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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山市·阿靖
[苏三]
若有人呼风得风,唤雨成雨,那么或者此人处于溺爱的泉眼中,又或此人被权利的风暴包围着,亦或此人正徘徊与生死边缘。
而江南苏三小姐洛荷三样占齐。她是江南最大绸缎庄庄主的老来子,是屏绪王妃的嫡妹,却也身患久治不愈的顽疾。
苏洛荷故作镇定的,在含泪目送郎中叹气离去的苏夫人身后安慰:“待身子好些,孩儿便去拜访神医阿靖。有她在,如此小病不值一提,娘不必忧心。”
苏夫人听她如此说,脸上更是遮掩不住的失落。
正是这“不值一提的小病”让苏三小姐自冰河初融的三月休养到霜压红枫的深秋,这就离郎中口中的一年死期仅差一季。被抽去骨头似的无力感非但没有好转,反却日益深重。在即将无力行走之时,苏洛荷终于决定去拜访神医阿靖。
[蜀侠]
平南阿靖,滇北探梅。
都是曾在江湖上引起歇斯底里疯狂的神医。一位可令百病痊愈,一位能使枯骨生肉——像是分配好似的,阿靖只救活人,探梅专接死人。而相较陆探梅对求医者的过分苛求,阿靖就随性的多:诊治患者的标准每年都在变,要救怎样的人也全凭她一时喜好。但有两点却是从不更改的:一是罹患绝症者必须独自前往平南寻访,有随行者的不治;二是每年仅治一人,绝不思二。
清晨,雄鸡才鸣三声,早已集结在镇口的人们开始策马北上。这马队由三十七名求药之人组成,是既各自独立又互相团结的矛盾团体。为了共同的目的集结成最初与最后的信任——这样特殊的马队在向阿靖求药的人群中并不少见,算是钻了罹患绝症者不得有随行家属的空子。
苏家小红驹勉强跟在飞驰的马队最末。它渐渐察觉到主人通过缰绳传来的无力牵引已经控制不住它了。但旋即而来的一个猛拉,却使它微抬前蹄的同时看见了前方马队的骚动:本是有序前进的马队不知因为何事乱了阵型,激起尘烟阵阵。
“发生何事?”不知所措的苏洛荷拉住一匆忙回逃之人的衣袖问道。
“周老爷子疯病又发。”那人急切的一挥手,力道大的险些让她坠马落地。
周老爷子患的失心疯,平时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一旦发病却神志不清黑白颠倒。他现在就如同张牙舞爪的地狱门神一般恐怖,发出洪水般极其恐怖的怒吼。仿佛整个马队都与他有着血海深仇,周老爷子那把九环金刀见人就砍,毫不留情。提早醒悟过来的一些人立即疏散开来,或远离他,或三三两两组在一起。周老爷子见旁人不好应付,便若野兽一般提刀猎风向呆若木鸡的一人一马袭来。
无法应对,也没有力气逃避。反正此去寻访阿靖也不一定能求到灵药,倒不如现在来个痛快。
就在洛荷认命的那一瞬,从旁探出的手迅速将她从鬼门关拉到另一马背上。洛荷后怕的轻抚自己的颈项,若是再迟那么一刻,恐怕自己的人头已然同红驹之首一般滚落地面。还未道谢,却觉身后劲风乍起,救了她性命的男子决绝的挽出一朵剑花,洞穿周老爷子的心窝!
来不急惊恐,来不急尖叫,血雨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迎面而来,天地成了血红色的杀戮世界。
神的左手,恶魔的右手。
原以为病入膏肓的自己绝不会再被任何死亡触动,但在前一刻想要杀死在自己的人,以及多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马驹成了冰冷的尸体时,她还是遮掩不住脸上的悲伤。低头皱眉的一瞬她也看到那掌握生杀予夺的男子脸上的苦涩。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他不是神魔,神与魔只有创造和毁灭,没有感情,更不会爱人。但他不是。
男子言明自己单姓一个唐字,名晨昊,自蜀中上平南向阿靖求药。他温暖的手轻抚洛荷颤抖的肩,声音轻柔:“姑娘,既然是同路,不如我载你一程?”
