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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手筋 ...


  •   和周琦聊完天,苏辞走回了刚才的席位上,没多久多宝便取了衣服过来,不过苏辞却没接过来换上,而是面色淡淡瞥了多宝一眼,继而走向门口,离开了墨菊园。

      多宝不明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苏辞态度忽然冷淡,但他是仆,只能默默跟在了苏辞后头。

      马车由来路返回,驶回了苏府。

      苏辞从马车上下来,不紧不慢走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直到走入院中,他在树荫下的石桌边坐下,才一抬眼帘,看向面前默默站着的多宝。

      苏辞淡淡出声,以一种命令的口吻,“把手伸出来,露出手腕。”

      多宝茫然道,“公子...”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这是苏辞受伤苏醒后,第一次露出这种内敛平静的冷锐,多宝迟疑着,他拘谨地卷起袖子,忐忑不安地两只手的手腕摊到了苏辞面前。

      苏辞垂眸一瞥。

      多宝今年十六,比原身还要小上六七岁,但那双手上已经不少老茧,显然是长年干活所致。而那看上去有些瘦弱伶仃的双腕上,赫然是两道愈合不久的十字刀疤!

      所以,他没有猜错,原身曾为了拖延赌债,让人挑了多宝的手筋。

      苏辞几乎可以想象那种情形,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小厮,曾经为了一个没什么人性的主子,被人生生摁住双手,在羸弱的手腕上划开十字,挑开致命的筋脉。

      淡淡的怒气在苏辞胸口翻涌,一是气原身,还是气自己疏忽大意,这几日竟然没看出来。他问,“手怎么样?找大夫看了吗?”

      似乎根本没想到苏辞会关心自己,多宝惶惶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收回双手,低垂在身侧,低声道,“看了。”

      “大夫怎么说?”腕部筋脉全断之人,应该是提不起一点重物才对,看多宝这情形,应该还有挽救的余地。苏辞追问道,“他说了没有,还能接上吗?”

      “......”

      多宝低垂着头,半晌无话,只是双手微微颤抖着,一向死板的眼睛里有点通红之色。

      苏辞微微加重了语气,“多宝。”

      “...钱不够...”许是苏辞的严厉起了作用,多宝艰涩地开口,“...大夫说,筋脉没有全断,还能接上,但是...”

      苏辞:“但是什么?”

      “...但是很贵,诊费和用药,要好几百两...”他喃喃着,声音里含了绝望与苦涩,“小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你确实没有,但我倒可能会有。”苏辞面色无波,“可为什么这几日了,你对我连提都没提过?”

      “......”无言地低下头,多宝沉下眼睫,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讽和冰冷。

      “算了。”苏辞没辙似地笑了笑,原身太过劣迹斑斑,他穿过来才几天的功夫,多宝不信任也是正常的。他站起身,吩咐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苏辞走回书房,假意在那里翻箱倒柜了一番——今天他刚好坑了周琦一大笔银子,刚好能够用上。但是多宝此前应该并不知道原身和周琦之间的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辞并不准备说明这笔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不一会儿,他走到院子里,手中拿着一打银票,“这是五百两,你先拿去用,不够了再找我要。”

      “公子,这银票...”

      “我之前私藏的。”苏辞面不改色扯着谎,“现在拿着这些钱去医馆看一下,晚点告诉我结果。”

      “公子...”

