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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薛姜

      我与薛姜共同躺在一张床上。与我独处时,她完全没有了长安白玉楼第一歌姬的冷若冰霜,反倒是娇笑着来挠我痒痒。我忍受不住,双手合十连连求饶:“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她见我如此,颇为得意:“知错就好,看你这个小丫头下次还敢不敢取笑我!”说罢,又不甘心的伸手刮我鼻梁。
      她刮的如此轻巧,如此温柔,叫我一介女子也不免为之动心。那他想必也是对薛姐姐如此失神吧。一想到这里,忽然心下一酸,鬼使神差的问道:“姐姐和他……亦是这般亲昵吗?”
      薛姜一愣,旋即双颊飞过两片红霞。正欲开口却被门外不知好歹的小厮打断。那小厮地位虽低,却狗仗人势趾高气昂的紧。只听他高声喊道:“薛姑娘还请速速更衣装扮,我家少爷指明要姑娘唱曲。”
      薛姜的柳叶眉瞬间皱了起来,满是嫌恶之色。
      “霍十二少?”与她走的近了,自然也就清楚为她所不齿的王孙贵族有哪些,挑一个为之甚的猜测。
      “除了他还能有谁?”果不其然,惹得姐姐不高兴的就是那个嚣张跋扈的霍十二少。我悄悄在心底将其骂了狗血淋头。却见薛姜一笑,起身替我掖好被角道:“你那点小心思呀~今日就不找霍少麻烦了。烧还没退,要是让我看到你四处乱窜,就休想再进这白玉楼大门!”
      我一吐舌头,连忙闭上双眼装睡。但待她走远后,我迅速换了一身男装,拖着病躯翻窗而遁。

      我姓薛,单名一个姜字。听养父说,许多江湖术士为我这薛家之女起过令名,但我娘却都一一婉拒,独独挑了这个字做我的名。我及笄整一年,未论婚嫁。花面柳发,葱指朱唇,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令天下男子一见惊鸿再见倾心之貌。音犹天籁,虽流水珠玉不可及也。
      每当我抑扬顿挫的读完这些句子,薛姜总会嘲笑我一番。我有些恼:“除却前两句,都是宾客们描绘的薛姜,我既与你同名同姓,大类音貌,此佳句挪与我用又有何妨?”
      薛姜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伤:“这些华词丽藻与妹子你到也般配。只是朱颜易改……
      “等我们满头华发,菊纹掩面之时,又有哪位君子愿求呢?你难道从未想过么?”
      我摇摇头。不是没想过,又怎么会没有想过自己衰老容颜的样子呢?只是,我并不畏惧自己的衰老,反而更加期待它的到来——我要等待,那位与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君子。
      我把我的小心思告诉薛姜的时候,她笑骂我小傻瓜。她说:“为什么你这丫头总是与众不同呢?”
      不错,我自出生便与人相异。
      我是薛姜,薛王府的最小的郡主薛姜。
      出生时,宫中术师就说我会带来这个朝廷的灭亡,一向散漫的皇帝着急了,一纸诏书要将我沉湖。爹爹老年得子,怎会舍得?无奈上书屡次被驳,只得仰天长叹:“皇命不可违,天要亡吾儿!”
      据说我的养父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将我偷偷带走安置在平南山市中。他是个和尚却依旧是俗家姓名,带着一身的秘密守着山市中那个由他建造的、与薛王府相同构造的宅邸,直至最后在一片姜花中死去。
      那是洁白与碧绿的海洋,他就沉默的沉没下去,口吐腐朽之气:“小姜儿,汝非常人。”
      关于这点我自然是知道,当我碰触他人的时,那些高悬在其冠上的扭曲字符都在提醒着我可以通过直接触摸看见他人的姓名与生殁日。
      我从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欣喜的能力,直到遇见他。

