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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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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谢谢,谢谢英雄!”涂桦点头哈腰地说。
他并没欺骗警察叔叔。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用余光捕捉到唐闻道忽然现身,时机方位抓得神鬼皆惊,抡起腿就是一记凌厉的侧踢,正中坏人的下巴教他当场躺平两眼翻白。真TMD太帅了,涂桦觉得他跟电影里那些横空出世的侠客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脱口吟出:鬼魂会武术,流氓挡不住。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一片混乱中再没看见唐闻道,但总觉得他就在左近,否则刚才不会闪现得那样及时,不由心下忐忑。也是这个缘故,对着警察叔叔和群众,他都极力赞美唐闻道,恨不得让他们写了锦旗直接烧给他。
“举手之劳,谁叫我会武术呢。”唐闻道推了推眼镜,“你太粗心了。从小到大你丢过多少东西?”
好、好狠!涂桦被刺中心病,哀嚎一声,按住左胸婉转地倒在沙发上。他想起来了,书包是在派出所向警察叔叔模拟案情时嫌碍事摘下的,之后就没记得背上。小时候起,他便时常忘性压倒记性,爱上笔记小说也是试图扭转这一悲惨命运的产物。
他倒在沙发上忧伤,唐闻道不再理他,径自打开了电视。第一个频道便是本城的新闻台,正赶上九点整的新闻,不出所料地出现了我市又出现见义勇为不留名好青年这一则。镜头前涂桦侃侃而谈,号召大家向唐烈士学习,同时奋力挤开人群,接着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随后采访了几名市民,纷纷表示小伙子真不错,还有说小伙子我见过不就是我孙子读的小学的老师吗?记者立刻追问下去,眼见很快便可拨云见日人肉出了真相……
涂桦汗流浃背,冲进卫生间说我去洗澡了你换个台看不换我不出来。唐闻道等到莲蓬头喷水的声音,才对着门里说:“你没开热水器。”
涂桦嗷了一声冲出来,抹胸裹了一条床单也似的大毛巾去开了热水器。唐闻道冷眼旁观,心想这猪头裹得真严实,装哪门子节烈。殊不知涂桦冲回卫生间“磅”得关上门解下毛巾时也生出同样的感慨。
过了一会儿,涂桦忽然听见唐闻道在门外让他多冲一会儿,把阴晦之气冲走。他自然照办,这会儿也不在乎浪费几个水资源了,于是一边快乐地扭动身体享受着流动的热水,一边快乐地拿下莲蓬头当话筒唱起歌来,心情莫明好得要随歌声飘出窗外飞到月亮上去。
正因为哗啦啦的水声和哇啦啦的歌声盘根错节,涂桦没有听见自己的5xx0响了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
唐闻道有些为难。铃声刚响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一分钟后,他抓起手机按下了静音,未几它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待这一阵过去,他将手机调到无声模式。
过了一会儿,出于微妙的责任感,唐闻道多看了它一眼,上面居然显示有10个未接来电,全部为同一个人,名字叫荦骊荔,就在唐闻道纳闷如此命名有何深意时,第11个电话又打进来了。大约是为荦姑娘的执著所感动,唐闻道想莫不是涂桦的女朋友,连打11个电话,恐怕要生气了;又想莫不是有什么急事,连打11个电话,恐怕是真出事了。于是善心大发,拿过来喂了一声。顿时那头的女声扑面袭来。
“小涂!你怎么这么迟才接电话!!”
“他在洗澡,你过一会儿再打。”
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尔后温柔地说:“嗯嗯,好的,谢谢你呀!~”
大约五分钟后,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唐闻道一见又是她,便接通了。顿时那头的女声扑面袭来。
“小涂!你跟男人同居啦!!”
“他还在洗澡。你有什么事?”
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尔后温柔地说:“没什么。待会儿他洗好了,拜托你告诉他有空给我回个电话^o^”
放下手机,唐闻道飘过去敲敲门,让涂桦别洗了。等涂桦换了一身短打出来,把刚才那条大毛巾挂到阳台上去晾,又告诉他荦姑娘的事。涂桦吃了一惊,表示那是深受领导器重同事爱戴的资深女同事,只要她打电话来一定没好事。唐闻道想了想,转过头去看电视,心想“你跟男人同居啦”这种坏事还是不要拿出来刺激他了。
涂桦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一边从书包里拿作业出来。果然荦老师并没有提方才上电视的见义勇为,说她思考了一晚上,为了响应会议精神,决定从明天开始每日组织青年教师一起留下来开小会。涂桦很想把手伸进听筒顺着电磁波过去掐死她,鼓足了勇气刚要有理有利有节地反对,荦老师仿佛在他肚里养了蛔虫,话锋一转说:“你跟谁同居呢?”
