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献礼》噫吁嚱鸭

4、第 4 章

　　在赫拉托斯大陆上有一则流传了几百年，称得上是家喻户晓的传闻——居住在梅尔森林深处的魔王，每到月圆之日就会变得虚弱无比，而这一天，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族公认的消灭魔王的最好时机。

　　夜晚的梅尔森林实在是过于诡谲莫测，因此人类的骑士往往会选择拂晓的早晨前来“拜访”，而到了夜晚，古堡又不得不“接待”一些收了好处又好管闲事的大魔法师。

　　按照过往五百年来普遍的做法，蓓莉一般会将清晨前来打扰的人类清楚记忆并用魔法阵遣送回家，待到夜深之时，好友罗德里格斯在古堡周围设下的禁制就会自动开启，生成迷阵，再配合上森林中生活的矮人和精灵族的帮助，大多数时候都足以使前来造次的魔法师无功而返。

　　事实上，大陆上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月圆之夜的霍斯提亚确实会较之以往变得更加疲惫，或者说，是更加“嗜睡”，本就不长的清醒时间在这一日当中变得愈发短暂，这导致了过往数百年来的造访者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因此才有了“魔王”相貌丑陋以及“圈地为牢”的诅咒的传言存在。

　　但言归正传——霍斯提亚的处理方式实在是过于温和了些，这恐怕就是为什么数百年来麻烦不断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公主过于心软了。

　　奥兰多垂下眼眸，手起刀落，没什么表情地将手中的水果切成整齐的块状。

　　但除此之外，眼下有另一件事，令他更为在意——原本今日用完早餐后就该重新陷入沉睡的霍斯提亚，却直到日落西沉都并未再次阖眼。

　　奥兰多端着精心摆好的果盘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随着光线的牵引，首先引入眼帘的是霍斯提亚倚在客厅藤椅上的背影，在浮动的尘埃与飞鸟的啼鸣中，他听见书页被人慢悠悠翻过的声响。

　　比往常更加浓郁的霞光透过大厅高耸的玻璃窗，折射出斑斓的金色碎片，过于绚烂的颜色落在霍斯提亚的周身，却并未削减他自身所拥有的任何疏离感，反而愈发沉淀出肃穆、沉静、平和而又温暖的质感。

　　霍斯提亚翻书的动作很轻，如果不是眼睫偶尔的颤动，基本无法察觉到他还处在清醒状态。放在他身侧矮几上的陶瓷茶盏已经再次见了底——霍斯提亚平日对茶类并不算感冒，今天的举动已经算的上是反常。

　　“先生。”

　　奥兰多将手中摆好的果盘放在茶几上靠近霍斯提亚的一侧，又俯身往他手边的茶盏中添了些新茶，面上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您如果累了，就先回房间休息如何？”

　　“不必。”

　　这一声很轻，带着仿佛从鼻腔中哼出来一般的含糊。

　　心脏的某处塌陷下柔软的一角，奥兰多忍下鼓动的心跳，几乎是无法抑制般地将视线对上霍斯提亚微垂的浓黑眼睫。

　　“您可以尝试着相信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一定能够保护您的安全。”

　　奥兰多的视线略过霍斯提亚手中不过翻过十几页的书，又落在对方微微敛下的眼尾，目光轻轻沉了沉。

　　心疼与懊悔如汹涌的浪潮同时席卷了他——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选择假冒这个劳什子的人类管家，而应该选择其他更为便利、至少能随意使用魔法的身份。

　　霍斯提亚对于奥兰多的话不置可否，他的视线缓慢划过书页上的最后一行字，方才轻轻抬眼，恰好对上奥兰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与其说是没能收回，不如说是视线的主人藏了私心。

　　霍斯提亚的瞳色是极为纯粹的墨黑色，当他与人对视时，总使人误以为一脚踏进一片被星空覆盖的旷野，没有慑人的冰冷，反倒带着过于安宁的深邃与神秘。

　　在这种过于沉寂的氛围中，奥兰多却听见了自己愈发不受控的心跳。

　　然而眼前的人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具有多么惑人的吸引力，霍斯提亚缓慢地回神，过了一会儿才用掌心抵住封面的两侧将书阖上，低声唤了他的名字，“奥兰多。”

　　“先生有什么吩咐？”

　　“今天没什么事了，你回房间去吧。”

　　霍斯提亚搭在牛皮质书封上的修长指尖轻轻点了点，奥兰多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被这称得上是细微的动作吸引了目光，隐晦的视线划过那苍白瘦削的手背上起伏的青筋，再开口时嗓音中已经带上了微微的哑意：“……先生？”

　　看上去似乎不太理解霍斯提亚的安排。

　　“他们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会来。”霍斯提亚顿了顿，手指抵着书本的牛皮封面不自觉地缓慢摩挲起来，“罗德里格斯的魔法阵也并不是百分百安全。”

