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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平南山市·孟剑

      因剑而生,因剑而亡。
      山市中南院竹林遗址唯一立着的那块墓碑上凿刻着这样八个遒劲的大字。没有生殁年份的墓碑,供予手抄本传奇故事的亡魂,无端枯死的整片竹林,这一切在他人眼中都如此神秘诱人,如月夜焚香一般发出蛊惑。
      有人说这是前朝的某个王公贵族之墓,陪葬宝器千千万;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贫瘠之人乱葬之坟……从我记事时起,关于它的流言就像是被泼在高处的水,故事不可抑制的向四面八方流传开去,途经什么样的容器就被定型成什么样的形状,遇见什么样的颜色就被染上什么样的色彩。
      却极少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埋着怎样的人,怎样的故事。包括我这个一直生活在竹林边缘的人。直到我十岁夏,我惊喜地指给鹿言姑姑看墓碑旁,反季节拱出地面的两根相互依偎的碧绿竹笋时,姑姑失声痛哭。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一掊黄土下有着怎样一段爱情等待化做尘埃。
      坟下埋葬了剑客孟剑与他的竹妖夫人,以及他们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竹天妃。听抚养我长大的鹿姑姑说,竹是随母姓,天妃是取自爹娘相遇的地方。面上蒙着轻纱的鹿姑姑常对镜独自感叹:“二十年了,若是当时在天妃庙你爹见的不是你娘而是我,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我爹就是孟剑。
      人如其名,孟剑是个剑客。在能人异士居住的山市,他属于少数的前者。他的剑术能使滔滔河水倒流,他的剑意能使方圆五百里的习武之人感知。鹿姑姑说起时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抚摩着他留下的配剑,叹息,落泪。
      我猜她是爱着孟剑的。深如潭,温如玉。我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甜蜜,更休提苦涩。是故我从不知一直萦绕鹿姑姑心头的到底是怎样的情愫,也无法准确的用文字捕捉。
      鹿姑姑与孟剑同门,都是剑圣的弟子。两人在武艺方面不相伯仲,但鹿姑姑成了剑尊,孟剑却不过是个剑客。
      “你爹他痴于武,求于技。总是四处奔波寻求高手挑战决斗,只为一败。”每每说到这里时,鹿姑姑的眼睛就像失去焦准,望向时空的彼岸,神情寂寞如落花,“最后,他败了,却不是败于武艺,而是败给你娘的温情。”浅浅的笑容凝固成遮掩不住的羡慕与嫉妒。“他是那样享受杀戮,那样狂放不羁,可最后,为了你娘什么都放弃了。”
      “那时的竹隐江,丹朱唇,葱根指,真的是很美很美的。”

      鹿言本以为自己和师兄会就这样在山市呆一辈子。成亲生子,共享天伦之乐。生活虽淡如水,却甘如蜜。但这却不是孟剑想要的。他要的是刀光剑影,他要的是天下无敌,他要的是中原称霸,他要的都不是她要的。
      两人像是在不同的牢笼里坚持自己的生活。蜷缩在自己的阳光中,撷取微不足道的温暖。
      终于,某日大雨,山中被击打起层层尘烟。耳边出现轰鸣幻听。看见的,听到的,感知的,都不像是真的。他说,他要离开。
      “三年,或许更久。”孟剑如此决绝,仿佛说话的对象不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妹。谢绝了鹿言劝他多留两日的好意,提刀若风一般消失在雨幕水汽中。
      “我早知,他终将离我而去。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的是这么快……怪只怪当时的我太年轻,我应当与他同去的。”不知名的光芒在鹿姑姑的明眸里流转,“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会等待。”
      时空皆已改变,余鹿言独自怀念。到底没有什么会一直保鲜。相爱的人成了尘土,见证的天妃木身被偷盗,一切都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交迭更替,最后面目全非。
      鹿言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写了多少书信尺素,盼了多少个日出日落,他依然没有回来。只是不断的差人回复她:晚些时日就回。
      红豆溢千盏,相思成七年。
      这一晚,就晚了四年。在他最鼎盛,风头最盛的时候,他终于坳不过鹿言的苦苦相求,回到平南带她离开。
      那日雪冬,是记忆中没有过的大雪。雪深没膝,孟剑感到了刺骨的凉,这些年来受过的伤仿佛一瞬间全数发作似的,心肺生疼。他紧紧的握住木晨剑,决定先在连通山市与凡尘的天妃庙暂歇一晚,明日清晨再去见鹿言。反正她已等待这么多的时日,应该也不会急于这一晚,孟剑这样想。
      但是他想错了。就在这一晚,他遇见了他命中的劫数,名叫竹隐江的劫数。于是鹿言等了他一辈子。