涂桦跟不上她的思路,一时张口结舌,半天才说:“是、是……唐哥,过来看我。”荦老师没再多言,只嘻嘻一笑,挂了电话。涂桦吁了口气,立刻佩服起自己滴水不漏的急智来,向唐闻道表彰道:“看!人才!”
唐闻道懒得理他。涂桦又得意了一会儿,趴在饭桌上甩着红笔开始改作业。一人一鬼相安无事了很久,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听见涂桦咴咴咴地笑。这笑声委实太奇怪,唐闻道也忍不住惊奇,问他改作业改得食物中毒了?涂桦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摆,大约是示意自己不要紧,好半天,才双手抚胸仰天吸气,大发议论:“你说现在家长都在想什么东西!隔壁班的学生,姓车,这家就给小孩儿起名叫车震。”
唐闻道表示是很普通的名字,有什么好笑的?涂桦的眼神顿时变得很微妙,仿佛一种渗着优越感的怜悯,又仿佛善意的嘲笑,啊哈哈哈哈了一番后微笑着说是的哎这并不好笑嘛。唐闻道立刻明白那不是什么好话,眼神顿时变得很鄙夷。涂桦胜利地大笑三声,继续改作业。
涂桦运笔如飞,时不时还拣一些学生创造发明的段子念给唐闻道听。唐闻道本想绷住不理会,架不住那些句子实在别出心裁鬼斧神工,赏脸笑了几声。涂桦平日里对着孤灯四壁寂寞惯了,今得知音见采,大受鼓舞,心中居然生出几分老子今天终于领略到红袖添香夜读书之乐的激动,不由一时忘形,敲着杯子说斟茶!
一秒钟后,灰溜溜地自行去厨房倒了凉白开。
改完作业,涂桦伸了个懒腰,把明天上课的内容在脑海中排了一遍,了结了工作,转头一看,发现唐闻道还坐在那里,看得入神,不由暗暗称奇。等他看清电视里播的正是讲述债务纠纷引发刑事案件的法制节目,额上又渗出些冷汗。徘徊半天,眼见时间不早,终于握着纸笔坐到唐闻道两尺外,战战兢兢问:“请教几个问题,成么?”
见唐闻道同意,涂桦大喜,连忙报上第一个问题:“今天幸亏你及时出手,请问你为什么选择了用武术制止他?”
这是什么烂问题。唐闻道嫌弃地瞥了一眼。涂桦忙解释道:“我在书上看到都是鬼对人脸吹一口气,没想到会亲自动手。”
唐闻道看上去明显是嫌麻烦,但还是答道:“那个小竿子嗑药嗑坏了身体,我再对他吹口气,他就要挂了。”
“哦哦。”涂桦一脸原来如此,“关于他再多讲一点唻,比方说他,是不是因为从小缺乏家庭温暖,流落街头,被狐朋狗友带上邪路,没得钱买毒品才会铤而走险?”
“说不定吧。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鬼不是可以潜进人的内心深处,偷窥他的想法,盗取他的记忆的吗?”
唐闻道大怒道:“我是那种人么!”
“我错了我错了!”涂桦基本已经摸清这位大爷的性格,立刻双手抱胸作鹌鹑状,“我就是随便问问,没得恶意,不要伤害我。”见唐闻道果然收了震怒,转成鄙夷,立刻又问,“那你是怎么晓得那个人嗑药的啊?”
