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芽上

14、月缺

　　将星期四送回“喵呜喵呜”，两个人踏上回西岛的归途。

　　一路上，不可避免的又会吵嘴，但左不过是一些玩笑话。

　　不知道为什么，赵旻枝觉得，在陈月柏面前，总是会格外的自在，说话做事都毫不费力。

　　她也逐渐意识到，之前对陈月柏有太多误解。
　　他这个人，就是活得太自由了。人生难得十分随心所欲，他就要占尽七分。所以才会时不时地语出惊人，不可避免地和陈彦华爆发冲突。

　　仔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妥。如果当循规蹈矩成为常态，那打破常规的人反而成为了异类。如果每个人都活得那么一板一眼，滴水不漏，那这个世界该多无趣。

　　这样想着，赵旻枝不自觉朝他露出一个亮灿灿的笑。

　　陈月柏忍不住发问：“你笑什么？”

　　她坦然道：“我在想，我之前是对你有误会。”

　　“什么误会？”

　　“误会你不欢迎我的到你们家来。”赵旻枝将被风拂起的发丝别在耳后，声音很轻很淡，“不过你确实表现得让我以为你不欢迎我。”

　　陈月柏眨巴眨巴眼睛，大脑愣是没搜索到自己怎么不欢迎她了，“我什么表现？”

　　“你在家不搭理我，在学校里更是，甚至连放学后都不和我一起坐车回家。”

　　“喂！”陈月柏不乐意了，“赵旻枝，你真会倒打一耙，明明是你那样好不好。”

　　她愣了愣，黄昏的阳光落在面孔上，显得过曝。

　　的确是这样的。
　　是她一开始就疏远他的。

　　“其实我明白你。你一开始在学校里远离我，就算见面了也装作不认识，就是担心其他人会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担心别人会多想。”

　　我明白你，这是一句多么美妙的话。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出口的难处，这关乎到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比如自尊心，比如彼此的体面。所以大家都把自己的难处百般隐藏，害怕别人发现，却也期待有人理解。

　　赵旻枝的难处就这么轻如易举地被他看穿，他还在继续说：“我明白你，所以我就顺水推舟，配合你演戏吧。不过现在，我们俩关系……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装作素不相识，我感觉挺轻松的。就算有一天，其他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你也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们不会胡说八道的。”

　　如果换作其他人，比如说陈月竹说这话，赵旻枝可能都已经感动得哭出来，但面前的人是陈月柏，她才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呢，不然这家伙铁定会时不时提一嘴来逗她。

　　所以，她只是吸了吸鼻子，用力压下动容的情绪，略带质疑地反问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得到别人要乱说什么吗？”

　　“谁要是敢乱说，我就让他闭嘴好了。”陈月柏笑得天真无邪，眼里却露着杀气。

　　这话说得中二倨傲，却是他的的确确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赵旻枝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你不信吗？”

　　“我信。”

　　赵旻枝回答得很干脆。这一次，陈月柏笑得像打了胜仗的大头兵。

　　两个人边走边说，没注意到前方出现一群和他们同龄的学生。在两拨人即将交汇时，赵旻枝才扯着陈月柏的袖子往边上靠。

　　陈月柏也不恼，似乎乐在其中。明明她没怎么用力，可他的身体却直直朝她肩头栽去。两人差一点就撞在一起，赵旻枝像踩着图钉似的弹跳开，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满眼写着嫌弃。

　　陈月柏立刻指出来：“你什么眼神？”

　　就在两个人要展开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一声略带迟疑的响亮呼唤传来
　　——“赵旻枝？”

　　赵旻枝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对方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初中同学。

　　“张蔚然？”

　　张蔚然的神色转为惊喜，来到她面前，“是我，好久不见呀！”

　　“好久不见。”赵旻枝注意到她身上的校服，“你现在是在一中？”

　　“是啊，你呢？毕业之后，整个排球队，就只有你不知道去哪个高中。我问了其他人，他们也都说不知道。”

　　“排球队”三个字精准无误的落进陈月柏耳朵里。

　　赵旻枝能清楚感知到旁边人的眼神变化，硬着头皮答：“我在尚源私立。”

