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春枝》兔肆狐野

8、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冬天，下着大雪的季节，一个身体虚弱、神志不清的老太婆又能跑到哪里去？
　　遥远的山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打着手电筒呼喊着徐老太的名字。
　　他们不遗余力，不畏艰难，在雪地里转了三四个小时，从山的这边快走到山的另一边，有些人还开着车去找，始终没看见相似的人影。

　　等四叔在人群中后悔把冬冬交给她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的宋一舟也不见了。

　　凄凉的雪夜，漫山遍野都是白色，宋一舟趴在地洞中眺望远方的星辰。
　　他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嗓子也在刚刚喊哑了，整个人没注意踩空再醒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就离开此地了。
　　他有试过呼喊，可一阵接一阵的晕眩让孩子头晕眼花，根本直不起身子。
　　于是，他用双手在土坑中刨楼梯，一下又一下，指甲里嵌进湿润的泥土。
　　偶尔挖到什么小动物窜出来，能把他吓到魂都飞了。

　　绝望的洞内，他忍不住哭出了声：“四叔！外婆！宋帆！”
　　“你们在哪里？”宋一舟垂着头，看着自己两只肿成猪头的爪子，“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外婆……你在哪里？”他抽泣着，迷迷糊糊地躺在地里，闭眼打哈欠，“我好想回家……”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什么时候才能接我回家？”

　　清冷的雪子飘在他通红的脸颊上，他无意之间梦到了母亲。
　　那天，正逢小学放长假，他一如既往拿着奖状往家走。虽然并不是三好学生，但老师特别奖励他最近没惹祸，是个懂事的乖小孩。
　　还没到家门口，母亲在厨房做饭的香味却先飘了出来。
　　他兴奋地冲进厨房抱着母亲的大腿撒娇：“妈妈，今天我们吃什么呀？”

　　肖佩兰往他的碗内盛着一条鱼块，摸着他的头发，说：“吃鱼啊，快，把碗端去吃。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他问：“那妈妈吃什么？”
　　肖佩兰娇俏地笑着，阳光洒在她的秀发上：“妈妈吃鱼头，你想吃鱼头吗？”
　　他点着头：“我最爱吃鱼头了，我要吃。”
　　“好好好，鱼头也给你，鱼块也给你，端去吃吧，一定要吃完哦，不吃完以后不给你了。”

　　他连连答应着，拿着大碗跌跌撞撞地往院里走。其实他压根不懂得怎么吃鱼，刺也不知道吐出来，卡住喉咙了，就求助妈妈帮忙。
　　肖佩兰对他无可奈何：“都吃好多次了，怎么还不知道吐刺？该说你笨呢？还是说你故意的？故意捉弄妈妈是不是？”
　　他伸着舌头舔鼻尖，两只眼睛翻到天上去，做着鬼脸的样子把她逗笑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旁边织毛衣的妈妈。孩子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她却责怪他怎么还不睡觉？
　　他问妈妈：“你怎么还在织毛衣？你为什么不睡觉？”
　　肖佩兰表情凝重，轻轻叫他：“冬冬……”
　　刚喊了一声，女人的眼泪止不住掉落在毛衣上。她帮他盖好被子，说：“你快睡吧，妈妈等会就睡了。啊，乖，快睡吧。”
　　他眨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烤炉旁母亲的面貌越来越老态。直到，母亲的头发几乎花白了，身上全是被打之后的伤痕，整个人每天以泪洗面。
　　他的噩梦来到了。

　　宋一舟突然醒转过来，面前的雪子已经有十几厘米高，差点把他要埋进雪地里。
　　天空中伸出了一只手，不停地叫他：“宋一舟……快起来！”
　　“宋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冲他伸出了右手，“四叔呢？外婆找到了吗？”
　　他往上跳跃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在半空中抓住了他的手，才发现爬上去的过程极其艰难，一度让宋帆憋红了脸。
　　宋帆只好抽空回复他：“你先……上来……上来我……我再陪你找。”
　　“哥……”宋一舟两只脚蹬着湿软的泥土，瘫软的手掌费力地撑着他。没等上去，天空突然下小冰雹，直接往人脸上砸，他看不清楚宋帆的脸，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肯定不会掉进坑里了。”

　　“你爬树那个劲呢？”
　　“没吃东西，没劲。”

　　宋帆问：“晚上……怎么不吃？”
　　宋一舟回答：“我在等我外婆做芝麻饼给我吃。”

　　“你还真是……”宋帆用力把他扯了上来，他便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倒在泥土上仰望夜空，“真是重啊！”
　　宋一舟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从天上砸下来的冰雹，两只眼睛没忍住留着清泪：“我外婆不会……不会离开我了吧？我再答应她，再也不出去瞎逛了，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说她是个啰嗦的老太婆了。”

　　宋帆直起身子，看着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发着白，连忙拽过，说：“她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宋一舟不明所以：“我怎么糊涂了？”
　　宋帆摸向他的额头，十分滚烫，果真烧糊涂了，难怪刚刚怎么扯也扯不上来。他用嘴呼着热气，吹向弟弟冰冷的双手，问：“好点了没？”
　　宋一舟喃喃自语：“我要找我外婆去。”

　　“你怎么找？你靠什么找？”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去找她。”他站起来，结果双脚瘫软，直直倒回去，扯着宋帆的衣服，恳求着，“宋帆……你……你还是陪我一起吧，我好困，我好想睡觉，我一个人找不到。”

　　宋帆扶着他往人群中心走去：“没事，你靠着我睡觉吧。我拉你过去。”

　　河的另一边，人们有了新发现。
　　不约如同的，几十个手电筒集中在一块儿，看到了河里面漂浮的尸体。

　　尸体本应该顺水而下，却没想到被树枝钩住，天黑夜深，苦寻四五个小时，徐智云终于找到了。
　　而她的板车，则距离尸体的位置有几百米远。车头全部被撞瘪了，卡在了大树中间。不远处还有一块冻得梆硬的猪肉，被某种动物啃食到不堪入目。
　　山坡的冰面上，两道车交错的痕迹也逐渐人来人往的脚印覆盖。

　　宋一舟远远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冬冬！快来哟！你外婆找到了！”接着便是一声叹息，“真是造孽哦！被撞到河里去了。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撞了人都不晓得送去医院。”

　　“她也是越老越糊涂，大冷天非要出门买肉。买肉就买肉，怎么还能摊上这种事！”
　　“你快来哦，快去找你的外婆哦。”
　　“她还不肯闭眼，等着你赶紧过去咧！”

　　宋一舟双腿哆嗦，浑身冰凉，接着，体力不支地跪在了地上。远远瞧见，那些人把尸体捞上来，放在了河边，纷纷摇着头。
　　那是他的外婆吗？
　　不是吗？
　　数不清的泪水与雪花打湿眼睛，他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