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献礼》噫吁嚱鸭

2、第 2 章

　　传言，在梅尔森林最深处的古堡里，住着赫拉托斯大陆上最恐怖的存在——“魔王”，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形貌丑陋且嗜杀成性，更是喜好以人血人肉为食，只要是靠近森林的人类，无一不被其掠夺吞噬。

　　正是因此，大陆上极少有愿意靠近梅尔森林的人类，人们也曾无数次派去大魔法师想要将魔王消灭，却都无功而返，最终双方就这么维持着互不侵扰的状态下生活了五百年。

　　而人类之所以会勉强放心，是因为魔王五百年来从未踏出过那片森林。

　　据说是因为一个“圈地为牢”的诅咒。

　　*

　　拂晓的日光从高耸的穹顶折射而入，为古堡内部的陈设渡上一层暖黄的光晕。

　　报晨鸟收了羽翼，落在镂空雕花的玻璃窗前“笃笃”地啄起半透明的镜面。与此同时，三楼处的某间紧闭着的房门也被人轻声叩响。

　　直到得到了进入的允许，奥兰多才抬手推开了眼前的这扇门。

　　他推门的动作很轻，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扰乱了一些东西。

　　比如尘埃，比如纸张。

　　门推开时带起的风将靠近门缝处的几张纸吹得落在不远处的花纹繁复的羊绒地毯上，那地毯上同样铺满了大约有百十张纸，不仅如此，床铺上、沙发上、桌面上、入目可见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被写满了奇怪的文字的纸所铺满，有的纸上笔迹整洁，有的则异常潦草，可以从字迹的变化看出写下它们的主人被逐渐消磨的耐心。

　　而在纸张堆叠而起的源头、那张宽大床铺的正中，一人正背对着房门盘腿坐着，随着他手肘的移动不时有轻微的沙沙声响起。

　　从房内的境况上看，那人显然一夜未眠，清晨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帘缝隙中悄声潜入，铺洒在他身上，为其一半的身躯覆上朦胧的浅金色光晕，而剩余另一半的身体却仍旧隐没于浓稠的黑暗之中。

　　仿佛一只周旋于圣光之下与黑渊之中的堕天使。

　　从奥兰多的角度，只能看见霍斯提亚开阔挺拔的肩背，略长过肩的黑发掩盖住了脖颈的曲线，但是柔软贴身的布料却将他山峦般紧实流畅的背部肌肉线条显露无疑，腰肢却过分地窄，整体看起来恍若一座形态优美的古典雕塑。

　　他并不孱弱，相反，看起来格外健康、强韧，似乎不常出门，身上沉淀着相当厚重的沉寂而古朴的气息，又因为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具有无法言说的松弛感。

　　奥兰多黑沉的视线在短短的十几秒内缓慢地凝过霍斯提亚的全身，直到他终于停下笔，没再有书写的意思后才缓缓开口：“先生。”

　　听见这道声音，盘腿坐在床上的男人动作一顿，不自觉捏紧了手中拿着的纸张，回过头来。

　　霍斯提亚抬眼看过来时，时光似乎都在那刹那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静止，天上星河与陆上山川互相翻转，万物落在不息转动的一颗星球，宇宙被切割成无数零碎的棱状物，随着川流而过的星云落在那人的眼中。

　　宁静、神秘、陌生……却又熟悉——是奥兰多曾经与之对视过无数次的一双眼。

　　他的睫毛很长，颜色是黑夜似的浓，垂下时能够将银灰色的虹膜浅浅覆盖，在有光的地方，那双瞳仁的颜色变得更浅，但那底部的蓝却愈发清晰，日出时云雾缥缈的雪山顶部。当那双眼睛看向你时，一切似乎都无所遁形。

　　奥兰多控制不住要与之对视，但是在察觉到那双漂亮的瞳孔里并没有产生格外的感情时，他指尖一颤，微微垂下头来做出恭敬的姿态，“先生，早安。”

