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惊变 ...
-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萼绿拉开纸门,就看见虞家小姐跪坐在地上,一头青丝随随便便用只蝴蝶扣扣着,柔柔软软地垂下去,逶迤及地,衣也没换,鞋也不穿,身前的铜盆上座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银壶,火红的炭火映着一张白玉团雪般的小脸,朝霞般美丽。
听见纸门的移动,璇玑仰起脸,得意地笑着:“萼绿,我成功了!你看,雪水在壶里变成水汽,水汽从这个小孔里溢出来,经过这段超长的壶嘴,冷凝成又细又密的水雾,水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变成小水滴,小水滴再汇聚成大水滴,一滴一滴地滴进这边这只琉璃杯。等到春天,百花开的时候,我们采集最新鲜的花瓣,放进这只壶里,就可以提取出百花露,拿去烹茶、酿酒、做小吃,一定别有特色,让。。。呃,发生什么事了?”
看见贴身侍女不满的目光,璇玑心虚地低下头,顺着不满目光扫过的轨迹仔细检查一遍:身上一件白衣,式样典雅,穿着舒适,乃洛阳名坊醉梦织设计出品;脚下一双薄袜,同样质地的软缎,同样精致的裁剪,沿边系结丝带,绝对飘逸优雅。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刘氏家训第一条。”
“鸡鸣而起嘛。可是,诸葛亮也睡懒觉的。。。”
“鸡鸣而起,冠整妆齐。小姐,你睡懒觉不起来不要紧,喜欢素面朝天也没问题,就算把整个冬天都消磨在屋子里也没关系,可是好歹也顾着点魏国公府的颜面,穿上鞋子,换件厚衣,别象小白菜一样光着脚在地上踩来踩去。”
“人家本来就是小白菜嘛!不,比小白菜更惨,还没出生,老爹就娶了后娘。”璇玑嘟囔着,从地上爬起来。
萼绿放下手中的衣物,走到妆台前,拿起银梳替璇玑梳妆。一把流水一样的柔丝握在手中,也不禁感慨:“小姐的头发真好,当初从背上一直拖到地上,还是又软又亮。可惜为了考进士剪掉了,现在只能将就着梳飞仙妆了。”
“飞仙妆也太麻烦,就从肩上握住向中间扎起来,反正也不出门。”
口里说着,萼绿已经将一把长发挽成小环,在左前侧固定住,插上玳瑁小梳,璇玑便闭嘴。萼绿很快做好四个飞仙环,一大一小分垂耳侧,再用环根余发编成辫子,用丝带扎紧,分前后垂在胸前腰后。
正编至第五根,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丫鬟双成在门口道:“小姐,宫里的王公公来了,听说是太后想念小姐,要接小姐到宫里去玩两天,还说要小姐即刻动身,他人就在府里等着。刚才我看见王管家去韶园找四公子,说不定一会儿就过来请小姐了。”
“新年还没到,太后怎么就想到要见我?”璇玑皱眉,“你守在院子里,四公子若是派了人来,你就回我重病未愈,暂时还不能进宫,过些日子再去向太后问安。”
双成答应着跑去。
萼绿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将八根辫子编好,背上的散发也用丝带束紧,一切收拾停当,才活动一下手腕,从床边拿来襦裙和半臂,对璇玑道:“这是绣衣坊刚刚送来的衣裳。大公子说,今年流行朝初的窄袖,帔帛也长了两尺,叫小姐把旧衣先收起来。”
“知道了。”璇玑摆摆手,很快,又从鼓凳上跳起来,“你说,大哥给我做了新衣裳?”
“是啊,外面衣笥里还有十来套呢,穿到明年都够了。”
“去告诉双成,如果四哥叫人来请我,就说,我一会就去。”
“小姐刚才说不去的。”
“刚才你又没说有新衣裳,我当然不想到宫里去给人笑话。现在嘛,有大哥挑的新衣,不去炫耀一下就真的是锦衣夜行了。”璇玑坏心眼地一笑,“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宫里气气她们也好。”
萼绿朝铜镜里看了一眼:“回到家,自尊心很受打击,是不是?”
笑颜仿佛春花一般的少女立刻变身阿修罗,雄的。不过,对于镜鉴这个词汇,璇玑的领悟能力显然远高于历史上所有英明和不英明的君主,所以,修罗在铜镜中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便被春光明媚的少女取代:“你以为我很羡慕四哥吗?天反时为灾,物反常为妖,这句话又没有听说过?”
