣物。似乎现在他真的不能在意这些了。
　　好在过了很久很久，身后都没有人追上来。
　　他一直觉得这应该是梦吧，一切都是那么地虚幻，直到手上的疼痛又开始强烈地找起存在感，林嘉明仍旧一动不动。
　　身心好像都被那两声枪声摧毁，他感觉自己正被卷入一股巨大的漩涡。
　　在沐海，他以为谢倾羽的为所欲为是有限度的，可今日看来他大概是远远低估了对方。几轮枪械管理后，这帮人居然还能视法律为虚设，杀了个普通警察对于他们来说根本连眉头都不要皱一下。张叔前几日还在与他说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林嘉明心头酸得厉害，却是恨地连一滴眼泪也留不下来。他方才在听到那枪声之后其实没想到要逃，可张叔狠狠把他往窗边推的那一下力道他感受到了，他似乎不是一个人离开，而是带着张叔的灵魂一起离开。
　　离开那破旧生锈的地方，离开那桎梏命运的地方。
　　忽然，一滴水滴在了他的眉心。林嘉明抬手拈上那水珠，又是一滴滴在了他的手上。
　　沐海的秋雨似是要拂去他的绝望，一滴一滴，极温柔地坠落下来。渐渐地，雨点连成了一片。林嘉明看着面前的空地上铺满水色，他的眼睛也被这些液体濡湿浸染，竟是模糊成了一片。

　　林嘉明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了。他振作精神重新从地上站起来，腿脚上实在没什么力气，这附近他又不熟，便冒着雨想试图拦一辆车载自己一程，一直往前走了很久都没车，快走出这片工业园区了才拦到个人不情不愿地让他上来。林嘉明拉开后座进入车内，刚想说去市公安局，忽然就看见副驾驶座上还坐了一个人。他定神看去差点没忍住开了车门逃出去，真真是冤家路窄，这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的不正是崔成商和谢倾羽两个吗？
　　因由他今日穿搭颇为随意，衣服全部湿透粘在皮肤上，头发也被雨水盖住刘海贴在额头上，模样狼狈，车内两人在车窗外灰白雨幕里都没有认出他来，准他上车带他一程。林嘉明一上车就能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气息在车内弥漫，崔谢二人此刻皆缄默不语，林嘉明在后座低了头也压低声音不想让他们觉察：“大哥，在西环附近放我下来就好。麻烦了。”崔成商“嗯”了一声，谢倾羽此刻拿了根烟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抽着，不时开开窗透气。
　　林嘉明缩在后座一角深觉自己如今深陷豺狼之窝，暴露了必死无疑，他只能尽量不让那两人注意到自己，索性二人都没有在意他，就是崔成商在挡风玻璃前的后视镜里多瞥了他两眼，眼神冷冽，但是很快便收回视线，应当是没认出来。
　　过了一会，崔成商开口了，闲聊一般，语速却很快：“老板，这车果然重。”
　　谢倾羽声音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口烟，声音很小很低：“四个人嘛。”
　　这声音很含糊一般人可能无法在意，林嘉明却是一直在刻意留意他们一举一动的，听罢立马就毛骨悚然起来。
　　谢倾羽说完自己就笑了，摇下车窗往车外叹出一团烟去。
　　然后车内又是良久的无言。车子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崔成商把林嘉明在西环一个立交桥前放下。林嘉明给了他一些钱然后下车，给钱的时候还是用左手递出去的，避免让二人看到他右手的伤口。站在原地望着那辆车绝尘而去，带着后备箱张万涛的尸体，他的身子发疯般地颤抖起来，雨下得不是很大，气温维持在一个湿润的温度，他的心却早就冷得像是冰坨。他方才在车上疯狂地希望若是能有警察莫名其妙的拦下他们就好，这样他或许尽量争取一些机会让崔谢二人恶行败露，然而那只是奢望，是异想天开。他是否应该庆幸他没被二人发觉身份，不然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安全地站在这里了。他记得这下车附近有一个小派出所，踉踉跄跄迈开腿找了好久，却怎么也找不到。按照他们二人的路线，很可能是要把张叔的尸体装袋沉海，林嘉明头脑一阵阵发晕，却惊觉自己的能力居然是那么渺小，连凶手就在眼前他根本不能也不敢动他们分毫。
　　他此刻有一种巨大的应激之后的麻木感，在车上还是有段时间的呼吸不畅全身发抖觉得自己要死掉了，全靠毅力维持自己的清醒，可现在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麻木。
　　他想报警，可他此刻在思考的是，报警有用吗？沐海究竟有多少警察还没有被姓谢的势力渗透，又或者是，崔谢二人是不是总会快他一步，在他之前把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他在沐海的秋雨里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于是不顾一切地开始想念起李临。他在立交桥下躲了会雨，过了一会又拦了辆车回到自己在沐海的家，把诺基亚充了电后他坐在窗前一个通话打给了李临。
　　李临刚被他批准多放了国庆几天假期，此刻正在丽都古城一家茶馆门口坐着，望着傍晚微亮的古城灯火下一秒接到电话心境就由惬意变为担忧：“林总，你慢点说，你怎么了？”