      我一身男儿装扮又从正门混进白玉楼,门口迎客的同鱼竟还羞涩的冲我笑笑,看模样是没认出我来。到是老黄狗朝我吠了几句,同鱼踹了它一脚,娇叱:“小畜生,竟还对客人乱吠起来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随人潮涌进大厅,抬首一望,他果然又坐在西南角落那桌。一壶清酒一支紫萧,玄衣散发,既像浪人又似书生,四溢着落魄与优雅的协调之美。
      还记得那次初相见,他亦是如此打扮闯进我这个涉世不久的女子心中。
      那时我祭拜完养父,私自出山市来看看着繁荣奢华的长安。我虽是在这个戴着长久安定面具的城市出生,却在十六岁这年第一次看见了它面具下的明媚娇艳。
      我一个边走边逛,接受众人如欣赏奇葩一般的目光。但,很快的,我被不相识的人抓到了如今的落脚之处——白玉楼。原来当时皇宫中正好有人来此指名要听薛姜的名曲《姜花调》,找不到私自出游的薛姜的白玉楼小厮无意撞见正在赏花的我。于是,与薛姜同姓名,类音貌的我就带着未脱的稚气,被迫持一束姜花呆伫在这流光的台上。
      他们说你不上也得上,这是命中注定。你要在这个时刻在此代替薛姜。
      代替她歌唱。
      代替她遇见他。
      这是命中注定。
      琴师在我身后以琴声浅浅催促。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台榭下那些穿华服的人们开始切切私语,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这一切都被珠帘隔在我世界之外,而内里我看见的不过是比姜花更白的空白,听见的不过是比姜花盛开声音更微小的无声。
      那个时候。
      他掀了珠帘上台来,玄衣散发,一手清酒一手紫萧。嗓音如深潭:“薛姑娘无须紧张。你只当下面的只是一般客人,我来为你吹萧伴奏。”
      我偏着头略微想了一会儿,道:“我可以把他们当做是姜花原吗?”不待他有所反应,我便开口唱了起来——却不是那盛名长安的《姜花调》,而是我在山市薛王府中每日对着姜花原所唱的小调。
      那小曲养父听过数次,每次他都是摇首:“小姜儿,我感受不到你曲中的情感。”
      那现在呢?
      我站在长安最美的台上,丽衣金钗,被冠以第一歌姬之名。我的演唱,你是否听见?
      察觉我神情变化的他稍有发愣,随后立即拿起紫萧,虽不曾听闻我唱的小调,但凭借本身对音律的感悟能力也可以勉强合上。
      一曲毕,他笑了。目光灼灼注视我:“台下如潮掌声可听见否?今夜一曲才真正配的上《姜花调》三字,至此,你长安第一歌姬地位将无人可撼!”
      我抿唇一笑,倾国倾城。这是我唯一会的表达感谢的方式。
      此曲此笑自那一夜起点燃了这个长安,通透了一季夏,疯狂了所有人。他们乐此不疲的杜撰那无名男子为薛姜吹萧如何如何优雅,薛姜向那无名男子笑如何如何妩媚。
      如何如何。
      而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流言又过于盛大,我开始惶惶不安。我初来长安,仿若朝日带着无辜的无知,对他的点滴好感在传言中成了爱情。直待那犹如另一个我的真正歌姬回到白玉楼后,我才内心安宁。
      我回到自己所习惯的不被人注意的黑暗角落,怡然自得的做着薛姜的影子。
      这样的生活就很好。