      孟剑只是随便找了块干地坐下,无名的伤感侵袭,就这么毫无征召的翻涌上来,没过鞋跟膝盖腰身最后变成利刃抵住咽喉。刚生起火,火红的烈焰狂舞,灼伤他的手。他恼怒的以剑挑开火堆,却听见一个声音幽幽叹道:“如此严冬,又何必同取暖的火堆过不去呢。”语气里夹杂着浅浅的责怪。
      来者是名年轻女子,年纪约莫二八上下。发如绿柳拖烟,面若粉雕玉砌,一身绿衣刻丝裙外敞披着的是上等的狐裘大衣,皓腕挎着个盖着布的小竹篮。天寒地冻,女子却是赤足,只是腿脚微有不便,不良于行。看上去像是迷路的富家小姐。
      孟剑并没有接女子的话,只是挪向一边,空出位置。反到是女子坐下后打开了话匣:“小女竹隐江,不知侠士此来平南山市是为何?若有小女帮的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说罢,她自竹篮里拿出两只鲜美的竹笋,放在火上烤着。诱人的香气盘旋如香火,袅袅在天妃木身前。
      常年行走江湖得到的经验让孟剑很清楚,她的“竭力而为”之后必然有附加的苛刻条件。也许是气温低的麻痹了他的敏锐神经,也许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孟剑竟略显兴致的询问起她所要求的条件来。
      女子微微吃惊,但也不太会掩饰,便笑笑。笑如夏花,美若烟火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候,忘记防御,忘记戒备,内心空似新雪。竹隐江的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击溃了孟剑,无意间将自己深深烙在对方心中。
      就像是在石壁上凿刻,凿具不一定锋利,只是石壁有时太过柔软。
      “我的要求是——我们交换故事吧。亲身经历的、道听途说的、现实里的、梦境中的、真实的、编造的……都请你,说给我听。”
      竹隐江的故事总是很短,三两句就概括完了,于是她干脆不说话,聚精会神的听孟剑讲述他经历听闻的传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使用下三滥手段威胁贪官吐出脏银;有独挑三帮四派,也有群雄歼灭邪教。每一个故事,对竹隐江来说都如崭新的书页一般值得她去好奇。即便那些故事在江湖上是如此平凡,就算孟剑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竹姑娘难道没有出过山市,没有涉足尘世?”他的语气充满不可思议,当然,换种说法称那是巧妙的讥讽也可以。
      竹隐江惨淡一笑,望向庙外分飞不断的白雪轻叹:“还真叫你说中了。有自己的双脚,可以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者所谓人。天之涯,海之角;云之彼,地之端。我却不行,只因我与你非同族。山市中的妖精们有多寂寞又怎是你所能了解?我本来也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很长很长……漫长如丝,缱绻似梦……只是在永远静止的时间里我把它忘了。”她语气虽淡然,却像是包含着许多感慨与辗转零落。
      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珍珠会褪色,画卷会褪色,人会褪色,记忆也同样。孟剑是很想这么安慰的,但是在开口时行动却先与思考。
      “既然已经讲了这么多的故事,你最初的承诺也该兑现了吧。”
      被点到名字的人并不起身,略有疑惑的思考他接下来的话。
      “我很想去你一直居住的那个世外桃源看看。这样的要求,竹姑娘可以答应在下吗?”
      世外桃源。
      对于世人,她总是如同天上人间一般,抛洒出无数诱惑,而只有真正了解的人才明白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那是一场零落的镜花水月,那是难以触碰的海市蜃楼。
      被寂寞啃筮的心竖起了嫉妒的旗帜,于是她这样回答。
      “小女子不胜荣幸。”