“小姐。。。”
“男儿立世,讲的是品行才干,要不就像大哥一样镶助庙谟、恩抚百姓;要不就像爹一样,叱咤疆场,攘外安内;要一张漂亮脸蛋,骗小姑娘吗?”
“小姐。。。”
叩门声恰当其时地响起,软帘掀开,萼绿的孪生姐姐笑吟吟站在帘下:“五小姐。”
“呃,绿华,现在是太平盛世吧?”璇玑一双眼反射性地开始左瞟。
绿华微笑:“刚才宫里来人,说太后请五小姐去宫里玩几日。不过,大公子吩咐过,说虞家和贺兰家正在议亲,不要叫小姐随便离家。故此,少爷替小姐回绝了,说等小姐完全康复以后,再去宫里侍奉太后。少爷又说,小姐若是觉得在家里闷,就去韶园与他和表公子玩。前些时候,少爷看国史,里面有些故事着实有趣。有猫鼠同乳不相害,有海棠隆冬盛开,还有公鸡突然生蛋。虽然少爷说,物反常为妖,但是五小姐一定会喜欢。”
。。。
萼绿看了看炉中的炭块,绿华离开有一炷香了吧?“小姐,你还好吧?”
“不好!绿华她,她竟然,她竟然明嘲暗讽,骂我是妖!”
绿华的确有替四公子报仇的嫌疑,不过,也太过抬举小姐。她在朝堂上,从来就没大声啼过。萼绿艰难地压下想笑的欲望:“我把衣服收起来。”
“为什么要收?把衣箱拿进来,挑出最漂亮的衣服,最名贵的首饰。我要打扮得比全长安的人都漂亮!然后。。。然后。。。”
“然后。。。”
“去游曲江!”
穆朝天子和他的总管从芙蓉园夹道中出来,沿着深雪堆积的池岸来到曲江北池。这个季节的曲江,静谧而冷清。樽堂酒浆、笙歌画船,与身后宏丽的皇家园林一起在白雪中沉酣。池畔,立着一座小亭,亭中积雪已被人清扫干净,清幽而不孤独。水边红梅,被北风催促,绽了一树琼苞玉蕾。
隐约的笑声从水面飘来。穆昭抬头望去,看见两个年轻女子乘马在沙洲上漫步。她们显然经过一番奔跑,斗篷上的风帽都甩在背后。白马上的少女更娇笑地伏在马背上,似乎在向黄马上的侍女讨饶。穆昭注意到那少女非常爱笑,即使相隔百丈远,也能看见她春花灿烂的笑颜。一头黑缎也似的头发虽不甚长,却极浓极密,即使用丝带束着,也黑压压散了满背。米粒般的珍珠联结成串,一串一串从飞仙环上披垂下来,压在少女的耳边。北风烈时,便和两侧许多小辫子纠缠在一起,随风飘舞。走得近了,更觉她肌肤胜雪,眉目若画,浑身似有光彩隐现。
侍女先发现亭子里有人,远远地将马带住。少女不觉,一下越过去,边跑边笑:“怎么不跑了,萼。。。”
然后似想起来什么,迟疑地将目光转过来,看见梅树下的穆昭,呆了呆,拨转马头就往回跑。
穆昭只觉心魂一荡,不假思索,解开马缰,跳上马追了上去。
穆昭的乘骑是殿中省从河陇进贡来的几千匹良马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品,少女的白马却是她图漂亮挑来,论速度、耐力比侍女的黄马都差着几级。几十丈的距离很快就被穆昭追上。
听见后面马蹄声越来越响,少女急道:“采花贼追上来了。”
“换马!”侍女低唤一声。
“那你呢?”少女百忙之中不忘问一句。
“他赶不上我。”侍女手上一紧,两马错蹬,将少女抓了过来,腾身飞上白马,拔出头上发簪狠狠地刺进马臀。白马一声怒吼,发足惊奔起来。
“我的白玉京!”少女惨叫一声,转头闭上眼睛。黄马被她一勒,踩上岸边的碎冰,马蹄一滑,跪在了地上,喀擦一声,腿骨折断。后面穆昭适时追到:“姑娘,你没。。。”
“啪!”一记脆亮的鞭子打断了穆昭关心的询问。少女从地上弹起来,一个漂亮的空翻,翻到池边的枯树上。紧接着,白马上的侍女也飞身过去。两个女子,足不点地地从一棵树弹到另一棵树,不一会,就消失在敦化坊的雪野中。
“陛下,臣失罪!”白行健跳下马,跪在雪地上。
“朕没事。”穆昭摸着热辣辣的左颊,不转眼地看着远处的疏林,“行健,刚才那个红衣姑娘是不是很像扶苏?”