      他支颌饮酒,偶以文人墨客惯用的折扇遮去半张脸。只有薛姜知道,他隐匿在折扇后的面容是怎样一张不输于任何丹青的妙卷。
      他痴痴的凝视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轻声坐于他身边的木椅。直到薛姜一曲唱毕,他细细品味了好一会儿透着薛姜特有的冰凉清爽的余音后,才发现我。我亦连忙自他脸上收回贪婪的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胡须。
      一小碟清酒被他推了过来,他说道:“虽然你貌似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我却知道你,这一个月来几乎都是坐在这里听小曲的吧。尝尝?”
      我浅尝一口,被呛的不住咳嗽。他却笑开了。我心中一恼,正要发作却听他道:“喝酒之事不比女红吧,贾(假)公子?”
      我的女子身份竟是被他看透了。那,那近日来我坐在这里听薛姜唱歌不过是为了偷看他的借口的事……我羞红了脸看他,他懂我心思似的,一亥首:“是,我知道。但究竟要不要回应你的情感呢~我还在考虑中……”言语中戏弄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不待我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众宾客又喧哗起来——转目台上,薛姜已换了一身银丝刻花鹅黄衫,施施然立于珠帘后。她身后的琴师微拨琴弦,赫然是白玉楼第一歌姬名动长安的《姜花调》!
      再无心同我言语,他聚精会神的品赏起来。
      我的心里有点难以用辞藻准确捕捉的感情。那是夹杂着被重要的人忽视的悲伤,与无须解释难堪事的释然的矛盾。
      既然无心剖析自己,到不如好好看戏。薛姜的声音冷清之中又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娇媚。与珠帘碰撞之后散落厅中,妙如天籁。我虽声音和他相同,技巧也纯熟,却败在养父也不断指出的一点上:
      歌中无情。
      一曲罢,最先响起的不是赞美之声,却是霍十二少的不满:“听闻薛姑娘上月初七一曲惊长安,为何今日不为本大人唱那小曲?”而薛姜不愧是深喑此场的名歌姬,反映极快又不失礼节:“那曲子是专为皇家所做,故不为常人演奏,愿公子见谅。”
      霍家一门虽权侵朝野,谋逆之心路人皆知,但一切未筹备周全之时也不好公然捋皇家逆鳞。霍十二少气焰渐消,差人打赏薛姜一对金钏。
      一时间各家打赏之声此起彼伏,小厮们一个比一个喊的有气势:“谭亲王赏明珠五槲——”,“苏州巨贾秦老爷赏云锦四匹——”,“薛王三子薛意赏古琴一张——”……
      我猛然起身,目光随着那个正转身离去的、气宇轩昂的男子转动。
      收到薛姜相邀的素笺,而欲起身的他见我如此失神,便顺着我目光看去,笑了:“原来是薛三呀。虽然刚被我拒绝就看上别的男子不是太好,但是薛三确实也一表人才……到是没有想到他这样正经的人也会来风月场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有点酸酸的。
      我顾不上睬他,匆匆随薛意而去。他在我身后凝神思索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整个长安像是在雾中,安静下藏匿涌动。这对我的追踪造成了极大困难。果不其然,才跟了三个街口,薛王府的马车就消失在视野里了。我沮丧的在雨中徘徊,身体越来越沉重,脚步迈的艰难。才意识到,我还是个病人。
      我本该在薛姜的床上躺着的,屋里暖烘烘的,被褥上残留有姜花的味道;我本该乖乖的呆在山市,炎炎夏日可以去山主那里避暑乘凉,飘雪寒冬可以同神医阿靖采梅苞;我本该在薛王府中,被父亲责骂,转而躲在母亲怀中撒娇,顺便以眼神央求三哥偷偷带我去看一次上朝。
      我本不该在这里的。在这无依无靠的天地间。
      雨倏的停了。我抬起头,看到的是被群青色伞骨分割成八股的夜空。他在我身后撑着伞,语调轻浮:“跟丢了如意郎君也不必如此折磨自己吧……来,看在你曾日夜瞻仰我的分上,我带你去薛府!”
      本来都是要哭出来的,被他左一个“如意郎君”右一个“日夜瞻仰”说的笑了起来。
      之后,他牵起我的手,决绝的向前走去。
      他的姓名,他的生辰,他的殁日,在他不知情中被我一一洞悉,这已不是第一次。对于从前两者中推测出的他的显赫身份,说不在乎是假的。只是,每次看到最后一项的时候都会叫我无缘感动。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这一刻之前,有多少人海誓;在这一刻之后,有多少人山盟;而在这一刻,又有多少人在承诺着几年、几十年之后的事?
      无所谓是天子驾崩,作为三千佳丽之一的我为他殉葬,或者深爱我的他,呕血在贵妃病逝的床塌前;亦或是霍家兵临城下,皇宫燃起比石榴花更艳丽的红,我与他歌箫相伴赴黄泉。
      就算只是巧合,就算他与我将永远相伴只是我个人的意想和虚构,只要我知自己与他将于同一日死去,便足矣。
      他不知我一边走路一边失神一边浅笑意图何在,只是扬起下巴,得意道:“看,我们到了。”