      雪下的非常深。碗口粗细的翠竹从纯白的新雪中拔出,顶端隐于无暇的雪空,是牵起两个不同世界的线。竹隐江此时已脱去那狐裘大衣,挽于臂上,只一袭碧绿刻丝裙施施于前带路。赤足而行,雪上竟无半点陷痕。
      孟剑默默相随,忽觉脚被硬物勾绊了一下,仔细一探,便笑了:勾绊他的原是一支拱出地面的粗壮竹鞭。他微一发力,脚尖轻挑,那竹鞭便“啪嚓”一声生生断成两截。
      赤脚行于雪面上的女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叫竹隐江。”
      孟剑不知所以,顿了会,应道:“我知道。”
      “我也以为你知道,可你却不知道。”隐江轻抚翠竹,语气温柔的如对几世相守的情人,“竹乃根系植物,在你目不所及的阴暗地下纠结成暗流。‘竹隐江’便是出自诗者《向月集》‘天远鹏织网,地深竹隐江’。这竹鞭纵然因自己意识勾绊住你,却也是我元神的一部分。你伤它,莫不是连我也伤了?”
      孟剑忙道:“此乃无心之失,姑娘勿怪。”又说,“到是没想到姑娘名字竟有如此深意……只是,有深意的名字却都是桎梏。”说罢,心下不免也是一阵凄凉。他八岁习武,至今已十四年,却只因师傅授他剑术时那番:剑是个很好的名字,只是拥有这个名字的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命运,你也必将为它而生,因它而亡。
      不过,在无意间发现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孟剑对竹隐江的好感又默默增加了一分。正想着,竹隐江驻了足,回首向他笑着,纤指指向不远处一间挂着“竹里馆”牌匾的小竹屋,道:“孟公子,这便是陋舍。”
      孟剑当时到底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一住就是很多年,现已无人知晓。只是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在没有刀光剑影,在没有武林高手,在没有尔虞我诈的这里,因剑而亡。

      自那个雪夜后,孟剑,这一代剑客就从世上消失了。叫鹿言的等待化做无尽尘埃。点红唇不知为谁,盘云髻何人堪摘?她已经等了十年,窗外四季飞渡,屋内苦酒独啄。
      她厌倦了等待。她冲出山市只为寻找她的师兄。她独入江湖仅要映回她的爱情。
      只是鹿言依然太过单纯。不知爱情正如山市牡丹桥下那写点缀着水牡丹的清澈水流,错过了今日此时这朵,下个月夜就是他株的娇艳了。有时候,流水其实非常想停下来,好好看一看两岸飞逝的风景,好好思一思急弛而过的行程。
      只是错过了。岸上的人揣度自己寂寥的心事,忽略流向远方越来越枯萎的梗茎花叶。
      各自在别人的华贵里化成香尘。
      下江湖的第一年的惊蛰,鹿言身中唐门之毒倚在蜀中锒名山脚一株古槐下,看不见他;第二年的立夏,铸剑铺子门口的苦楝开的茂盛,但不见他;第三年的白露,海燕成群结队的向岸边飞还,鹿言站在驶向东瀛之船的船头,却不见他;第四年的大寒,她提着两只空酒罐,踉跄走在平南山市南院竹林边上,恸哭并晕到,依然不见他。

      鹿言醒来的时候,置身于陌生的、全由竹木搭建起来的房间里。身边有凹陷地下的火坑,不住上窜的火焰烘的整个房间暖暖的。她的配剑挂在一侧的墙上,同挂在那里的还有幅山水画。房内隐隐散着股竹香,想必有着凝神的作用。
      微起身,忙四顾,周围一片寂静无声。鹿言便走出房门一探究竟。莲步轻移,遁过甬道,在可以瞥见中庭的天井下顿足。
      她看见孟剑。
      她看见孟剑。
      她看见孟剑。
      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箭步如飞,思想和行动都只要拥抱他满怀。孟剑腰间并未佩带咯人的剑,她终于能贴紧他温暖的胸膛。她甚至天真的以为这一切会在这一刻永恒。
      但片刻之后,孟剑却推开了她,轻轻搂住了被鹿言的举动吓到一旁躲避的绿衣美妇人。那妇人把手搭在自己微隆起的小腹上,眼神和鹿言交会时,那仿佛存在于视线里的触手发出无声的试探与碰撞。
      天地间刚刚升起的繁华一点一点退散,消失。于是,惶惶不安的鹿言哭了。
      他们分开了十四年,并不是填充每一年的都是一尘不变的思念与空白。当看到那美妇人依偎在孟剑怀中的时候,她才彻底醒悟。
      妾失年华君不知,君觅新人妾神殇。
      “……师……师兄。”鹿言不自知的后退了一步。
      孟剑笑笑,浑然不知鹿言流泪究竟是为何,只当她是多年未见的激动。他将同样在不断退缩的妻子拉至身前,介绍道:“鹿言,来见过你嫂子。隐江,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鹿言师妹。”被介绍的两个人都只是对视着,没有动作。像是高手之间的战争,谁失了先机谁先露出破绽谁就输了。
      最后还是竹隐江轻轻抚鹿言的肩,道:“鹿言妹妹,我家相公总说你是他这世上最可爱的妹子,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嫂子好。”鹿言不卑不亢的作了个揖,视线却一直粘在孟剑身上,不曾有半分离开。但孟剑毕竟是个习武粗人,对这儿女之情哪有如此敏感。他只是挽了妻子的手,招呼鹿言道:“天凉,咱们还是先进屋去再慢慢叙旧。”
      鹿言浅浅应了一声,迎着竹隐江回过头的一瞥,和淡淡的叹息。