      “去吧。”苏辞一摆手,语气严肃不容置疑,“现在就去。”

      觑了苏辞两眼,多宝看了看被塞到怀里的银票,仿佛做梦地一样走了出去。

      目送多宝离开以后,苏辞回到书房,搬出了这几日一直在看的大陵字典和各种经史子集。

      翻看了大概有小半时辰,一种短促尖锐的疼痛陡然袭击了苏辞胸口,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走的急,止疼药还没来得及喝。

      当初苏辞醒来以后,多宝不知道从哪个大夫那里开了药回来,一种是补气血的,一种是止疼的。苏辞两种药都喝了几天,可是补气血的那个药汤,不仅没什么作用,还苦得要命,苏辞味觉实在发达,一直就受不住这种苦味,一挥手就让多宝停了这药。倒是止疼的那个方子,里面放了不少甘草,勉强还能入口。

      苏辞从椅子上起身,刚想着自己去把药炉给煮上,便见不久前离开的多宝端了药汤和一碟子水果进来。

      “怎么还在这儿?”他惊讶道,“不是让你去医馆?”说罢,念及多宝现在手腕有损,苏辞赶紧将托盘接了过来。

      “现在才午时出头,甘济堂下午未时才开门坐堂。”像是担心苏辞生气,多宝的声音很低,“您的药还没熬好,我就先去熬了,这水果是府上厨房送来的,已经切好了,您要是觉得药汤不够甜,还可以吃点水果。”

      ...真贴心啊。

      苏辞早已消了气,遂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继而把目光施舍给那碗黑不溜秋的药汤——这玩意儿看着就很难喝,就算加了甘草,味道还是一言难尽。

      苏辞屏住呼吸,连忙一口干了,然后赶紧夹了几块沾着果酱的苹果塞进嘴里。

      “你别再干活了。”苏辞苦着张脸坐下来,在桌案上挑挑拣拣,递了本书过去,“随便找个地方坐,然后翻翻这个,有不懂的地方问我,等时辰到了,我陪你一起去医馆。”

      “......”

      小心翼翼接过书,多宝迟疑地走到红木书架前,坐到了那个自己从未敢靠近的地榻上。他将书摊开在低矮的茶几边,一个个字印入眼帘,然而却一点都看不进去。

      几天之前,他认得的字还不足百个,算是个白丁。

      自小没爹没妈,在各个大户人家做工,十三岁的时候有幸被心善的郑老爷看中,买来送到京城,给他的外孙当贴身小厮。多宝本来以为这苏家的庶长子苏辞会像郑老爷一样心善,可谁知此人外强中干,性子喜怒无常,一不顺心了,还会虐打他出气。

      不是没有过想逃的念头,可偏偏自己的卖身契攥在别人手里,就算离开了,也是个无处可归的逃民。

      本以为要一直这样,不料从曦王府回来,他这个主子却性情大变,从前暴躁易怒,现在却温柔细心、对人百般妥帖,前两日得知他没念过书,竟然还手把手教他认字、写字,现在又给了他这么多银钱,说是让他去看看自己的手。

      “......”眼中闪过一缕深深的复杂,多宝的目光从眼前的书本转到不远处的书桌上,看了一眼那淋着红色果酱的果盘后,又将视线定到了苏辞身上。

      “公子!”他声音略带惊慌,“您的脸上起了疹子。”

      苏辞正看着书,忽然听见了多宝这一嗓子,他疑惑地放下书,还没来得及对着旁边的墨汁照一照,便看见了自己手背上三三两两鲜红的小斑点。

      这是...过敏了?

      苏辞迟疑地看向一旁,止疼药是他经常喝的,应该没什么事,那问题就出在这盘水果切块上了。

      “多宝,这水果?”

      听见苏辞发问,多宝小跑过来,状似疑惑地端起果盘看了看,又闻了闻,忽然面色一变,惊慌道,“公子,这果酱是蜜桃酱...”

      苏辞闻言了然,莫不是这具身体对桃子过敏?

      “...是小的没检查仔细,我这就出府去请大夫!”多宝结结巴巴道。

      “哎,不用这么麻烦!”苏辞一把将他拦住,“马上未时了,反正你也要看诊,要不我陪你一道去甘济堂,亲眼看看你的手,我也放心。”

      ......

