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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他让自己认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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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倾羽想立刻离开白伟奇身边。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白伟奇身边待不下去哪怕一秒。拎起桌上的包就要投入屋外茫茫夜色,身后那醉酒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谢倾羽的腰背。
颤抖的声音在脖颈后哀求,酒精的味道喷吐在耳边:“谢倾羽,别走…”谢倾羽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回身一肘子把人撞开。看着那人重新瘫在地上对着自己傻笑,谢倾羽扭头毫无留恋踏入月色。
租屋旁边就是一片水库。十几年后这里已经变成了沐海城郊有名的轻工业园区,可是在1978年的现在这四周只有无数废弃的田地与水库,羊肠小道细细窄窄坑坑洼洼,路两边还没什么灯暗得不行,谢倾羽深一脚浅一脚快速离开,怎料背后那人又黏黏糊糊跟了过来,不断呼喊着自己名字,问自己要去哪。这声音对于当时的谢倾羽来说无异于在招魂。
他第一次对这位多年好友感到毛骨悚然,停下来使劲瞪对方,就着昏暗的路灯开始大声呵斥:“白伟奇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告诉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揍你了啊!”
白伟奇在原地定了两秒,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出脚步。他语速较快,一边快速走来一边说:“谢倾羽,你要去哪?你喜欢的人是毕业前认识的校外的刘淑怡吗?”
谢倾羽一边后退一边高声道:“你别过来!”谁知下一秒白伟奇就凑到他身上正面拥抱住他,声音就像哭了一样:“我不和她抢,但是你别走好吗?你不要讨厌我好吗?你听我说…”
白伟奇靠在谢倾羽面前,鼻子几乎要凑着对方的鼻子,看着谢倾羽被路灯照着轮廓利落英俊的脸颊近在咫尺,却在那一刻用那疏离憎恶的目光起拒他千里之外。晚风拂动二人衣衫,要把谁的暧昧附着在谁的身上。白伟奇借着酒力再次狠狠亲吻上去,忍无可忍的谢倾羽抬腿一脚把他踹开,这一脚非常用力,谢倾羽一下子就把人踹出几米远。周围路况实在不佳,加之夜晚视线不佳谢倾羽并不知道他们此刻就站在一条河沟边距离水面咫尺之隔,白伟奇被踹倒后没站稳,直接顺着岸边斜坡滚了下去。
谢倾羽在混沌中听到一声水声,白伟奇掉入了水中。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恍惚的,急忙跑到边上去看情况,就发现白伟奇在岸边扑腾向他呼救。沐海这一带人多多少少都会点水,可白伟奇现在醉意迷蒙恐怕在水里撑不了多久,谢倾羽本能就趴在地上要伸手捞他。
白伟奇把自己扑腾远了并且还呛了好几口水,这里的水库都不深,顶多一个成人那么高,岸边要是有斜坡的地方恐怕水深还没有一个孩子高,然而浅水也能淹死人。实际上白伟奇现在因为非常慌张而在不断扑腾,这种情况他在水里站不稳脚,只会呛更多水。但是只要他努努力握住谢倾羽的手那就一定得救。谢倾羽也的确朝他伸出手来焦急喊了句“快,手伸过来”,忽然在下一秒,他的动作迟疑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可笑,既然之前做了那种事,为什么现在又要多此一举。
谢倾羽把手缩了回去。
月亮慢慢被云层遮盖,天一望无际的黑,风吹过成片的荒草,也在这一刻吹冷白伟奇的心。他在水里挣扎呐喊,眼见着岸边谢倾羽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忽然缩了回去,然后利落起身,毫不犹豫深一脚浅一脚快速离开。
此刻的白伟奇嘴中灌满腥臭的河水,身子重得如同黑暗的水底有一个无形的漩涡,把他慢慢往下拉。他感觉头脑不知为何昏沉至极,大腿也已经抽筋,忽然挣扎不动没有力气了。不,其实真正让他没有力气求生的,根本就是因为那个人。是那个人冰冷如月的眼神,是那个人憎恶自己的脸色,是那个人决然离去的背影,是那个人让他没有了挣扎的欲望。白伟奇慢慢地在离岸很近的地方,在这个其实站直水深只漫及前胸的地方,慢慢地被黑暗水底的鲶鱼簇拥、淹没。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没有去思考关于谢倾羽的一切,他只是想象自己正躺在忘河之滨,马上就要被一条小船载着,去往有来生的地方。
白伟奇此刻的人生终止在这片冰冷的水底,不是忘河,却是一个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他微微睁开的眸子吸引了无数小鱼,它们围在一起争相啄食,一丝暗色的腥甜液体终于涌了出来,逐渐填满那里头颓糜空洞的神采。许多天后被发现时他的表情平静非常,好像没有任何心绪一般,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的那一刻会想到什么,警察在他的尸身上搜到唯一的东西,就是他裤子口袋里的两片纸。
这是两片糖纸。糖纸被水快要泡烂可依稀能够分辨它们都被叠成了爱心形状,摊开来看却平平无奇,一张是牛轧糖糖纸,一张是奶糖糖纸。警察们摇摇头把这两张纸随意扔在一边,因为他们并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线索。
谢倾羽在岸边没有停留,脑袋混沌地在道路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然后绕回他们的租屋。租屋里面还亮着昏昧的灯光,桌上摆放着还未冷却的饭菜,一瓶白酒摆在旁边,酒水中落入窗外清冷的光。谢倾羽心里只有一丝半点的恐慌,然而压倒恐慌的是他疯狂的目的,是他决然抛弃朋友的原因。没有犹豫,谢倾羽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头搬出来一个铁盒子,那是白伟奇的东西。