      薛王府。
      据闻,自薛王沉女后,先帝大感其忠心,遂赏赐绸缎万匹豪宅无数。又经蓝丰一役,薛意率军大破番邦收复五城,薛氏一族在朝中地位更是扶摇直上。次年,意受封广贤大将军,统领十四万精兵,固守京城。霍氏唯惮意,而不敢发。
      我久居山市,对外界的事情自然是一无所知,他不恼,也不好奇,只是站在薛王府前细细为我讲述。我观察他讲述薛王沉女的悲伤,也欣赏他向往金戈铁马的神情,太过专注以至他最后建议:“我说的话还算有些分量,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同你进府告诉薛三你的心意如何?……也让我……”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
      后面的话他说的吞吐,拉着我便要扣门。
      我挣托了他温暖的手,退回冰冷的雨中——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依然没有为这个看似卤莽的决定后悔。有时候,前进得到的是一个梦寐以求的长安幻境,而退后到真实里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踏入薛家,偷偷看看就好。”
      很快我就找到了看台。他贵为天子,依然陪我蹲在附近一高楼的屋檐上。在我们的视野中,薛王府后院的大片姜花无声的怒放着,怒放着。丝毫不被这繁杂尘世所染的白,如开在夜里的雪。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端坐其中,神态憔悴,细细对怀中的枕头低言,而薛意在她身后为她撑伞,思念顺伞缘断断续续点点滴滴坠落,踏不进他们的世界。
      姜。不是要成为苦涩辛辣的根,躲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独嗜伤口,只求能抽出碧绿的腰肢,绽放雪色云花。我忽然明白母亲为我挑这个字为名的原由。
      他在我身边忽然轻笑出声,弄的我不知所以。于是问他:“偷偷爬上别人的屋顶,共赏美景原来是这么好笑的事情么?”
      “共赏美景这事情本身并不好笑,只是我与你共赏就很有意思了。”他迎上我不解的目光,从容道,“古往今来,深夜一同赏花的不是自负风流的文人骚客就是有着浪漫情怀的情人,哪有像我们这样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的?”
      巧妙的问法,但我却不打算诚实。我心思电转,一指那姜花,道:“我就是那姜,叫小姜儿。”到也不算是完全的欺骗,五成而已。他听我如此说,愣了好一会,再开口,语气中充斥无奈与温柔:“你一指那姜花就姓了姜,那我就是姜花的白。世人皆称白公子。”
      我岔开话题:“话说回来,今晚你不是该与薛姜彻夜长谈么?怎么会如此悠闲?”
      他一脸沮丧,声音若是也有颜色的话,那定是比现在的雨幕更加灰濛的暗调:“本是这样的,只是据说她的一个什么妹妹失踪了,薛姜根本顾不上我,才聊了半刻就半推半撵的送我出来了。我也只得退而求其次,陪我的小姜儿找郎君咯。”
      几乎忘了还有这茬,看来是必须回去了。恋恋不舍的收回钉在薛王府的视线,我向他道别。
      他应了一声,在我身后喊:“明晚可一定要来啊,不准穿男装,听见没有!”

      回了白玉楼已是次日凌晨,果然等到一阵好骂。我搬出自己的病人身份才逃出罚跪的惩罚。但我每晚扮成男人来白玉楼听曲的事情却被所有人知道了,这不再是我与薛姜,还有他的秘密。
      同鱼来房中送药时,见我躺在床上对她满是歉意的一笑,便一跺脚忿忿出去了。
      薛姜依旧温柔——想来也正是这冰冷下的温柔打动了他吧——她抚摸我的额头,语气透着心疼:“昨晚不是一直和白公子一起听曲吗,怎么转眼工夫就不见了?明明发着烧,却偏偏跑出去淋雨,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
      在她的口中,我就是个小孩子。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的就是昨夜王府里那个夫人的身影。
      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
      薛姜愣了半刻,忙劝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摇摇头,告诉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看见我的娘亲和三哥……却不敢与他们相认。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幸福的生活。明明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是我,真的很难受……”
      “我很难受,姐姐。”
      看到那片盛放的姜花原,我很难受;看到娘亲和三歌与一般母子亲密相处,我很难受;看到这样繁华的长安,每个人的面具上都是快乐,每个人的面具下也都是快乐,我很难受。
      “我很难受。姐姐。感觉这里没有我扎根的地方。我倦了,想回山市去。”
      薛姜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低泣道:“是,姐姐知道你心里有苦。可眼下有件事却必须由你来做——白公子他今晚想再听一次上月初七的《姜花调》。那只有你唱得了。”