“臣以为。。。的确有些象。”白行健不多做犹豫地应和。穆昭一生不曾立后。大臣们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多内宠,不想立个皇后来钳制自己;又或者不愿意因为立后而不得不将江山交给一个体弱多病的嫡长子,然而,白行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早已经逝去的少女。
“扶苏。。。”穆昭念着少女的名字,脸上表情变得温柔,“你记不记得我和扶苏第一次相见是在殷族的王城?”
“臣记得。”那时,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的郡王,年轻气盛,出使夏离修复因战争而迅速恶化的两国关系,结果,第一次和谈就被夏离王气得不欢而散。
“那日也是十二月初二,大雪初晴。我从佛莲宫出来,本来应该回宾馆,却不当心拐进了一条岔路。正要觅路出来,一只毽子从天而降,恰好掉在我的马前。我一转身,就看见了扶苏。夏离的冬天比长安冷得多,行人呼出的白汽还没有离口就冻了起来。但是,扶苏站在那里,风是柔的,冰是暖的,就连花也提前开了。。。扶苏对我笑了两次。她说,[江陵,不要吓坏了客人]。然后她跑过来,问我穆国是不是真的很繁华,江宁是不是象琼华一样美丽。她说,姐姐答应她,等她满了十五岁,就可以去中原,看一看她出生的西州,看一看三月莺飞的江南,看一看热闹繁华的长安。。。”穆昭怀念地凝望着水边的红梅,似乎殷族的小公主就站在梅花树下。
其实,夏离城不该有梅花。夏离的梅花,更不该比长安开得更早。行健默默地想着,想起十三年前,开满白莲的芙蓉水殿。那一年,天子刚刚从离乱中逃回长安;那一年,长安传言,广陵郡王相貌非常,不可久居人下;那一年,天子召广陵郡王含凉殿饮宴,宴中赐以鸩酒;那一年,长安地震,广陵郡王从太液池逃到曲江。曲江水面开满了白莲,水边有凉殿,飞檐切霞,雕栏砌玉,泉水自山上引来,从屋顶下泻,四面如挂珠帘。广陵郡王挺剑击去,竟击不破水帘,只刺穿了一朵新开的莲花。他清晰地记得,红色的白莲将水帘割开一道美丽的圆弧,殷族小公主的倩影在水帘中模糊,垂倒,静静地躺在穆昭的怀中,宝石一般的眼眸疑惑地睁着,似乎刚刚被人惊破了一个好梦。那一年,殷扶苏从夏离来到长安,来履行她在夏离城许下的约定。
“我在夏离住了三个月,从来没有想到扶苏是无忌的妹妹,是我们穆朝的姑娘。是不是有些傻?殷人怎么可能说这样流利的汉语,怎么知道有个地方叫江宁,怎么会做弹琴作诗绘画品茗。。。那三个月,是神仙过的日子。我甚至想就在夏离住下去,永远不回长安。。。如果我当初没有回来,扶苏是不是就不会死,不会被穆旸那个混蛋害死?”
可是,你毕竟回到了长安,扶苏也终究死在你的剑下。即使你连做梦都不肯承认;即使你自欺欺人地构筑了一个动人的幻想;即使你像一个收藏家一般狂热地收藏着殷扶苏的碎片。。。而今,你甚至连扶苏的样子都渐渐遗忘。
“转世后人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行健,你记得不?这颗红梅是我特意为扶苏种的。扶苏说过,她会回来这里,我怕她找不到回来的路。十三年。。。魂魄不曾入梦来,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抛下我独自成仙。所以,她回来了,骑着白马回到这里。行健,你说,她会是谁家的姑娘?”