他姿态贪婪地靠在墙边,哐当一下打开了盒子。如他所愿,他看到了白伟奇的一大堆票据以及他的汇款单、存折等物品,还有一小袋零钱。谢倾羽粗略看了存折上面不小的数目,准备明天拿着这些单子去市里看看能取多少钱,加上自己的钱够不够开个工厂。接着,他的视线又转到了盒子的另一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
谢倾羽把他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只做工精美的金色怀表,怀表下面压着一张纸,像是一张票据。谢倾羽这个时候心脏已然跳得厉害,他摸索出票据一看,那是一张赊单,怀表是瑞士一八八几年的贵族定制款足足有一万多。它正面表盘圈是金的,手动上弦且拥有高浮雕图案,保养很好,应当是在那种老式收藏店里才可以买到的珍贵东西。然而让他心乱如麻的并不是因为这个东西有多么精美,而是就在不久之前白伟奇曾经和自己的对话。
大概就是两三个星期前,白伟奇问起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谢倾羽知道自己生日快要到了,一向喜欢名贵西洋物什的他打趣道:“我特别特别喜欢那种欧洲的老式表,怀表挂表啊手表啊,只可惜太贵了,明昌道上有几家老店,我很早之前去看过,里面的客人全是老板和富豪。阿奇,你要是可以给我送块表,我一直戴到七十岁。”而此刻这段话犹如钉子一样钉在谢倾羽脑海里,他颤抖地拿起那张赊单,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壹萬柒仟捌佰捌拾捌。
沐海夏日的雨在那天晚上倾盆而下。
谢倾羽一夜没睡,搂着那个盒子靠在墙边睁了一夜的眼睛也听了一夜的雨。第二天他便找着单子上地址去了那家古董店,店员是个很老的女士,她说前段时间有个青年来店里看了好几天才选上这块表,可是那青年当时只能付得上最多五千,于是哀求自己能不能把钱先赊上。老板娘看那小伙子爱笑很有礼貌于心不忍,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周付一千直到能将钱还清,还破天荒答应他把表带回去。不过她自己店里也有了一条赊单,上面还印了那小伙子的指印。
听着这一切的经过,谢倾羽愣住了。店里四处古老而怀旧的气氛忽然就压地他喘不上气,光线恰到好处的昏暗与女掌柜沙哑的声线令他忽然要被什么魔力吸进去一样,谢倾羽竟是一刹那满头大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白伟奇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而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对他有这样的感情大概已经远远超出了朋友的情分吧。那时候对方百般不答应的一起出钱建厂,对方始终含含糊糊说要省钱的事情,原来就是因为这个。虽然脑中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难以接受,谢倾羽却在害死白伟奇之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不适。生理上的不适。他再次感到想要呕吐。
然而他这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很能轻易说服自己,他在片刻的眩晕之后迅速理智,迅速给自己一个充足的理由,他觉得人死都死了,不如让自己拿着白伟奇再也用不到的东西使用起来也并不算是浪费。于是谢倾羽对着女店主好言好语把表退了回去,拿回了白伟奇的大几千将近一万块钱又去把那铁盒子里的存折兑了,合着自己的钱刚好凑齐了两万,就这么在数月后附近一块便宜地皮上风风光光开了个工厂,并且还为之后可能会建立的公司想好了名字“维光”,很简单,他最初想到的就是就是维护创业之光的意思。开启工厂的同时开启的也是自己同样风光的人生道路,谢倾羽觉得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白伟奇也在事发数天后被人找到,警察没找出什么有用线索,推出个酒后失足溺亡就结案了。
然后就是79年他和刘淑怡结婚,83年刘淑怡横遭车祸坠海而亡,讲真那个时候谢倾羽虽然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可却一点都没有把夫人的死和白伟奇的死联系在一起,因为他那个时候的仇家还有姓李的那位少爷,白伟奇一个在大陆无亲无故的人早就被他遗忘。虽然夫人的死实际上真的与白伟奇无关,因为不同的姓氏,谢倾羽也根本不会知道白伟奇和李伟贤原来是一家人,以及很多年以后和自己关系颇为亲近的下属林嘉明的父亲林伟容原来就是白伟奇和李伟贤的大哥。林谢两家人的命运在无形中交织,那些上辈与下辈错综的恩怨仿佛不断陷入致命的漩涡,只不过尚未有人知晓,尚未有人发现联系,发现那些尘封黑暗中的纠缠往事。
命运的齿轮不断转动,一转就是几十年过去了。谢倾羽觉得白伟奇早就被人遗忘,说到底那人在世上唯一还有联系的不过就是他的养父养母,又不是亲生的,平白无故死了不会那么寻根究底。的确,白伟奇事件真的没有掀起波浪,除了后来那一带水库边建了好多不矮的栏杆外立起来几个警示的牌子外,并没有发生其他的事情。不刻意去打听关于那件事的谢倾羽觉得白伟奇这个人的一切逐渐淡出视野与脑海,自己的一切似乎都步入正轨,一切都在往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
他也纯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再刻意想起那件事,他就不会觉得内疚,他就不会觉得亏心,他就不会觉得这辉煌的一切其实原来也应该属于另外一个人。
在很多很多年后,当他独坐于沐海最高的摩天大厦落地窗前俯瞰这整座南方发达城市,看着这座浩瀚的迷宫不断地扩张着,吸引着愈来愈多的人涌入其中;看着沐海就如同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不断流淌着变化与发展,也不断掩埋着肮脏与阴暗。
然而他不知道的一点,那个许多年前被他抛弃在冰冷水库中的青年却终究也曾被另一个人记挂过。他不要的,也曾经被另一个坐在廊下的人深深期盼。白伟奇死讯传到泰国的那个雨天,有一个男孩靠在爸爸怀里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