苏洛荷本来是略微有些犹豫,但细细一想,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于是就答应下来。
[羁旅]
一路向北。
在迦阳镇,被山匪暗算的他们失去引路人。右臂受伤的唐晨昊将引路人的地图取来塞进洛荷怀里,嘱咐她定要拿好关乎所有人的性命之物。这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被需要着的,这残破的病躯并不是所有人的负担累赘。
在茂儿村,求医马队受到狼群的袭击,二人当场身亡,另有一人重伤被马队抛下。偷瞄受重创远去的狼群时,苏洛荷把环绕自己的双臂联想成襁褓与裹尸布,总在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最坚强的保护。仿佛只要抬头时还能看见那张坚毅的面容,所有的困难险阻都会退散。
在鬼域沙漠,遭遇大风沙的他们先失去了行李,然后又为取得食物和饮水宰杀了所有坐骑,宝贵的水被戏称做未来。他看着他们所剩不多的未来忽的笑了:“若能和你静静的死在这风沙下,与鬼域的所有无根花同葬,到也不错。”她目不转睛的直视他,久久不语。
在芙蓉泽,不见芙蓉苇亦黄,四处都是危险的水塘,不断有人沉成地底泥塑。她没有力气,无法自行走路,于是一路由他背着。周遭哭天喊地哀号遍野,却不及他一人的沉重呼吸叫她心疼。
“我想去平南,而不是死在这里。”趴在唐晨昊背上的洛荷没自信的说。
男子停下前行的脚步,温柔的抚着她额间的发,出言宽慰道:“我们很快就能到阿靖那儿,她今年救一个,明年轮到另一个。然后,我就去你家提亲。到时我们时同垂下一溪钓,闲与仙人扫落花。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种满鲜花与蔬菜的田野,养猫与雀……”很少有的,他的脸上露出名为幸福的微笑。
“那真的很美,可是我的生死簿年底就到期了。”洛荷轻声应道,“我的病,拖不到明年。”
他愣了一会,苦笑如菊。
“我也是。”
该说这是有缘。还是无份。
在看到沼泽边缘的那夜,月明星稀,一扫芙蓉泽的阴霾之气。带着残破病躯欢呼之人仅余十之又四。
“明日我们买马横穿梓归城,隆西镇,暮时便可抵达平南。方才我打听过,虽过腊八,但阿靖还不曾赐药。”手指沿着他们行进的路线一直划向地图上用朱砂笔勾过的平南,他说道,“我们还有希望,洛荷。”他如他卷了刃的宝剑一般呈现疲态,惟有眼神是坚定的,如天外辰星,几十年,几亿年不变的发出动人的耀眼光芒。
他健壮的和普通人无异,莫不是洛荷每晚都见他浑身抽搐,完全看不出他也是须向阿靖求药的无治之人。她也曾这样问过:“唐大哥……你怎会患如此劣疾?”
他苦苦一笑,回忆起什么似的,收起了眼中坚定的光,语气是竭力伪装的平静:“也曾有过一位女子,唤我‘大哥’,而我也一直把她当成妹子疼爱着……只是,我毕竟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回拒了她的心意,却不想,其实这个妹子是极记恨人的。”
一声大哥,便是一场相思。人人都说江湖儿女肝胆相照,说英雄美人生生相伴,说才子佳人总是相思。却不知,如若一方的情愿无法换来另一方的相守,便成了相思蚀骨,此情成毒。
而今这唯一知道他中了世间最阴险之毒胭脂妒的洛荷却摇首:“不是我们,只是你。阿靖每年只救一人,今年必定是你。况且……”
况且,我来平南并非全是为了治病。
[平南]
次日明月初上梢时,微有雪降。唐晨昊策马飞奔于平南梅海中,蓦然忆起晨间不辞而别的洛荷留下的只字片语。
“曾有人说世间最美是平南,他明亮欺宸的眸子只为平南的传奇而瞎。我那样相信他的话,因此,我此次前来不为求药,只是想在亡前睹一睹平南的雪,睹一睹平南的梅,睹一睹平南的传奇。”
苏洛荷从不曾提起自己的往事,每个女子都是有着自己的小心事与小聪明的。唐晨昊不知洛荷字间的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与洛荷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不知道那人与平南结下什么恩怨;也不知道只是留下这张素笺的洛荷究竟是去了哪里。他只知道自己要去寻找,寻找平南的传奇,寻找此生挚爱。
平南的雪是洁白的绒花,地上是断断留不住的,因为雪绒无法穿越簇拥的梅海,而雪又不大,仅覆梅上轻薄一层。它们每年腊月便会如期而至,准确如二十四番花信风,连接起平南小小的天地。
平南的梅是四色梅。只因最初有人赠梅三千而获药后,效仿之人便不绝,三千之上又三千,三千之上还三千,黄白红绿,将平南妆成树海。阿靖却只爱最初三千黄梅,仅取它们的梅苞制药。
那么,平南的传奇是什么?