　　林嘉明嘴唇发白，衣服都没换澡也没洗，只是在身上披了一件毯子。他的镇定与慌乱在心间交错游走，矛盾重叠：“我想举报犯罪，但是我又觉得没用。他们究竟是人吗，李临，我真有点怕了，李临，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太固执了…”
　　“老板，老板，”李临不断地喊着他，“老板你别急。我听你讲。”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四下环顾一圈离开茶馆，走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老板，你慢慢说，我听着。”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我四叔吗。我今天知道，这件事就是我猜想的那样。我四叔是被谢倾羽杀死的。我这次来沐海是和一个老警察一起的，他不幸牺牲了。”说到这里，林嘉明的声音又开始低哑下去，“我想报案，我不想让他白白牺牲，可是我明明知道这样硬碰硬的抗衡是会受伤的。”
　　“老板，如果怕暴露，我可以帮你匿名举报。”李临在听了林嘉明的描述后深吸一口气：“这些事情您交给我吧，我来办。我之前和您说过，和他们这种人硬碰硬就是伤敌又自损，得不偿失，要从内部入手。”
　　“是的，对，你说得对。”林嘉明低下头，发丝间淌下一颗水珠。他靠在窗边，望着远处雨幕，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陌生。
　　“老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先去冲洗一下可以吗？不要让自己着凉。”李临的声音很温和。
　　林嘉明望着窗外半天没有说话。李临也没有说话，一直耐心地等着。林嘉明望着窗外的沐海城市，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泥沼，他一步步踏进去，就好像要一步步的自我陨落。他目眩神晕，再一次自我怀疑起来，我究竟是在干什么？追踪了那个人这么多年，为什么到现在又要赔上无辜人的性命。他自我怀疑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难道还要拉上更多无辜之人前来奉陪？
　　他忽然便觉得累了。这么几年处心积虑待在那人身边当个双面人，这么多年的伪装都不能卸下，他真的累了。他望着窗外，看着看着，不自觉就把自己看进了那个黑色泥沼里，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中，那边的李临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自己。
　　“李临，我有点累了。”林嘉明在静默良久后，终于开口，“我不知道这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谢倾羽的强大和黑暗是我远远无法估量的，我刚才忽然在想，我四叔，还有张叔，或许以后还有其他人，他们这些人一个个走在我前面，是不是老天在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我，让我学会珍惜。这么多年，是不是我真的该停一停了，是不是老天真的在告诉我，让我放过自己。你说我不听劝，会不会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自己了。”
　　“老板，您别这么说。”李临道，“您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支持您。当年您对我有恩，在公司我最迷茫的时期拉了我一把，您有什么打算，我都会支持您的。”
　　林嘉明在想，我到底应不应该放过自己呢。重头开始的路，会比现在更好吗。
　　他挂了电话，坐在窗边一坐便坐到了深夜。等他真正觉得有些凉了，换去湿衣去洗澡的时候，他站在浴室的花洒之下冲去身上淡淡的寒气，隐约在浴室氤氲的雾气里，他看到了四叔向自己走来。四叔还是记忆里那样年轻模样，他站在庭院里的树影下对着自己挥挥手：“小安拉克，我走啦。”
　　他没懂这是什么意思，可等他在迷雾里清醒想要对着那人询问时，四叔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热水淋湿在他的皮肤上，林嘉明闭上眼睛，不自觉一颗接着一颗滚烫的液体融入流水，滴在他抚上面颊的手心里。
　　四叔是知道我得知真相，放心了才想要离开吗。林嘉明想。那我也该走了。
　　几日后，维光总部董事会那收到了林嘉明的辞职申请。又过了没一段时间，李临很抱歉地把电话打给林嘉明，告诉他匿名举报不被受理，要不要再次进行举报。林嘉明道不必了，遂与李临说了自己已打算离职，并表明他已经与维光总部推荐了对方，没几日对方应当能回沐海了。
　　李临听了没有反对，却也没有答应，林嘉明挂了电话后又给父亲拨了过去：“我想回泰国照顾我母亲，等我的离职申请批准下来我就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