      薛姜亲自为我打扮。我与她本就有着相同容貌,再穿上她的衣衫纱裙更是无人可辨。除了颈上的挂饰被我强意换成了养父交给我的薛氏家传宝玉之外,一身行头皆已装扮齐全。临上台时,薛姜想起什么似的,匆忙返回捧出个紫玉匣子。其中赫然是那日霍十二少打赏的一对金钏。
      我问她:“是让我戴上?”薛姜慎重的点点头。
      我轻蔑的看了看那金钏两眼,被对美色的贪婪闪花了眼,于是拿过那匣子直接甩去了窗外的湖中。匣子像是不甘心的漂浮片刻,终是悄无声息的沉了下去。我抚着别于青丝上的白玉发簪,上面刻着“白”字。道:“姐姐即已接受了他的心意,又何必戴他人之物?”
      “你终究是涉世不深,还不懂。”薛姜摇摇头,“我乃一介伶人,得罪霍十二少自是无所谓。可白公子他正是放手有一番作为之时,此时开罪高官该如何是好?”
      姐姐,不懂的人是你啊。霍十二少是断断不敢难为他的。
      对视片刻,我便在众人的期待中登台,她也应我所托,蒙上面纱假扮成我坐在他身边。

      我站在台上。第一次上台时的清涩也回到了这里,把我变成了木偶。我半启朱唇却吐不出一个柔软的音节。只是眼泪一直无声落下。
      他的目光略有疑惑之色;薛姜则悄悄撩起面纱,对我做口型;其他人投射出挑剔瑕疵品的不满。你以为我是怯场吗?你以为我是忘记唱词了吗?你们以为我是次等品吗?以为一切都回到了上月初七的那个夜晚吗?
      不,那个夜晚不会有一位将军与他憔悴的母亲坐在这里听我歌唱。美丽的薛老夫人依然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枕头,口中喃喃有词。细听才知,她是在唤一女子的小字。
      小姜儿。
      世界的开关在这一瞬间被按开了似的,有了颜色有了光,也有了声音。
      我开口了。且泣且唱。我知道这一曲《姜花调》必将流芳百世,也知道,那将是我一生的绝唱。在此之后,再无此华台;在此之后,再无人值得我歌唱;在此之后再无第二薛姜。
      我拨开珠帘向宾客致谢,有三个男人眼中的异样光芒被我巧妙捕捉:他的热切,薛意的惊讶,霍十二少的愤怒。但无论怎样都已无所谓了,薛姜将作为皇后母仪天下——但那个人却不是即将回山市的我。

      芜湖畔,柳吹烟,正是相别好时节。
      趁他人上台的空当我与薛姜换了衣物。我迫不及待的要离开,要回去,甚至不愿留下再听一曲薛姜的压轴曲。我已见到不曾见过的血亲,已知道娘亲对我依旧挂念,也因此对这个长安再无牵挂。至于我和他,至于我和他……那只是被夸大的感情,被流传的爱恋。我只是太年轻,被众人脸上的面具欺骗,就以为自己喜欢他。我这样对自己说,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诚实或者欺骗。
      下定决心后,我告诉她:“姐姐,请你转告他‘感谢你给我的梦境,可是现在,黑暗的世界有了光我也即将清醒,去追寻我的现实。拜托你好好待姐姐。’”
      薛姜咬咬牙,叫住背了简陋包袱的我,“薛姜!我知道,你也是喜欢他的,难道你就不想延续这个梦吗?你可知……你可知,白公子他是喜欢你的!”
      我断没料到她会出此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她莲步轻移,环抱住我像是抱住自己的同胞姐妹,抱住另一个自己。她声音苦涩,是从没有过的哭腔:“他此生所爱,是你。只是你。”

      那时,薛姜蒙着面纱假扮成我入座,他只抬眼看了一眼,面微露惊讶之色且稍加赞许后又凝视珠帘后的我。薛姜见他目光灼灼,捉弄之心乍起:“白公子就如此看重薛姜?叫奴家好不嫉妒。”
      他持酒盏之手微颤,被人道破心思多少有些不自在:“我……也不妨说与你听——其实我亦是皇家中人,上月初七随陈后来此听曲,竟是在无意间对她一见倾心。
      “你不曾见过她,若是见上一面只怕也是此生难忘。那日她呆立於台上无措的眼神尤见可怜,清唱的表情光华四溢,浅笑的神态像是绽放于幽谷的姜花,丝毫不为这尘世所沾染。
      “可也许是天意弄人,明明心中已装了她,可却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为她的光华所折,也被你的天真吸引,难择其一。”
      薛姜一愣,呢喃道:“道也不用如此为难,且不说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就是一般亲王郡王,有有哪位不是妻妾成群?更何况古也有娥皇女英。”
      他摇摇头:“近却有螭帝歌后。他们的无双传奇才叫我倾向。对眼前的金钱权力视如粪土,只愿于心爱的女子隐匿山林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螭帝虽才能不出众却也勤于朝政,开辟一代盛世。而改变这一切逼走深爱歌后的他的,不正是想让自己女儿成为贵妃的杨峰的娥皇女英说?”
      薛姜不过一名歌姬,江山社稷她不懂,朝野政权也不想去了解,但她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那么……白公子究竟选择了谁呢?”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无双之音颤抖的厉害。犹如过于紧绷的弦。
      他忽然沉默,大口大口的喝酒。半晌,才歉意的看向她:“若是昨日台上差强人意的她与昨日指花为姓的你,我也许会选择你……但是你也瞧见了,今日她光彩一出惊为天人,却是任何凡人再也无法比拟的上的了。”
      那根弦,终是断了。

