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春枝》兔肆狐野

10、离开的家人

　　一九九五年，十七岁的宋一舟和老乡们坐上去了去往东北打工的火车。
　　与此同时，云水地区附近会在几个月后迎来罕见的暴雨季节，新闻报道里说这场暴雨将持续整整好几周。

　　火车上，孤独的少年背起了行囊离开了故乡，不知未来的旅途是否顺利，一路愁眉苦脸。更不知哪位大叔打开了磁带，播放了一首粤语歌。

　　李克勤唱：“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让原本就狭窄逼仄又吵闹的火车旅途更加充满未知的神秘色彩。

　　火车上的夜晚并不好熬，又冷又睡不踏实。只能在硬座摇摆的宋一舟快把身上的虱子都给甩出来了。
　　他浑身不舒服，不论眯着还是醒着，脑海里全是对未知的可怕。
　　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报答四叔的养育之恩、赚钱养家的人是他，如今，害怕离开熟悉的故乡、开始思乡心切的人也是他。
　　可人生哪有圆满的事情呢？

　　他除了一身力气尚有用武之地之外，别提只能算得清一加一二加二的脑子了。趁着他现在还年轻，还能贴补家用，多吃几年青春饭是他这种不想靠好好学习过日子的人最好的办法。
　　除了这个好处，他找不到更好的想法能够安慰自己了。
　　窗外，细密的雨丝向他刮来，贴在玻璃窗上化作了雨滴。火车仍然停留在这一片土地上，直到三日后到达别人的故乡，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个月后，一个阴雨连绵的晚间，电视机里的新闻连播报道：“某地因持续一个星期的大雨，突发洪水，请各位居民准备好防水抗洪……”
　　正在人堆里和大伙吃着晚饭的宋一舟愣住了，思乡心切的他跑到了小卖部，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那边的信号果不其然的变差了，他等待了许久，也没有人接。一连打了好几天，那边的电话仍旧不通。

　　宋一舟慌了，打算收拾好行李买票回家。同一个房间的室友张志着急忙慌地拦住他，问：“你回去干嘛？不是都发洪水了吗？你去了不就是送死？你不怕被淹死？”
　　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飞奔到火车站问票。没成想，由于地区突发洪水，那边所有的火车全部停票。他想回家也不可能走得了。

　　张志坐在床上洗脚，安慰从外面回来沮丧的他：“别想了，洪水淹不死人的。不就是没打通电话吗？说不定是信号塔被冲垮了，等修好了就行了。你再等等。”
　　宋一舟把背包放在床边，沉默地垂着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都没有一句话可说。
　　如果洪水真能淹死人，他就又一次没有家人了。所以怎么能不担心呢？

　　张志把拿着消遣的纸牌站在他的床边，语重心长地说：“电视上不说了吗？也就这一阵儿，等过去了，不就啥事没有了吗？”
　　他洗完后，发给宋一舟一张牌，宋一舟推过去：“我不想玩。”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啊？不说话光坐着，多吓人！”张志尖叫着，“那你说，你想干什么？能不能出个声啊？我大晚上都不敢起夜了。”

　　“我想喝酒。”宋一舟抬起头，“你有酒吗？”
　　张志无奈摊手：“我没有，底下小卖部有，老婆婆现在估计还没睡，你要喝什么？白的啤的？”
　　“算了，没胃口。”

　　张志恨不得把他痛打一顿，转头又说：“行吧，看在你家里确实是出事了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就在这时，楼底下传来声音，是小卖部的老婆婆在喊：“宋一舟，孩子！你的电话！”

　　没过两秒钟，宋一舟心急如焚地跑下楼，接过老婆婆手里的座机听话筒，扯着嗓子喊：“四叔！宋帆！你们还好吗？奶奶还好吗？你们都在吗？”
　　那边只有宋帆的声音，安安静静的，他的语气也很淡，听不出悲喜：“还好，都在。”

　　宋一舟喜极而泣：“真的吗？”他又问，“宋帆，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家里被水淹了，电话坏了。”
　　“哦……那你……那你还好吗？你马上要高考了，现在这种情况，还能高考吗？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宋帆犹豫着，望向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奶奶，忍了忍鼻腔里的酸涩，撒了一个谎：“有。”
　　“那就好，等我今年过年回家，我就去找你们啊。你得等我回家啊。”他说，“反正只要有票，我肯定就会买票回来的，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照顾他们。”
　　“没票就别回来，现在倒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不用担心我们。”
　　“可是……”
　　“可是什么？”
　　“这个号是你的吗？”
　　“是……我爸买给我的。”
　　“那我们保持联系，你有什么事情得跟我说，我随时等着呢。”
　　“好。”

　　“哥……”宋一舟咽了咽口水，“宋帆……你……你不会突然离开我了吧？”
　　宋帆摇着头，轻声说：“不会。”