“陛下,那女子臣见过,是无忌的大女儿,排行在五,过了年就十六,不可能是殷小公主转世。”犹豫了一下,行健觉得还是应该尽可能打消天子的偏执,“臣前日见到江洲王,他从禁苑要了一只大雁去,说要帮润玉说亲,女家就是虞五小姐。据说,宇文家也看中了五小姐,前日宇文娘娘特意做了三十六道姻缘菜,求太后开口,为弟弟浩泰向虞家提亲。”
“争聘么?”穆昭沉思一会,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这一晚,穆昭摆驾华萼宫。次日,传旨将魏国公长女虞璇玑赐婚礼部主客郎中宇文浩泰,令尚书省左仆射裴炎为媒。
江洲王得到这个消息后,不顾大明宫总管的百般劝阻,当街将丞相裴炎拦下,火速进宫,劝说穆昭收回旨意。
虞璨回到虞府的时候,璇玑正坐在女红房里,一针一线地刺绣,身前的绣架上绷着一幅尺幅超过六尺的梅花图。旁边还有一架织机,密密齐齐穿满了经线。
虞璨的目光在织机上停留了一瞬,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缅怀。然后才转回头来,看着绣幅,笑道:“我还以为小妹没有时间做这些水磨事,想不到,绣得这么好,一眼看去,几乎以为是萼绿的手笔。”
“真的是我绣的。”璇玑不满地皱起眉头,“我绣了整整六天呢,光是拆就拆了好几次,不知道忍得多辛苦,才没有出去玩。”
“只花了六天吗?”虞璨眸中笑意更盛,“这幅图起码有几百朵梅花吧。”
“大哥你忘了,我天生就会刺绣。”璇玑理直气壮地道。
怎么会忘呢,小妹天性爱美,才八岁就会嫌弃大舅母做的衣服不时兴,无师自通地把线拆了,在那件胡服的衣领上重新绣上一对弓箭。为此,他这个大哥,从十四岁起,就象个花花公子似的,对每一个季度所流行的女装、女童装的款式、颜色等等如数家珍。纵容和溺爱的结果就是:从九岁开始,小妹对女红的热情彻底冷却,直到。。。今天。这种推波助澜式的教育方法的确不大妥当,但是,女孩儿家呢,宠一天便少一天,就算宠过了头也是理所当然啊。
虞璨看着小妹,宠溺地微笑着,习惯性地举手去揉小妹的头发,举到半空又放下:小妹已经长大了,到了一家有女千家求的时候。于是摇头:“刺绣这种活,最费眼睛,以后不要做了,交给绣工就行。”
“别的可以叫别人做,可是给大哥的新年贺礼,小妹当然要亲力亲为了。”
“你过得高兴,就是给大哥最好的礼物。”
“我怕大哥忘了我!”璇玑嘟嘴,“都是陛下不好,赐什么不行,赐一座府第,害得大哥有家也不能回。。。”
据四哥说,自从天子将胜业坊舒王旧宅赐了给大哥并允许大哥在家中接待宾客以后,大哥就很少回魏国公府来了,就算来,也选旬休节庆不招嫌疑的日子。哼,昨天那一鞭子应该狠狠地抽下去的。。。咦?好像有点不对,昨天的昨天就是旬休,不会是东窗事发了吧?抬眼看看大哥,好像在皱眉。璇玑有些心虚,不敢继续腹诽,“大哥,这幅梅花图我绣得这么辛苦,你看到它,一定要想到我啊,就把它镶成屏风,摆在厅里,每天出门、回家,看见它就想起我。嗯,中书侍郎的府第,很多人出出入入的,看见这么漂亮的绣屏,一定会有人追问是从哪里买来的,大哥就说是我家不成材的小妹绣的。然后大家就纷纷称赞,虞相的妹妹果真才貌双全,不愧是洛阳才女的爱女,如此雅致精美的绣品,不知道要花费多久的功夫才能绣成。大哥就说,我家小妹愚笨,这幅绣品,花了十天才勉强完成。呵呵,虞璜老是说我本事学了一大堆,却没有一样可以见人的。回头我就去找他,把他赢得一文钱不剩、连始园都输给我。。。”
虞璨微微一笑:“阿璜的始园虽然不大,拿来做嫁妆到也不失体面。”
璇玑脸一红:“我才不要什么嫁妆呢,大哥又取笑人。”
“大哥不是有意取笑你,是心有所思。”虞璨轻叹一声,“今天陛下突然颁下圣旨,说要把你许配给浩泰,江洲王去找过陛下,说我们两家议婚在前,口头已经成约,求陛下收回圣意。陛下觉得为难,就去请教裴相。裴相辩说,虞家和贺兰家虽然合过八字,却还没有下定,应该以陛下的圣旨为准。双方互不相让,几乎在金殿打了起来。奇怪的是陛下即不撤回圣旨,也不否认我们两家的婚约,只说凭天而断,让润玉和浩泰比试一场定夺。优胜者继续议亲,败者自动退让。若战成和局,则是上苍的意思,两家婚约都不成立。”
璇玑来了精神:“比什么?”