      屋外的雪下的寂寥无声。听老人们说,坠落的雪会收集附近的声音,让世界变成一块被安静包裹起来的通透琉璃。鹿言与孟剑的唇在她的两侧不断翕合,说的净是些自己插不上嘴的话题。竹隐江假寐于孟剑一侧,她的睫毛很长,在雪光的映衬下甚至可以看到它在她脸上投射下的影。隐江食指有节奏的敲着湘妃竹椅。
      咚。咚。咚。
      被这击节声敲的浑身不自在的鹿言也试图将话题越拉越远,最后不慎脱口而出一个她并不想碰触的伤疤。孟剑闻言果然是一震,剑眉绞紧:“你说……师傅,师傅他病了?”
      “……是。”鹿言第一次低下头不敢看他。
      求你了,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如果你无法与我同去。
      “师傅他……”还不等孟剑说完,一只纤手便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转过头去,却见妻子展眉一笑,她摊开手掌,静静躺在那里的是一枚绿色的丹药。
      “碧丹,这是阿靖那家伙输给我的,据闻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拿回去给你师傅服用吧。”淡淡的,听不出来多大情感变化的语调——据孟剑说,即使成亲多年,她对他也是如此淡漠——但是,既然是包治百病的神医做的丹药,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接下碧丹,在心中向绿衣女子道谢,鹿言急惶惶的告辞,夫妇俩也并不多作挽留。鹿言踏至门边顿了顿身子,裹紧了衣服嗔道:“如此天气,师兄竟是连送我一程也不肯么?”
      孟剑苦涩一笑,嘴唇动了动,眼中像是有些无奈,却还是缓缓起身,他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有些事情得是你亲眼看过才明白的……”遂披了大衣出门去。一路上他一直沉默着,鹿言几次想打破这无声的桎梏,但张张嘴却又不知究竟可以说些什么。
      并排的脚印向前,再向前。没有尽头似的。鹿言逐渐奇怪起来,忙拉住孟剑,道:“这南院竹林……怎生的如此之大?只怕有诈。”孟剑摇首不答,只是右臂平抬,向前方竹林深处指去。鹿言赫然发现,在看的见与看不见的视觉极限处有一间竹屋静静的候在那里,似一首延绵的归乡诗。
      那竹屋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人方才离开的竹隐江的宅邸竹里馆!
      “想必定是什么地方走错了……”鹿言讪笑一声,紧紧的抿着唇。在深深的呼与吸之间,她鼓起全身的勇气,宛如终于越出纸面的皮影戏纸人一般握住了孟剑的手。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拉住他向暖日落下的方向跑去。
      雪是金色的,竹是金色的,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金色的。华贵的梦境,带着易碎的属性飞过鹿言的年华,那是她从未碰触,也从不敢碰触的。现在,她已不作“执子之手,与子谐老”的妄想: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刻,孟剑只属于她;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刻,孟剑能看到她的努力。
      现在,就是“那么一个时刻”。如果可以的话,请它长一点,再长一点。