　　宋一舟稍微放下心来了，可刚下来的心又马上感觉到寂寥。宋帆疲惫地打着哈欠，对他说：“这么晚了，没事就挂了吧。我得休息了，你也得休息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宋一舟不舍得挂掉电话，隐隐约约听出他哥语气里透露出的不开心，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那边的尾音归于沉寂。

　　谁也没想到，一场洪水之灾，不仅仅持续了几个星期，而是整整两个月。
　　几个星期前，奶奶身体抱恙，无奈之下，四叔让宋帆一同前去医院，而他自己却选择了抗洪救灾，为家乡尽一点绵薄之力。
　　那天在春枝河上，宋帆与四叔分别，滔天的洪水如同海上巨浪，让这艘救援轮船极度不稳。众人跌跌撞撞，四叔在夹缝中推开他。

　　其实他早就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关于离别的话，却仍然记得父亲的身上被雨水打湿，脸上全是水珠，以及手腕处无知无觉肿起的红包。
　　他抓着四叔的手，喊：“爸，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风雨摇曳中，四叔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他几乎是带着祈求的语气恳求他的儿子：“我不能走，我这辈子已经对不起你妈妈了，我不能再对不起你了。你快走吧。”

　　宋帆惊叫着：“这和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走究竟有什么关系？”
　　“孩子，你不明白，你和我不一样，你生下来就苦，没有得妈妈爱过。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我，因为你爸爸我是个混蛋！混蛋已经一错再错了，不能错第三次了。”

　　四叔低着头，压抑着内心的悔恨：“帆帆，听话，你先带着奶奶离开。等洪水退去了，爸爸就会过去找你的。听话……好不好？”
　　宋帆甩开他的胳膊，愤愤不平地带着奶奶通过这艘船来到了邻市的医院。
　　离家前，他看到平原上几乎都被水淹了。数十米高的水柱时而冲天而起，时而拍打船沿，时而天空突闪震耳的雷鸣，吓得人们魂飞魄散。

　　医院的晚上接了无数从洪灾中受到伤害的人，床位不够，很多病人挤在一块。
　　奶奶时不时翻过身子叹息着，此刻，她的脑子是清醒的，偶尔问：“你爸爸呢？怎么还不回来？”
　　宋帆不知道，只能回答她：“等雨停了，他会回来的。”

　　奶奶流着泪，泣不成声：“傻孩子，你真以为他会回来了？那么大的雨，那么多人需要救，他怎么救？他救得过来？哪里需要他救？”
　　“个傻孩子，从小就老实巴交，谈个恋爱谈到别人家去了，啥都拎不清，啥也不说，就闷在心里。你和你爸一模一样，啥也不说，过得苦也不说，过得高兴也不说。”
　　“就知道闷在心里，等到事情发生了才后悔。后悔有什么用？那肖佩兰死都死了，他还去救干什么？”奶奶抹着眼泪，“等到淹死了，他就快活了。他倒是一了百了了，你还小啊，你以后还要成家立业的，他怎么舍得的？”

　　宋帆猛然醒悟，嘴唇哆嗦着。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四叔对他说：“我得赎罪，不然到了阴曹地府，我哪里有脸去见你妈妈啊？”
　　宋帆问他：“你心里爱的人究竟是我妈还是他妈妈？如果你爱的是我妈妈，又为什么要让她伤心？你说因为你，妈妈才不喜欢我。可是我觉得，不管有没有你，她都不会喜欢我。”

　　四叔无法回答，在心里纠结良久，才对他说：“帆帆，不管妈妈爱不爱你，爸爸都是爱你的。你相信爸爸好不好？”
　　宋帆说：“我不信，你们都是骗子。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会喜欢我。”

　　“因为，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宋帆用手臂遮着脸上的泪水，脆弱得像个找不到家的三岁小孩，“我就是个负担，没有人会喜欢负担。”
　　天，亮了；梦彻底醒了。
　　他抬起头，才看到被单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两个月后，雨停了，水位下行，春枝河终于恢复到原来的面貌。
　　那一天的中午原本还阴云密布，下一刻突然露出久违的太阳。貌似也有一束强光，相隔千里，照亮了远在天边流浪的孩子。

　　同年六月，云水县高考来临。
　　一年一度的考试，紧张了全国上下的学子与父母。
　　考试结果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恨铁不成钢，有人却约好朋友去过暑假。

　　那时的宋帆考试没考好，仅仅距离分数线差了一点点，却仍然失之交臂。他心高气傲，绝不允许自己重读。于是一气之下，下南方去打工，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五年。
　　无人知道他的具体位置，无人知道他的具体消息。
　　就连那通电话号码，许久没有人打过。
　　他貌似，势必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允许任何人知道他在哪个地方，更不许任何人对他施以援手。