“他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针孔。显然。”
涂桦觉得唐闻道这两个字咬得有极了风度,由衷称赞道:“你要再有个弟弟,就是福尔摩斯他哥了。”
这句褒奖令唐闻道不是很受用,便另寻了个新话题:“你想出来什么办法,给我听听。”
涂桦面色如常,心下却嘀咕起来。有了刚才的对话,他晓得唐闻道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更不可能知道他根本没想什么办法,前几天对着墙角呼唤只是想骗唐闻道出来。不过人一有底气,脑子就是转得快,便向桌上书包一指,说:“每天帮我改作业,一百本一块钱。”
唐闻道没想到一个小学老师压榨起人来比资本家还要残酷,沉着脸说:“还有么。”
“每天把房间抹一遍,地拖一遍,晚上洗衣服,早上再做个早饭,一天两块钱。”
“现在钟点工时价不会低于二十块钱。”
“你不愿意就算了。”涂桦立刻否决,忽然福至心灵,“下周我每天晚上都要开会,到时候你来车站接我?这样子到端午我们就能两清了。”
唐闻道斜起眼睛,从无框眼镜的镜片外看他。涂桦知道这样就是有门,连忙趁热打铁:“好唻,就这么说定唻。现在天气热,治安不太好,我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很容易被人劫财劫色,你又会武术,正好也可以出来散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举两得。”
唐闻道再次消失在空气中。涂桦又等了一会儿,才偷偷摸摸搬出笔记本敲字,又肖想了一下唐闻道空余时间的行动,不论是在地府和有关部门掐架,还是在外面同妖魔鬼怪聊天,都很值得一八,决定回头试试看能不能问出来。
接下来的星期就是期末考试。这也是为什么涂桦想从手机听筒里伸手过去把荦骊荔掐死的原因。上午考语文,下午监考数学时他抱了分到的一大摞卷子开始甩改,终于赶上了流水作业的进度,中途回绝了若干电话采访请求,并警告他们不要找到学校来,以及看在校长的面子上接受了一个登门采访,条件是有关名称一律马赛克。
傍晚,简单吃了点外卖,荦骊荔就带着他们若干各科青年老师开小会,似乎完全忘记了与会人员中有一名新兴的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只一个劲鼓励大家踊跃发言,谈一谈本次阅卷中出现的问题,再引申开谈一谈在平时教育中要注意哪些才能避免这些问题,以便她准备在真正的总结会上的发言。问到涂桦,他支吾了一句字写得慢,荦老师很不满意,却引发了其他老师的共鸣,荦老师没想到会这样,便把这条也记在小本子上。
散会后,这些老师抱着剩下的卷子踏上归程。涂桦一步三晃地晃下车,没看着唐闻道的身影,有些失望地自行往回走,未料到倒遇上一个了不得的人。
此人祖孙四代都是闻名遐迩的文人,著作等身,闲暇时还替报纸杂志写写文章。他在门人的提点下认出了涂桦,这才出手擒住他。
见涂桦一脸警惕,大作家赏了他张名片,说自己正计划写一篇报告文学,主题是二十五个人眼中的唐闻道,现在四处搜集素材,而涂桦自称受到唐闻道感召才见义勇为又假装淡泊名利,似乎有借唐闻道出位的炒作嫌疑,所以更不能放过他。
涂桦大惊失色,转身要逃。大作家侠胆文刀纵横江湖数十年,身旁又有门人相助,岂容他脱身,各自牢牢揪住涂桦胳膊衣领书包带不放。拉扯半天,一只手拿住涂桦手臂伤处,他气势顿馁就要认输,忽然吹来一阵阴风,大作家及门人纷纷感到头晕目眩血涌胸闷,手劲一松,涂桦立刻遁走。
直跑进长巷,硕果仅存的路灯提供了有气无力的照明,也给涂桦提供了安全感。靠墙调匀了内息,开始埋怨唐闻道迟到。
唐闻道现身出来,不悦地说:“你没有明确约定时间,又擅自离开约定地点,我到处找你当然要花时间。”
涂桦连忙改颜相向,称赞他来得一点都不迟,古诗说早知潮有信,可见古代人民就掌握了潮汐守时的规律,而他比守时的潮汐还要守时。唐闻道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说,你今天很精神么。涂桦笑眯眯地回答本来是筋疲力尽,但不知怎的,一见你就有精神了~
这完全是涂桦下意识的顺口胡扯。他白天全在监考,用不着说话,晚上自然有精神。涂桦是文科生,他认识的人也大多是文科生,一群糟糕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教学相长地磨练嘴皮,开拓见闻,增加知识,积累经验。也因此,仅仅出于本能,口头上的便宜一个不留神也是肯定会讨的。
唐闻道只是让他别胡说。这样冷淡的反应撤去了供涂桦满腔才情挥洒的舞台。小小地怅然了片刻后,他忽然想起唐闻道的性向,顿时脸上变色,颤抖着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唐闻道说,我知道。
然后理所当然冷场了。不会儿,两个人路过路灯下的唐家,唐闻道似乎没有停步的意思。涂桦摸出一包事先斥巨资购入的□□,小心地说烟瘾犯了,要去抽根烟,等我一会儿。然后自行跑到一边黑地里面壁站着。
许是不熟练,涂桦第一口便被烟呛得咳嗽了半天,不由有些心虚地转头去瞄唐闻道。
唐闻道正面对着隐有微光的沉默窗户,沉默地立在路灯橘黄色的光轮外,一如初见时的装束,一如初见时的背影,透过缭绕的淡蓝色烟雾,初见时的鬼祟可疑早已不见一丝一毫,又仿佛一个糟糕得不忍提起的笑话。瞧着瞧着,涂桦终于被呛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