      甘济堂是京城最有名的医馆之一,坐堂的都是德高望重、长满胡子的老大夫,据说包治各种疑难杂症,只是诊金较为高昂。

      胡满春胡大夫是甘济堂最有资历的大夫之一,一般鲜少有人出得起他的诊金,未时一到,他正百无聊赖归拢着药材,就见这坐堂的隔间门帘一掀,走进来两个年轻人。

      为首是个步态从容的俊美青年,身上的布料不怎么好,而且脸上起了几个红疹,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那出众的气质,他身后跟了个小厮,看上去有些拘谨,该是陪前头这个主人来看病的。

      胡大夫慢悠悠坐到桌案后头,正等着这起疹子的黑衣青年陈述病情,却见他将身后的小厮摁到了椅子上。

      “胡大夫,我这小厮手腕筋脉受损,劳烦您看看,看能不能修复如初?”

      多宝顿时坐立难安,“公子,您先看诊吧...”

      身后,苏辞失笑似的拍了拍他肩膀,“我这充其量算是吃坏了东西,先让大夫瞧瞧你的手。”

      “......”一丝异样情绪自多宝眼中闪过,他安静下来,将手搭在了一旁的脉枕上。

      胡大夫捋了捋胡须,两指朝多宝手上一并一搭,又在十字刀疤的周围敲了瞧,随即,他不紧不慢问了几个问题,等多宝一一答复了,才言简意赅吐出几个字,“还有救,能治。”

      苏辞悬着的心刚要松下来,又见这老大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道,“这断脉重接的法子,整个京城没几人擅长,若是要我出手,诊金和药材都不便宜,两位确定要治?”

      “...当然要治。”苏辞闻言颇有点一言难尽,觉得自己竟然有点懂这胡大夫的意思,“大夫,您老是觉得我穿得寒酸,怕付不起你的医药费?”

      胡大夫瞄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苏辞:“......”

      “公子,要不我们换”

      “不换!”苏辞不知是该失笑还是该气,“别担心,你家主子钱多得很,治好你绰绰有余,而且,就算是花完了...”他凉飕飕地瞥了老大夫一眼,“大不了月黑风高,偷偷把胡大夫打劫了,把他绑到府里,让他只给你一人看病。”

      “......”

      “......”

      胡大夫听得一撇嘴,“不是老夫不治...只是接脉一术本就难得,你这小厮的筋脉将断未断,有些已呈萎缩之象,若要彻底痊愈,不仅需要重复施针一个月,还要不间断地外敷内服断续膏、筋骨丹...”

      “这两样药材本就昂贵,还有这金针之术,甘济堂不论贫富,概不赊账,若是医治到一半没了钱,那还真不如不治...”

      “不必再说了。”苏辞正了正色,“我们治。胡大夫,请您负责将他的手治好,至于钱的问题,我会解决。”

      胡大夫看他一眼,然后在开方的黄纸上写下一个“七”字,再次问道,“这是诊金数目,你确定要为了一个小厮,花这么多钱?”

      “七千两?”苏辞故作揶揄,打趣道,“大夫,你们甘济堂怎么不去抢?”

      胡大夫一噎,“是七百,七百两!”

      多宝嗫嚅着,“公子...”

      “安心。”苏辞拍拍他的肩膀,“我之前藏了不少钱,治好你绰绰有余。”他转头同胡大夫商量细节,“胡大夫,方才是我们开玩笑了,您尽管开药方,还有施针的时间和次数,也请尽快安排一下...”

      ......

      满室的清苦药香蔓延,多宝默默转头,视线落在那轻搭在自己双肩的手上,向来以卑微胆怯示人的脸上,闪过一缕难以言喻的复杂。

      趁着胡大夫开药方的功夫,他低声开口,“公子,您也让大夫看看吧。”

      “...唔,也好。”苏辞本想着一点过敏的小事,不如随便开点药,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别的伤,便就从善如流坐了下来,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胡大夫刚搭上脉,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后生,你身上的内伤不轻啊。”

      苏辞一怔,然后若无其事笑了笑,“胡大夫果然好医术。”

      “我观你胸腹当有利器刺入,除了心脏挫伤,其余几脏似乎也因撞击轻微破裂受损。”胡大夫正色道,“若是拖着久不用药,怕是影响寿命。”

      “......”这一句句脉案断得精准,像是一把掀开血淋淋记忆的钩子,让人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苏辞唇边笑意不由自主落下去几分。

      胡大夫捋捋胡须,“若是要医治,能否请你解开衣裳,让老夫看看你胸口的伤?”