　　在他问好之后，霍斯提亚仅是眉心蹙了蹙，没说什么便收回了视线，接着他将手中写满文字的褐色纸在空气中轻轻抖了抖，一只巴掌大小、背后有着透明双翅的精灵便凭空出现在他的身旁。

　　“霍斯提亚先生！”

　　精灵看起来很兴奋，先是提着裙摆端正地行了个礼，随后欢快地绕着霍斯提亚飞了两圈，一双闪亮的翅膀因为她愉悦的心情而不断扑闪出细碎的光点。

　　“嗯。”霍斯提亚微微颔了颔首，接着将手中的纸递给他，“之前矮人族送来的委托，劳烦你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精灵欢欢喜喜地将纸卷成一个圆筒状背在身后，接着视线一扫四周堆满的纸，有些关切道：“先生又熬夜了，这对身体可不好呀，就算在重要的委托也不能——”

　　“嘘。”

　　霍斯提亚没发出声音，只是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示意，精灵便立马安静下来，鼓着腮帮子飞上前抱住霍斯提亚竖起的那根食指，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道：“总之，要照顾好自己，先生。”

　　精灵俏皮的声音里含了些许郑重，“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愿。”

　　“我知道，去吧。”霍斯提亚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精灵的脑袋。

　　精灵走后，卧房内又重归于一片沉静。方才两者的互动自然是分毫不落地落在房外的另一人眼中，奥兰多面上仍噙着温和的笑意，但眼底的情绪却沉暗许多。

　　“先生，”等到霍斯提亚彻底转过身，奥兰多才打破了沉默，“该用早餐了。”

　　“我不想吃。”

　　霍斯提亚只简单回答了这一句，随后两手抓住被子的一侧将其抖了抖，于是被子上堆积的纸顿时如同被扎破的枕芯中四散的羽毛一般到处乱飞，直到落在房中的各个角落。

　　霍斯提亚将整副身体都缩在柔软的羽绒被下，背部下沉靠在枕上，他已经完全脱离了那一半阳光，躺入黑暗中了——这一系列举动已经是在明摆着告知眼前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我需要睡眠，你已经可以离开这里了。

　　可奥兰多面对这样的境况却仍旧保持着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他在霍斯提亚没什么感情的视线中微微躬身，将房门至床铺处的纸张快速拾起，清出一条空路，随后踏出房门，平稳地推进一辆餐车。

　　霍斯提亚在看到那辆餐车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随即沉下眸看起来有些不悦地开口：“我说了……”

　　然而他的话语却在奥兰多将餐盖掀开后倏地止在了嘴边。

　　“今日的早餐是舒芙蕾。”

　　奥兰多微微欠了欠声，温声：“用魔法将新鲜度和温度都保持在了最适宜的时候，先生若不介意，请尝试着用一些。”

　　在彻夜不眠之后霍斯提亚往往不会有什么胃口，但仅有一样食物除外，不过他并没有提前同蓓莉说过他昨夜要熬个通宵，说起来——

　　“蓓莉呢？”

　　“蓓莉小姐今早临时被族人紧急叫走了，她离开前还让我同先生打声招呼。”

　　果然。

　　“你叫奥兰多？”霍斯提亚敛下眸。简单的问句因为寡淡的情感表现得更像陈述。

　　“是的，先生。”奥兰多谦逊地垂头。

　　“好的，奥兰多。”霍斯提亚点点头，随后向着房门处掀了掀眼睫，示意：“你可以出去了。”

　　“……”

　　“等我叫你的时候再进来。”

　　听完这句话，奥兰多才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微微倾身，以手抚胸低声回：“是。”

　　门被小心阖上，奥兰多在紧闭的房门前站定，似乎并不打算如其他善于合理利用空闲时间的管家一般去处理古堡里的事务——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处理的，而是如同沉默的骑士一般，安静地等待某人的召唤。