洛荷,我想和你一起看,我连命都不要了只想和你一起看。
[传奇]
唐晨昊像威震的怒龙在平南四处游走。十四日后,还是在一间废弃的木屋前找到连拄杖之力都失去的苏洛荷。她背对着他倚石而坐,哼小调,雕石板。走近细看,她是在雕刻着自己的石碑。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她雕着雕着,忽的就落下泪来,将脸深深的埋在手掌中。
他抢过那石板,砸的粉碎。“生则同居,死愿同穴,这样的小石碑怎能刻下你我之名?”还是那个动作——他笑着轻抚吃惊的苏洛荷的额发,执她手于自己左胸,“这些时日,我终于明白。我也要你知道,在这人人独立的平南,相拥的我们便是传奇!”
苏洛荷愣住了。不是没有想过他会与她相爱,不是没有想过他会不顾一切的来找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样做了的他依旧给与她直至心底的深深震撼。
最后洛荷展眉低笑,吹弹可破的脸颊虽已染上病态的微红,却害得四色梅丢了颜色。她朱唇张翕:“今日小年,我却还没有仔细看过这如梦如幻的平南。唐家公子可否随小女子同行?”
唐晨昊亦是一笑,答曰:“愿负仙子而行。”
小年的茶寮冷清空旷的让人不知道该坐何处才好。最后依了洛荷的意思坐于一株绿梅下茶桌。一名年纪与苏洛荷相仿的女孩立即奉上茶水点心。
“他们说阿靖仍未赐药。”洛荷放下手中的梅制花茶,谢过那小姑娘,叹出一口气。
“你在意?我却是放开了。”唐晨昊抬手撷一朵覆雪绿梅戴在她鬓间,“在我决定要伴你经历传奇时,当我们一起打破她的规则时,即使是能掌握生死的阿靖也不能奈我何。”
邻座有茶客痴痴的笑开了,那茶寮里的小姑娘也摇摇头:“公子说话可不能如此无礼,要是惹得阿靖姑娘一个不高兴,十年二十年不赐你们药,可就白在这里虚度光阴啦。”她才说罢,其他几位茶客也点头称是:“这位公子,我们苟延残喘的猫在这里还不为的是那一包药?千万莫逞一时口头之快得罪了菩萨呀。”
“菩萨……”唐晨昊呢喃一句,嗤笑一声,“菩萨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试问阿靖又有那一点做到?她每日所作不过是品一口茶,撷一枝花,端坐在上座看戏罢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看的,就是我们这群戏子为了争夺那一年一次的救命之药的剧目。她把我们当成提线木偶,是想看尽人世间的丑恶吗?是想令我们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吗?
“神佛司创生,司毁灭,也许会有慈悲,但绝不会有‘爱’的感情。制定出苛刻规则的她不会明白那些患者留在家中的亲人有着怎样的担忧与不安,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身为竞争对手的我和洛荷最终会互相扶持心生情愫。
“连什么是爱都不懂的阿靖,又有什么方法操纵自行切断生死之丝的傀儡?”
末了,他扬声道,“阿靖,我与洛荷将在初一成亲,望前来观礼——”声音在梅海之间穿梭回荡,流向四面八方,传遍整个平南。宏音震的银雪碎钻般簌簌滑落,凋落在地上,轰然成无人可闻的天籁。让平南有了第一个雪冬。
可他自己却一个趔趄,脚下的一片雪却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那奉茶的小姑娘看着苏洛荷与唐晨昊相互搀扶而去的身影,良久不语。
[惘然]
此后几日平南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颇为微妙的祥和气氛中。
原本为了争药大打出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人们如今会常聚在一起商讨何种贺礼才最合适,而有着大半辈子深厚交情的原平南居民却又会为了这对特殊的新人布置怎样的礼堂争得面红耳赤。
小茶寮逐渐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中,奉茶小姑娘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将精力什么的都放在了生意以外的地方。于是也有熟知她底细的茶客问她:“在想些什么呢?莫非也是和我们一样为贺礼苦恼?”
奉茶姑娘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是真的吗,那所谓的‘爱’?”
之后她迎上对方不解的目光,自说自话似的呢喃道:“曾经,我也以为爱情是美妙的,是超越一切的。在爱情的面前世间的一切都是苍白软弱无力的。可是我错了。在这个世界,生很重要,死很重要,其他无形之物不过如烟如尘,须臾即过。
“我深爱的那个人最后还不是离开了我,跟我最信赖的师姐一起抛弃了我?即使在平南栽寒梅三千又有何用?”