      苏辞淡淡一沉吟,然后侧首,温声道,“多宝,我有点不好意思,你先出去一下,成不成?”

      “......”愣了一瞬,多宝顺从走了出去,替他掩好了房门。

      目送多宝离开后,苏辞却并未听话地解开外衣露出伤口,只是身体向后一仰,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点,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大夫,你刚刚说有损寿命,说实话,我这伤要是不治,会立刻有性命之危吗?”

      胡大夫奇怪地看他两眼,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这倒不至于,顶多会早死几年。”

      早死几年...

      苏辞已经算过了,苏长意今年马上二十三岁,顾芷月今年十八,他只需要保证他们其中起码有一个活到三十,如此说来,他最多还需要七八年。

      “八年。”苏辞淡淡问道,“依我目前的情况,还能活八年吗?”

      “当然能活。”胡大夫面带迟疑,“不过要是内血淤积,十八年就难说了。”

      苏辞闻言垂眸一笑,“无妨,八年就够。”

      “对了,”他顿了顿,才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知您这里可有什么止痛的药?不要药汤,最好是药丸,而且是不苦的那种。”

      胡大夫疑惑道,“什么意思?那你的伤不治了,给你开个止疼的药丸就行?”

      “嗯。”苏辞点点头,“另外,能不苦最好。”

      “你这后生倒是奇怪,把小厮的手看得精贵,倒是不在意自己的命...”胡大夫嘟囔着,起身从身后的药柜上取下一个三寸高的白瓷瓶,“此药名为‘延胡丸’,能麻痹人的痛感,若是受了伤又不想挨痛,用这个最好。”

      苏辞满意地伸出手——

      “哎,三两一瓶,得结账了才能给你。”

      “......”

      苏辞哭笑不得,只得起身付了诊金,才把这瓶药拿到手。

      不多时,苏辞推开门,和多宝一齐,根据开的方子抓足了他续筋脉所需要的药材,他手中提满了东西,和两手空空的多宝一齐走在大街上。

      “胡大夫叮嘱了,你每隔两日去他那里施一次针。”苏辞慢慢叮嘱着,声音温和,“我已经付完了钱,你安心去。还有,这段日子保护好你的手腕,什么活都不要干,院子里的杂事有我,明白吗?”

      多宝低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他轻声道,“明白了,公子。”

      ......

      “晦气死了!林樾崇这个老不死的,不过是前朝留下来的一个将军,当谁稀罕他给我当老师,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是啊,这老东西非得摆个十二阵刁难人,他出的那些东西,压根儿和兵法、武功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什么机关陷阱...呸,什么狗屁倒灶的!”

      苏辞和多宝正走着,忽然就听见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旁边擦肩而过。

      他回首一看,竟然是好几个拿着剑的富家公子,个个身穿劲装,但身上又脏又乱,有的竟然还在流血,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死里逃生一样。

      “...额,也不能这么说吧。”一群人里,有一个弱弱的声音开口,“林将军用十二阵来择徒定然有他的道理,兴许是我们学艺不精,所以才没能通关呢。”

      “你懂什么?!”旁边顿时有人呵斥,“那林樾崇摆明了就是不想收徒,所以才弄了些花里胡哨的机关刁难人。陛下令他收徒,他却这番作派,等回去了,我定要让我爹参他一本!”

      听到这里,苏辞终于想了起来——林樾崇,这个人他有印象,似乎是苏怀瑾曾非常仰慕,却机缘巧合没能拜师的一个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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