      “你明白了?白公子他自始至终喜欢的人,都是你,只是你。上月初七的你,指花为姓的你,且泣且唱的你。而我,却只是这佳肴中的调味剂,只是一枚苦涩的姜。”薛姜脸上满是凄凉之色,这便是爱过后的女子独有的坚强——这却更加使我确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恋,我只是看不见面具下的明媚娇艳,只是被这繁华的长安迷了情。
      于是我昂头说:“他爱的是长安头牌歌姬——那就是你薛姜,绝不会有错!”
      我们正争执着,同鱼却急匆匆冲过来,脸憋得通红:“两位姑娘不得了啦!霍少爷正在气头上呢,说若是姑娘压轴场时未带上他送的金钏便要差人拆了这白玉楼!”
      她这样一说,一向沉稳的薛姜也没了主意,不停的绞着丝巾。
      此事全因我而起,自然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把包袱甩开就要下水去捞,却想起家传宝玉还带在颈上,就将之塞进薛姜手中,叮嘱道:“你先帮我好生保管着……还有,记住,你才是薛姜,这是毋庸置疑的……”
      芜湖表面平静,内里却是暗流汹涌,不断有旋涡将我向下卷去。
      游至湖底才发现,在它的侧面有一深深洞穴,幽深黑暗,不知连通什么样的地方。
      那紫玉匣子正卡在两块岩石之间,恰恰好不被水流冲走。我顶着强大的引力,试图将它取出,无奈水中不好发力,而它也像生了根一般不见松动。费了很大力气将它抽出后,无力的自己也险些被水流卷进洞穴里去。心有余悸的回望一眼,才小心翼翼的向透着光的湖面游去。
      泛着光的湖面像是上等的琉璃拱璧,但我还是更向往尘世的蔚蓝苍穹——那是象征着广阔与自由的颜色。
      不知怎的,离湖面越近越是觉得它美得妖异,不适的情愫自心底油然而生,并很快等到了证实——视线穿过水面,捕捉到岸上对峙双方的身影。
      他将薛姜护在身后,大声呵斥着与他们相对而立的霍十二少,很快,另两个人也参与进来:薛意与他并肩而立,华服妇人则搂着薛姜不住地说着些什么。
      此刻,即使是在水中我亦能感到自己眼眶的湿润。我想游近一些,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却突然被腿部的一阵抽搐侵袭,渐渐使不上力气。而挣扎,只让自己加速下沉。
      我的爱,我的情,那么的重,拖着我一直沉向最深最深的地方……

      九月初七。长安第一歌姬薛姜与当今天子相识两个月,即被册封为后。朝中虽有怨言却畏于皇上对薛姜的独宠,以及薛姜身后的势力——凭薛姜身上的家传宝玉承认她无上身份的薛王府。皇家的婚事自是举办地气派非常,一时间,长安满目喜庆殷红,像是燃烧起来。
      我是骑在用那对金钏换来的小驴子上听到这些传闻的。
      那时距他废后,宣告天下,此薛姜并不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而他,也绝不在找到心中至爱之前回朝尚有三月。
      距太后赐死本就不喜欢的废后薛姜尚有四月。
      距霍十二少与薛意联手起兵造反成功,薛十二少称帝,为薛姜虚悬后位尚有六年。
      距我看到的那个同生共死的日子尚有四十二年。
      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要和我亲爱的小毛驴一起,回家去。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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