      日已经完完全全的沉下去了,因为竹林实在过密,反而看不见星星。曾经一起仰望的星空在竹隐江的遮蔽下变成遥远而不可触碰的记忆。
      鹿言失去的又何止是星空。在那瞬间,怨恨的种子抽芽疯长,绽放做苍延剑上一道绝美的剑花。在孟剑还没来得及反应阻止时便迅雷般的斩向积雪的竹节。只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不过手腕粗细的竹子竟丝毫没有损伤,到是鹿言虎口被震破小口。
      武林剑尊竟不敌四方一竹。更何况那竹子上曾被有情人隽刻过名字!武林剑尊挥剑的力道竟然无法使无名情侣都能刻下字的竹子折断,这样的天方夜谭并不是鹿言一笑了之就可以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鹿言发出难以置信的娇叱,她再度扬起苍延,发泄似的胡乱挥舞,最终被孟剑空手接下。
      “……”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神情浅浅的附在孟剑脸上,他嘴唇微张,但最后,满怀希翼的鹿言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心中那一簇火苗也随之熄灭。
      “竹本无心之物……”孟剑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一下,仿佛是不知道要如何向眼前已落泪的人解释才好,而他本身也并不是一个能说会道之人,“它们的心是空的,需要人类最坚定,最温婉的情感填充……
      “这里的竹子比别的地方都高大,都粗壮。因为它们见证了太多的爱情故事,它们拥有太多美好的力量,一直努力去到离地面更遥远的地方。
      “鹿言,总有一天,当你遇到了自己的真爱,当你拥有自己的心,你会明白,在这世上,没有比情更锋利的剑。”孟剑沿堆积着银雪的竹节向上望,夹杂着白色绒花的风在上空游走盘旋,整个世界也一起旋转。旋转。
      真爱。
      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他拥有了,她却在他拥有的那一瞬间失去。雪上的两行并排而行的脚印终究还是停滞,剩下的路惟有鹿言独行。

      一日。二日。一月。二月。竹隐江细数鹿言离去的日子。女人更了解同类的心思,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爱情。她知道鹿言不会如雪一般日夜消融,最后化做连视觉都难以捕捉到的谈资。
      她无所谓鹿言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是害怕着自己的丈夫凝视竹林外的时间越来越长,长过对她的爱——自鹿言踏足竹林之后,孟剑便有了向竹林外眺望的习惯。每一日,每一时辰,脸上挂着比来竹林前期盼世外桃源还要急切的神色。有时候,直到浅淡的月光洒满了他全身,在隐江的多次催促下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回到竹屋。
      他到底是属于外面的世界。那里有他的师傅,那里有他的江湖。
      但是,请你停一停。请你为我停一停。等我开花,等我生子,等我度过一生最美的时刻。
      可造化总是弄人,红尘总是不了情。在临产前一月,鹿言带着噩耗归来:病重的如棘剑圣不敌大群前来夺碧丹之徒的围攻,身受重创已是弥留!
      那日是细雨。群青色云朵游荡半空被微风剪碎,坠落延绵不断的丝线。南院竹林中升起薄薄的绿色雾霭,是孟剑再一次离去的伏笔。
      孟剑正坐在竹林中一块巨岩上,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远方,尽管他看到的只是重重迭迭的竹影。忽然,一点殷红打乱了这满世界的绿与和谐。那是持剑跌跌撞撞跑来的鹿言。将长裙染的嫣红的也不知是谁人的血,红的触目惊心。而鹿言带来的噩耗也同那红色一般劈中孟剑。无比的愤怒与悔恨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仿佛只是交睫一瞬,也仿如一眼万年。风无声于绿意的沉默中穿梭,群山不语,天地间静的骇人。鹿言呆滞的望着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两行泪滚落地面,轰然成天籁。
      “师兄?”
      孟剑不答。鹿言的眼神也就此暗淡下去。她的脸上皆是凄凉,最终冷笑出声:“即使是此时,师兄也不愿与我同去么?”
      话音未落,所有的碧竹忽然都不安分的躁动起来:活物一般潮涌而至,扬青丝,折柳腰,阻挡通向外界的幽篁小径——与此同时,孟剑也提起一口真气,抽剑向外飞身掠去。
      剑,斩断无数碧影;剑,割裂无边情思。在这世上,本没有比情更锋利的剑,除非当情本身成了剑。孟剑此时已化身一柄利剑。身为柄,指成托,无情是刃。无所不至,无坚不摧,如荆如棘,如钩如刺。
      聚集起来的竹子越来越多,孟剑发疯一般的挥舞着木晨,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斩断的全是妻子无声的挽留。他怒吼着,咆哮着,额发在雨水的冲刷下粘成几缕,宽大的衣摆溅满泥巴。
      他已不是那个剑客孟剑,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弟子,为病重的师傅包含焦切的感情。不伟大。不华丽,却值得人去敬佩。孟剑仰天长啸一声,猛的一回身,挽出一朵绞碎雨幕的剑花,直指竹林深处。嘶吼如兽:“竹隐江!你出来!”
      她果然在那里。
      起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随后,在鹿言的惊异眼神中,凹凸与质感向四处延伸浮现。她赤脚着一身宽大碧衣。未束起来的青丝上别着细竹叶,尤为娇媚。撑一把伞面犹白纸泼墨般浓郁的油纸伞,款款而来。那伞微颤,像是盛不住天与地的悲伤,伞缘流下了断线的情意。
      渐近,两泓秋水便只与孟剑对视,天地间仿佛再无他物。抬起手,像是要为夫君抚去发梢的雨水,却又在触碰到他冰冷额发前停止了。
      “你当真要走?”半晌,竹隐江长叹一口气,她总是如此叹气,叫人伤感,“跟我来吧,我告诉你出去的方法。”孟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之色,他并未与转身步入竹林深处的妻子同去。反而问道:“你当真不留我?”