“但你终究是原谅他了,你终究还是爱着他。你拿他送的寒梅制药并且救了他的情人就是最好的证据。”对方抿一口茶,看着不甘心被人道破心事的皱着眉头的奉茶姑娘说:“阿靖,就算世人皆误解你,我却懂你。”
“因为信任,因为期待,所以才会在被背叛的时候感到无法接受,但你终究还是相信着‘爱’的,你没有办法真正的去恨它。【这一段原文出自吉田直的TB,在此引用,特做说明】”
[生死]
雪一直下,时光一直流转,随诸如凤冠霞帔,红烛,绣枕,陈酒,花茶之类的贺礼不断到来的是日益加重的病情。洛荷并不是唐晨昊那样的武者,可以以内力支撑自己佯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她越发的无力,起先是无法站立,然后连坐卧在床上都很吃力。
年三十晚上四处喧嚣人人热闹。爆竹声声,欢笑吵闹,仿佛与小木屋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声音被湍急的河水吸卷着,与凡事一起奔腾至不可知的方向。
或许自己的声音也是被这看不见和河流带向彼岸了吧。洛荷这样想。却不知这正是此病的最末征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呼吸的力气也失去,连活着的力气也失去,灵魂被忘川的水流卷着,带向满是曼珠沙华的彼岸。
“哪怕只有一晚,我也希望你成为我的妻,我最美的妻,我唯一的妻。”唐晨昊习惯的轻抚洛荷的额发,为她画眉,帮她点唇,替她换上红装。他是那样的温柔,像是偷去了尘世间的所有美好。苏洛荷想着,即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只要他依旧在自己身边,只要两人生死长相守,又有什么值得她去害怕呢?
点红烛,揭障面,交杯酒。
她无力的半倚在床上,看她的郎君一点一点的完成这些基本的步骤。她浅浅的笑着,一如普通的新嫁娘。红烛,障面,嫁衣,双喜,一切的一切像是回到了相遇的最初,那个红色的世界。她如此安然,却有一丝惶惶掠过心头。
那杯酒的滋味足以叫洛荷铭记一生。不,并不仅仅是因为这次是唐晨昊以唇渡酒,也因为那酒的味道着实怪异。舌尖品尝到的是淡淡的梅香,醇郁的酒味,以及丝丝腥甜。
那是。
生。酒。死。
苏洛荷的泪就这么流了下来,在面颊上划出最美的弧度。她没有力气去擦拭,甚至没有力气闭上双眼——不,不,或许是她不愿闭眼也说不定,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现在再不看清楚自己心爱的人的模样,待到过奈何桥的时候,那铭刻在心中的容颜就要褪色了。
但她却不知道,在送来的贺礼中有这样一个纸包:平凡、普通、放在那里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可是一旦打开,里面却有着比黄金与日光还耀眼的金黄——那是被阿靖制成奇药的梅苞。唐晨昊早已知道,完全明了,并毫不犹豫的作出选择。
他选择留下他的妻,在这遗存着爱的尘世间。
却不知这对她有多狠心。她要的不过是生有所依,死可同穴,而不是静静的看着他在自己身边毒发,滑落,冰冷。
苏洛荷不断的哭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唐晨昊却再也不能如往常那般轻轻的抚着她的额发对她说:“不要哭了,花了妆,就不美了。”
整个夜晚仿佛都是喧嚣与沉默在进行拉锯战,半里之外众生繁华,咫尺之间两人落魄。
苏洛荷哀怨的低泣之声被寒风卷入小木屋对面的树林中,听见的人反应各有不同。其中一人语气平淡,宛如早已看透这样的结局:“你看到了?这就是你试探的结果。这就是他们的爱情。阿靖,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被换做阿靖的女子藏身在树影之下,不见表情,只是下定决心似的握紧了拳头。
[初一]
翌日清晨。
起初洛荷以为是什么人在敲木屋的门,“匡”的一声。她想,也许是提前来凑热闹或是观礼的顽皮孩子。她恋恋不舍的松开陷入濒死状态的唐晨昊的手,起身去开门。
开门的瞬间,迅速颜料般泼洒进来的是阳光耀眼。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在地上极薄一层。带着温玉颜色,平整铺延,没有任何脚印,所以很容易就可以判断根本没有所谓的敲门人。
有的只是一个纸包。因为重重砸在门上的关系,散漏出金黄的一角,并四溢着淡淡的梅香。
她愣住,紧紧盯住那包梅苞,最后喜极而泣。
阿靖每年仅治一人,绝不思二。
但今日,已是新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