　　“我靠！尚源私立！”张蔚然反应很大，同时，也注意到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男生，眼神变得耐人寻味，“这位是？”

　　赵旻枝见她是误会大了，赶紧解释，牙齿却打架：“他……他是我……”

　　“我是她表哥。”

　　“表哥？以前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有表哥啊？”张蔚然疑惑。

　　陈月柏抢在赵旻枝话前回答，单手插兜，眉眼间似笑非笑。
　　“现在听说就好了。你刚才说排球队，她会打排球？”

　　面前一个让人眼热的帅小伙，张蔚然想都没想，揽过赵旻枝的肩膀，像展览最优秀的作品，将她往前推了推，一通夸赞，“她何止会打排球，她打得可好了！以前可是我们学校的女排队队长！表哥，你不知道吗？”

　　“我确实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谢谢你。”

　　陈月柏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透着昂扬的悦耳，再有这外表的加持，谁听了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只有赵旻枝看穿，他这是人模狗样！

　　张蔚然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离开前还凑到她耳边开玩笑说，有这么帅的表哥，不介绍给大家，真是不仗义。

　　赵旻枝皮笑肉不笑，目送张蔚然一行人离开，回过身来对上陈月柏黑压压的视线，连皮面上的笑容都荡然无存了。

　　这条人行道的一旁是州澜人民公园，由一道绵延好几里的白墙分隔开街道和公园。斜落的夕阳将白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伫立在阴影里，一个低垂脑袋，一个执意注视。

　　陈月柏率先发问：“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排球吗？”

　　“……”

　　“你骗我？还是说，你想骗现在身边的所有人？”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不会打排球。是真的不愿意，还是因为别的？”

　　赵旻枝回想起前几天乔若霏来问自己时，她内心最深处是情愿的。
　　她的排球是父亲教她打的。初中时，她担任过校女排队的队长，还拿过区里校级联赛的第一名。

　　她闭上双眼，深呼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紧盯他：“陈月柏，你不懂。”

　　陈月柏发出一声带着无法理解意味的轻嗤，反问道：“我不懂什么？”

　　“班里其他人不会，就我会。我不想做这种出风头的事情，怕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会有什么麻烦？怕这怕那，累不累啊？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陈月柏问出了埋藏于心已久的疑惑。

　　不管是停电的那晚，还是这一次的排球比赛，她好像都在非常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和大多数人一样。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赵旻枝提高声音，配上摊手的肢体动作，“我没法像你这样，过得随心所欲、洒脱自在。”

　　眼前的这个男孩，他一出生就在罗马，活得倨傲自由，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顾虑和忧愁，总有人在他面前遮风挡雨，所以他自然也无法理解，每个人承受痛楚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即使陈家给予赵旻枝应尽的庇护，可说到底，她与他们，本质上只是一种利益关系。她早就很清晰地认识到，依附于旁人的保护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会让她安心，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她深信，不管是在西岛还是在学校，只要当个透明人，随波逐流，隐藏锋芒，就能减少百分之九十的麻烦。

　　赵旻枝察觉到自己情绪过分激动，双手垂回身侧，低下头来，避免和陈月柏的视线接触。

　　陈月柏往前进一步，和她的影子重叠，言辞恳切：“赵旻枝，我希望你能活得轻松自在一点，能做最真实的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不要总是瞻前顾后。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我也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承认，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真的被他说动了。内心涌动的情感似缄默海面下汹涌澎湃的潮流，带着曾经的热烈自由回溯到身体里，想做回本来的自己。

　　可，也只有那么一刻。
　　理智卷土重来，她后退几步，两个影子重新分开，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够了！你不用干涉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我现在的生活，就算我想活得轻松自在，那也得等到以后我不住在你们家。”

　　你们家。
　　她说的是你们家，意思是也包括他。

　　陈月柏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她清凌凌的眼神仿佛一把泛冷光的刀，在他心里划开一道口子。

　　“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我还要怎么想？你还听不明白吗？”她的语气冷得过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去。

　　刚开始还是走，后来用跑。
　　周围的一切都成为朝后倒去的掠影，渐渐的，这些掠影变得湿润模糊起来，好像是海水倒灌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