　　虽然没能看到公主用餐确实有些可惜……

　　奥兰多想起霍斯提亚每当尝到合心意的甜品后眼尾都会不自觉翘起的弯月弧度，眼底不自觉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即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却很快又被那副温润谦和的假面所替代。

　　但现在这座古堡里只有他们二人。

　　套着白色薄手套的食指弯折抵在唇间，奥兰多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个笑来。

　　那张丢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毫无特点的温良面皮上，因为这个看起来相当浅淡的笑容而透露出一些镌刻在骨子里的邪气。而在青年的眼底，那层柔润的色泽也逐渐被不可捉摸的深邃所替代。

　　与被困在高塔里的公主单独朝夕相处——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不是吗？

　　*

　　午后在古堡大厅的躺椅上看书，是霍斯提亚几百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时常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期间往往会忽略掉周遭发生的许多事情。

　　哪怕古堡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并且是他并不太想要靠近的人类，他也并不觉得对方能够对他的生活产生分毫影响。

　　不过这个人类连续一周内的表现都称得上是进退有度，也确实算不得招人烦，并且许多事情都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做的饭菜尤其是点心分外地合他胃口——这些霍斯提亚虽然心底承认，但口头上从未对奥兰多表达过。

　　可哪怕是侍从也是需要得到夸赞的，霍斯提亚想起蓓莉每次因为他随口的称赞而容光焕发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即使是对方是人类，想来这一点也一样。

　　何况奥兰多第一日来时就表示自己是自愿来的，不需要给他工资，只需要包吃住就好了。

　　想到这，霍斯提亚在内心缓慢地思考了几分钟后，阖上了手中的书，开口对着不远处背对着他往花瓶中插花的青年有些突兀地说道：“你需要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本想着若是对方听不见就算了，孰料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奥兰多便转过身，迈步向他走来。

　　“先生有什么吩咐？”

　　看着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的人，霍斯提亚抿了抿唇，将准备好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先生的意思……是要奖励我吗？”奥兰多看上去有些惊讶。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霍斯提亚浑身都绷紧了，难得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只是脸上仍旧面无表情，浅灰色的眸子朝前投来清淡的一瞥，“所以你想要什么？”

　　奥兰多闻言也并未犹豫，只是顺着俯身的姿势单膝下跪，从俯视变成仰视看向霍斯提亚，“那么，我想亲吻您的手。”

　　“……什么？”一瞬间，霍斯提亚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但奥兰多并没有再重复一遍，而是用一种类似于包容与的等待的沉静目光看向他，这样的目光他似乎在很久以前也见过，然而年代久远，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来源于谁。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他们俩初次见面时那个未完成的吻手礼。

　　耳畔又响起了老朋友罗德里格斯说的话——“现在人类世界发展得很快，如果不尽快尝试和人类相处的困难，走到外面去，是不能见证许多有趣事物的产生的。”

　　“相信我，霍斯提亚，错的从来都不是你，所以要更勇敢一点，比谁都能够去直面那一切。”

　　霍斯提亚倒是对那些所谓的有趣的事情不怎么感冒，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过逃避——好吧，就算是有的，那也并不代表他在过去的岁月里的表现就是胆怯了。

　　或许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又或许是眼前这个人类在进一周的相处中带给他的轻微熟悉感，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总之，霍斯提亚重重地、像是下定决定一般用指腹摩擦了一下置于膝上的书本的外皮，随后抬起手，语气仍旧冷若冰霜：

　　“吻吧。”

　　于是眼前的青年慎重地接过他的手掌，垂首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犹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肌肤表层像是被火焰猛然灼过，传来强烈的刺痛感。但那不过是心理作用，霍斯提亚心底分外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掌，正打算遣人离开，然而却听见身前的人不知为何像是有些无法克制般加重了呼吸，颤着嗓音说道：

　　“……感谢您。”

　　没人比奥兰多更清楚这一吻的分量。

　　这是蜷缩在蜗牛壳里的高塔公主小心翼翼地向外界探出的第一根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