      竹本无心。她们有着坚韧的外在,可是身体里却是空落的。孟剑,是你给了我爱人的心,也是你把它变做了一柄利剑,生生的将我的身体从中斩断。
      你要我如何挽留。

      一行三人无声的走着,各怀心事。不多会儿,已到竹林中心处。那里有一块稍显空旷的红土地,笔直的长着一株傲然向天的竹子。它比山市南院竹林里的其它竹子都要粗壮,仔细看去,可见其上还隽刻着竹隐江与孟剑的名字。
      竹隐江。孟剑。
      两个名字或蛇或藤蔓般贪婪的缠绕于竹之碧身上。
      孟剑持剑右手缓缓举过头顶,剑芒耀眼的令人无法直视——纵然如此,鹿言依然期盼的紧盯。竹隐江却合起双眼,仅有淡淡的泪痕挂在脸上。
      在长过一生的那一瞬。
      你可曾想起了谁?
      你可曾记得什么早已被时间忘却的往事?
      山花海树,赤日苍穹,风高月白,雨霁霞红。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当所有的回忆全都退散升华去后,天地又恢复了她原本的颜色。
      “我……终是没有办法向她举起剑。”
      木晨叮铃一声坠落在地,竟生生断成三截。绝世名剑终不过废铁数截。

      我听的聚精会神。鹿言姑姑讲到这里却停住,起身,支起窗,呆呆的凝视那不知是何时飘起的细雨,低声呢喃:“这竹林里总是下雨,总是湿漉漉的,叫人心情好不起来。”说罢便躬下身舀米,准备晚饭。
      “姑姑,然后呢?”我急急的问。
      “然后?”她直起身子来,语气中满是不解与疑惑,“什么然后?”
      “我爹娘的故事呀,然后发生了什么呢?”我微恼,故事说道一半,这不是吊人胃口么?而且,这个故事还是自个儿爹娘的爱情故事。
      “然后就结束啦。”鹿言姑姑很干脆。
      “……请再多讲一个时辰。”我固执的梗着脖子。
      “然后就是师兄他因不忍与你娘分离,没能为师傅守孝。而碧竹一旦开花生子就离死亡不远的常识你也曾听说吧。你才满月,你娘就含笑而去,不久师兄也郁郁而终,我收养了你并为他们立碑。这样平凡的事情值得讲一个时辰么?”她开始取水,淘米,如一个普通妇人般劳作着。
      “骗人!你绝对是虎头蛇尾了!明明是最后的传奇,却被你讲的如此平淡!”我开始为自己死去的爹娘打抱不平,难道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上演了一半真的就这么无疾而终了么?他们应该是有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传奇,经历更多无法转述的险阻……
      “没有爱过之前,我也是你这般想法。”鹿言姑姑依旧淘着米,没有往我这边看上一眼,“但,直到现在才明白,爱,不过是传奇之后平凡的长相守。”
      长相守。
      不是没有之后的传奇了,只是这个传奇拖着一个平凡的尾巴,走进天下相爱之人共同期盼的归宿。我向窗外远眺,仿佛真的可以看见自墓碑中钻出的两株相互依偎的碧绿竹笋,我笑了,也终于明白了。
      生生世世长相守。孟剑与竹隐江的最后传奇,如此平凡,如此美好。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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