　　说着，话题却突兀地跳转到了离开的精灵女仆身上，“蓓莉的魔力很强，是精灵族里首屈一指的年轻一代。”

　　奥兰多立在一侧垂首静听，唇畔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同时在霍斯提亚话音的停顿处符合地颔首。

　　“蓓莉小姐确实当得起先生的夸赞。”

　　心上人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人赞不绝口这件事显然无法让奥兰多的心情愉快，但与之相比，他更在意的是霍斯提亚比往日更加丰富的话语。

　　然而霍斯提亚却在这时忽地止住了话音。

　　“怎么了，先生？”

　　“你似乎，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霍斯提亚看起来想要皱眉，但似乎又觉得这副表情配上自己的话会显得过于生硬，因此奥兰多便见到霍斯提亚不甚自在地抿了抿唇，随后在顷刻间有意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以至于看起来不会过于严肃。

　　“你只是一个人类而已，奥兰多。”

　　“这我知道，先生。”

　　霍斯提亚闻言便不再说话，反倒用那双沉黑的眼眸凝视着他——以一副夹杂着疑惑与肃色的表情。

　　看起来实在像只色厉内荏的猫。

　　眼前的霍斯提亚在这一刻与过往的形象有了刹那间的重合，让奥兰多忍不住心神一震。

　　“先生是在担心我吗？”

　　奥兰多心下有些不忍心继续逗他，径直抛出了答案，面上则流露出几分受宠若惊般的诧异。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霍斯提亚顿了顿，“那就是吧。”

　　“运气差的话，今夜或许会很不太平，你自己小心些。”

　　说完，霍斯提亚从椅上站起，随意将手中的书搁置在椅中，便径直往楼梯处走去。

　　他的步伐比往日更加缓慢，理所应当地困倦到了极致，但是哪怕半分的疲态也并未泄露分毫。

　　霍斯提亚并不易碎，也并不软弱，他身上生俱来的淡漠感让他时常仿佛一片沉寂的深海，但同时又存在着连他自身都很难察觉到的切实的寂寞。

　　或者说，这是只属于强大者的孤独。

　　“我知道了，先生。”

　　奥兰多站在原地，目光紧随着霍斯提亚的背影，直到他平稳地步上楼梯，又在听见三楼的某处传来门扉阖上的声音后，这才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的身体从残存的霞光中剥离，完全隐没到黑暗中去。

　　当某个人离去后，连光这种明亮的存在都不免染上晦暗的色彩。

　　实在惹人生厌。

　　“为什么这么心软？”

　　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人类的安危强撑着不去休息，这恐怕只有霍斯提亚才能做得出来。

　　那位过于心软的公主殿下，千不该万不该对着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种族放下防备。

　　奥兰多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藤椅，唇畔的笑意已然消失无踪，他对着眼前的空气低声呢喃，眼中流露出单纯的困惑。

　　“实在太没有警惕心了。”

　　“这样的话，谁都能接近你，对吗？”

　　*

　　直到圆月高悬，今夜的古堡中都未发生任何明显的异动。

　　就在霍斯提亚认为闹剧应当不会发生时，身体却莫名其妙地陷入某种夹杂着灼热的昏沉当中。

　　他对这种耍诈的手段并不意外，强撑着精神靠在床铺间打算靠意志力撑过这个夜晚时，半梦半醒间却听见有道称得上熟悉的嗓音在低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霍斯提亚勉强睁开双眼，在模糊的视线中吃力地对上一双幽碧色的瞳孔。

　　“先生，您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奥兰多眯了眯眼，俯身将掌心贴在霍斯提亚的颊侧，颇富怜悯意味地用指腹蹭过他因体温上升而变得殷红的唇瓣。

　　“让我来帮您吧，我会让您舒服的。”他的语调微微降低，夹杂着轻微的诱哄之意。

　　霍斯提亚偏过头，想要将人推开却没有丝毫力气。

　　奥兰多唇角的弧度较之以往轻微上扬几分，落在霍斯提亚眼里却显得无比陌生。

　　仿佛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温和周到的管家。

　　“别怕，如果难受就告诉我。”

　　湿热的吻落在耳廓，霍斯提亚隔着夜色听见眼前这人含着笑意沉声低语：“不过应该不会有这种情况。”

　　“毕竟我们曾经做过那么多次了。”

　　*

　　寒鸦衔着月光掠过梅尔森林的上空，潮湿的空气里，令人沉醉的静谧与无边的热潮交织涌动。

　　“为什么不愿意看我，先生？”

　　“……因为那样似乎会使你变得毫无节制。”

　　霍斯提亚用力闭了闭眼，努力保持清醒并试图推开想要继续靠上来的人。

　　哪怕陷入一种混乱的境地，他的回答也仍旧一本正经。

　　有些过分可爱了。

　　“你说得对，先生。”奥兰多笑了笑，垂下眼睫意味深长地说：“但这种事哪怕闭着眼睛也一样，所以你还是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这样我或许还会结束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