　　而出人意料的是，许树文考上了同地区的一本院校。
　　四年后，通过学校招聘，远赴北京工作，两年不到的时间混成了老人们嘴巴里的人上人，成为了手底下人最害怕的“许经理”。
　　至于他是否靠真实力平步青云，还是靠老婆才得来的位置，底下人那就有的聊了。
　　这种娱乐八卦，放在茶水间，真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还有刘永胜，他考上二本院校的第二年，继承了家里的家族企业——一个早餐店。上完学的暑假寒假，他都得回家里帮忙。
　　与此同时，他还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在大学里居然认识到了此生真爱，欢天喜地地打电话告诉宋一舟：“冬子，意想不到吧？老子也有今天！唔哦哦！总有一天，老子要娶微微回家做老婆！你们都是见证者！到时候你们可别忘了交份子钱！一个都不能少！”

　　叶微微是他在学校一见钟情的美女，按照刘永胜的眼光来说，她就是他心目中的女神，温柔且知性，聪明且可爱。
　　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梦中情人。
　　于是，在见面第一天，他不出意料地坠入了爱河，并且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当然，叶微微也对这个真诚又老实的男人有好感，俩人经过一段不懈努力的纠缠，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并且萌生出毕了业就要结婚的想法。

　　宋一舟暂时理解不了他的高兴，只觉得他十分聒噪，用粗糙的手指搓了搓耳朵里的灰尘，说：“那我可要恭喜你啊，不过，要是喜事变糗事，你是不是得……”
　　“去去去，去你妈的！你真是不会讲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一舟撑着沉重的眼皮笑着，无可奈何：“我说的也没错啊。你想想，你看上人家了，肯定也有别人看上，你要是争不过，不还得重找。不过要是我说的话成真了，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啊。”
　　“就你懂？话说，你啥时候给我找个弟媳啊？可别到时候我结婚了，你还没结，那有什么意思？是不是？”

　　话虽如此，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恰当的年纪遇到真爱。
　　何况，他在工地干活的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多都是男人，哪里有合适的女人等着他？
　　宋一舟心如凉水，感觉自己快要失败死了。
　　另一边，张志跑过来问他：“怎么样啊？这家店怎么样？做烧烤是不是非常合适？”

　　宋一舟躲在安静的地方，看了看这家已经要转卖出租的店，点了点头：“还行，你喜欢就盘下来吧。”
　　张志手舞足蹈，早就畅想好了自己的未来。当初，他远赴千里，只是为了给烧烤店攒一点启动资金。如今，几年过去，资金充足，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所以，他斩钉截铁地道：“好，我喜欢。那么，就这家店吧！诶，说好了，你也得陪着我啊！你做大厨，我做老板，不许反悔啊！”

　　宋一舟点着头，表示明白，然后又在电话里问：“你知道宋帆的消息吗？他有和你打过电话吗？”
　　刘永胜坐在家里的早餐店内欲哭无泪：“我哪里会知道他在哪里？我要是知道，我不就告诉你了？”
　　宋一舟琢磨着，也是，除非宋帆肯告诉，不然任何人翻遍天涯海角都无从得知。但他还是觉得宋帆一声不吭离开的这件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时，四叔与奶奶的葬礼都在一块儿了，而他远在千里之外，想回家也得要两三天。
　　不是没想过陪着宋帆度过难关，可宋帆并不愿意，并义正言辞地对他说：“你要是不回去，我也跳河自杀。”
　　他怕极了这位哥哥一不小心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所以只好答应下来，参加完葬礼再回去。绝对想不到，此次一分别，竟然有这么久。
　　难道，宋帆还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吗？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吗？

　　这是表面，那么更深层次的呢？
　　是关于宋青青那件事吗？

　　宋一舟的眉头深深皱起，从上而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比宋帆这个哥哥更加让人操心的，是这位天真烂漫的少女，突然在十四岁那年说自己要出嫁。此话一出，可把家里人吓坏了，一连盘问了她好几天，直到宋青青自己知道错了之后，才没有让家里人把胆吓破。

　　然而，蹊跷的事情还在后面……
　　少女十七岁时，怀孕了。
　　正要高考阶段，突然怀了一个孩子。逼得二叔势必要把她嘴里那个外村人给找出来，找出这个欺负女儿的小兔崽子，狠狠地揍一顿。

　　但是少女像是吃错了药，被这个嘴里的外村人灌了迷魂汤，死都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没有办法，二叔只好带她去医院打孩子，可那时她已经怀孕七八个月，肚子不显。打是打不掉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找个人结婚生下来。
　　未曾想，生下来的第二年，小孩生病去世了。
　　宋青青变得不人不鬼，精神时好时坏，分不清自己是在读大学还是在家里。

　　可是早在宋青青犯病之前，宋帆便离开了啊。
　　宋一舟想不通，只是在心底里期盼，哥哥有一天愿意回来。
　　只要没有收到关于宋帆的死讯，宋一舟便绝对相信他还活着。

　　哥哥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回家。
　　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