“文韬武略,礼、乐、射、御、书、数。三日后,北禁苑。”
“那润玉岂不是输定了?还说凭天而断,摆明是偏帮嘛。”采花贼,不讲理的采花贼,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想强抢民女。璇玑越想越生气,“威逼利诱也好,煽风点火、渔翁得利也罢,不管他使出什么手段,我都不会嫁给那个没德没品的采花贼!”
虞璨奇道:“浩泰做了什么,让小妹这么生气?”
糟!璇玑自发自动地收敛起怒火:“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不满嘛。都是朋友,不应该仗势欺人的。”
“没有就好。”唉,在官场呆久了,疑神疑鬼的毛病也越来越厉害了。虞璨自嘲地摇摇头,“不过,这道赐婚的圣旨来得的确太突然。照道理,陛下下旨前应该先到虞家征询一下意见的。”
然后又笑:“说到陛下,还有件怪事呢。不但早朝无故推迟;非节非祭,陛下竟然穿上了大礼服;在延英殿见丞相的时候,更是一直低着头,很没有精神的样子,隔着旒珠,都能看出来脸色可怖。大家以为陛下身体不适,悄悄找来太医询问,才知道陛下诸般举措,只为遮掩脸上的伤痕。。。”
璇玑眼睛一亮,“真的有道伤痕?”呵呵,老天有眼啊。虽然那一鞭慌慌张张地、没有什么准头,下手也不敢太狠,但是,隔上一夜。。。“很难看吧?有没有肿起来?”
“岂止是难看,半边脸都青了。”
“才半边脸?算他幸运。”谁叫采花贼是皇帝呢。要知道,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被人追得落荒而逃,逃回家还心惊胆战,不得不躲在娘的女工房里织布绣花,生怕大哥长了一双神眼。。。神眼。。。璇玑的头皮前所未有地麻起来。
“你遇见。。。采花贼了?”
“大、大哥。。。”眼眸僵硬地转了两圈,惨了,刚才太过兴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绣架,现在,最近的是。。。织布机!但是,大哥挡在前面啊。。。
虞璨凝视着妹妹:“告诉大哥,昨天你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遇见那个,采、花、贼,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昨天、昨天,昨天我本来是想去宫里玩的。。。但是四哥说。。。大哥吩咐了不许到处乱跑。。。所以。。。”咦,大哥刚才说什么?采、花、贼!呜,还是大哥最可靠,不会进大理寺了。璇玑感动地扑进兄长的怀抱,将虞璨的衣衫放肆地蹂躏一番。“我没有乱跑只是到乐游园看了一下终南山的积雪到慈恩寺拜了一下里面的菩萨再去曲江池踏雪寻梅没寻到结果和一个采花贼赛了一下马中途甩了那个采花贼一鞭子最后和采花贼练了一会儿轻功别的什么也没做。”
“当时还有别人看见吗?”
“有一个。”璇玑用手指划一个“白”字,又道,“不过为了防止穿帮,我穿女装的时候从来不出门,这次也做了一点点易容,就算走到大街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认得,更不要说宫、宫城外的采花贼了。玄寄就更不可能,唯一一次在浩泰家做客,也借口生病一直带着帷帽。”
“这就好。”虞璨点点,“不过,采花贼的报复心一般都很强,不能让他再找到你。为了预防万一,昨天用过的东西一概销毁,一件也不要剩。”
“衣衫和首饰已经烧了。但是,白玉京。。。”
“白玉京?”虞璨心中一凛,“你昨天骑的是白玉京?”
“是啊,府里就这匹马最漂亮、最通人性。萼绿刺了它一刀,它也不生气,自己就找到路跑了回来。”
虞璨的脸色变得凝重,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菠萝,这匹马陛下见过。”
璇玑一呆。然后悄声道:“这算大不敬吗?”
“殴杀祖父母、父母、叔伯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祖父母父母、谓之恶逆;盗用舆服御物、伪造御宝、合御药失误、造御膳犯禁、造御幸舟车不牢固、不敬制命,谓之大不敬。小妹既不曾殴杀长辈,也不曾盗用御物犯禁抗命,哪里来的大不敬?如果不当心冲撞了天子,就要论罪的话,诸王子、公主首先就没有几个清白的,胆敢攀附天子御体,凌辱君威,岂非不敬之不敬?小妹一介女子,出手惩戒无德无行的淫贼匪类,付之朝议的话,倒该给一个烈女、奇女的名号。”
呼!做刑部尚书的就是厉害,一下子就抓住了穆律疏议的漏洞。璇玑出一口气,眼眸转了两转:“可是,烈女奇女总是被皇帝看中,比如孟姜女、韩凭妻、西施王嫱什么的。。。”
“陛下是明君。”[明君]便要顾忌颜面,不过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破解起来很容易。
“但是。。。”
“小妹放心,大哥的刑部尚书不是白当的。”虞璨淡然一笑,“堂堂京师、皇皇帝苑,竟有歹徒随意出入,在光天化日下拦截民女,帝都威仪倒要一个女子来维护,真是京兆、刑部的失职。我明日就去奏上一本,向天子请罪、替小妹表功,并张榜通缉脸上有鞭痕的歹徒。”
“呼。。。萼绿,你有没有发现,大哥有颠倒是非的本事?”兄长前脚一走,璇玑后脚就跳了起来。
“那小姐为什么还要惹麻烦,让大公子不得不扭转乾坤呢?”
“呃,这个。。。大哥已经习惯了收拾麻烦嘛。我要是不给他惹麻烦了,他一定不习惯的。对了,萼绿,你有没有看过大哥长满青春痘的样子?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四哥身体康复后,大哥在家一直呆了两年才到长安来。他一定是怕别人看见他的小豆豆。”
“大公子脸上从来没有长过小豆豆。”
“呃,那声音。。”
“声音象古琴。”萼绿垂下眼,“无论是什么东西,如果和大公子作对,下场都会很悲惨。”
璇玑笑,然后大笑,真得很同情皇帝陛下啊,跟大哥作对,已经看见皇帝陛下头上的烟了。。。
穆昭这两日心情大好,所以,当内侍抱来一大堆待批的奏章时,他的脸上也依旧是笑眯眯的,内侍开始心中打抖:看来前线形势一片大好,承德那一万钱贿赂不能再收了。。。
穆昭一本一本批着,批到第三本,却是一封弹劾文章,弹劾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平章事、金紫光禄大夫虞璨玩忽职守、以私害公、纵放凶恶。。。穆昭低头,飞快地将奏章扫阅了一遍,叭地一拳击在御案上:“去御史台把萧徽给我抓来!”
“是,陛下。”内侍一哆嗦:惨了,陛下发火了,不知道轮到谁倒霉。正要向外走,却听穆昭又吩咐,“回来!不要叫萧徽了,摆驾延英殿,叫虞璨过来。”
中书省与延英殿只有一墙之隔,虞璨几乎和穆昭同时来到殿门。穆昭将奏章向虞璨手中一拍,气势汹汹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虞璨拿起奏章,仔细看了一遍,平静道:“臣不清楚。”
“那朕就解释给你听:萧徽弹你知法犯法,明知京师有恶徒横行,却顾惜女弟清誉,不肯将案犯绳之以法,置家声于国法之上,既怠忽职守,复欺罔朝廷,理应重惩严戒,以儆效尤。”
“萧大夫所言,臣的确不知。所谓男女有别,臣妹自十岁起,便别居他园。兄弟之间虽有通问,却不能事事知晓,此其一。臣妹恪守闺训,来京师一年,出门之日寥寥可数,即或出门,也只在自家别园或者其他官宦人家应酬,或兄弟家仆随行,或悍婢贴身侍卫,岂会给贼人可乘之机?况且,萧大夫曾亲见臣妹的婢女当街拦阻惊马,悍勇惊人,又听说臣妹曾经打了那凶徒一马鞭,当知凶徒非是臣妹主仆的对手,且不说凶徒孤身一人,便是再多几个,臣妹一把剑握在手里,也只做等闲,又岂来顾惜清誉之说?此其二。”
穆昭不自觉微微点头:好个萧徽,分明是借题发挥。
虞璨继续道:“然而,臣身为刑部尚书,职在司法决狱,如今京师有奸徒作恶,而臣不知,也是失察。臣自当督促京兆,画影图形,尽早将凶徒缉拿归案。”再看了一眼奏章,“此贼特征明显,中年、体壮、獐眉鼠目、面有。。。”
“嗯咳。”穆昭一声干咳,“朕想起来了,你们刑部只管复核,京城地面上的蟊贼不法,追凶审案,是京兆与大理寺的责任,一郎就不要去管了。”
三天后,御史大夫萧徽被任命为永州刺史,远远地贬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