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鬼》西伯利亚羽扇仙

3、三

　　三

　　唐闻道在火盆旁站得玉树临风，一张脸被火光映得玉洁冰清，看上去浑不似一个二十七岁的……鬼。

　　“你是研究生？”
　　“……不是。”
　　“你有180？”
　　“…………没有。”
　　“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我x？”
　　“………………那你来干么事！”涂桦原本是想说你还不如人家凤姐要求高，你好意思么，总算及时忍住了。
　　唐闻道身形一动，涂桦连退三步双手抱胸。他一副与之前豪言壮语完全是相对存在的矬样似乎给唐闻道带来了些许好心情。唐闻道只是抬手推了推眼镜，语气充满了不耐烦。
　　“要不是你这家伙多事又胡说八道，我也用不着来。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话你没听说过？”
　　涂桦怒往上冲，冷然道：“不用谢。”
　　唐闻道假装没听见，耐着性子说给他听：“我跟你非亲非故，你连着几天烧那么多纸给我，又不是中元冬至的时点，有关部门本来正对我搞清算，对此觉得很奇怪，怀疑我对你做了什么，就派人调查。你这个傻x讲话不过大脑，说什么不小心知道了我一个大秘密，怕我找上你灭口才给我烧纸。有关部门也统统是一群傻x，居然信以为真，非说我欠你的债，下一世得还给你。开什么玩笑！我说就二十块钱的事——还不到二十，你还烧给你祖宗了——不用等下辈子，我现在就去把屌帐做平了。讨价还价半天，那帮不懂得变通的榆木脑袋傻x才同意，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这个傻x。”
　　涂桦听他用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个脏字念得字正腔圆，又消化了很久，突然反应过来，抱住头哀嚎：“你说的有关部门，不会是阴曹地府阎罗判官他们吧！居然还派了两个小萝莉来套我的话，太阴险了……”他一边悲鸣，一边把脑袋往身旁墙上磕。
　　他这样痛心疾首悔恨无及，倒也出乎唐闻道的意料。等他磕了二十几下，唐闻道心也软了，叹了口气说：“也不能完全怪你。他们已经成功把照心灯缩小化并实现了量产，给每组牛头马面都配了一个。被那种光线照射，一般人都会像白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
　　那日傍晚的牛角灯萝莉与马〇九面具萝莉便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涂桦已经没有心思去吐槽了。他从唐闻道松动的口气里看见了生机，连忙牢牢攥住。“这二十块钱我不要你还了，还行啊？你赶紧回去吧，我不耽误你宝贵的投胎时间了。”
　　“这话你该早说，现在已经迟了。”唐闻道反手撑住一楼的窗台，轻巧地跳上去坐着，脚后跟一下一下踢着墙壁，白衬衫在夜色中清纯无比，怎么看都像白衣飘飘的大学生，而不是即将踏入奔四征程的鬼。
　　涂桦用两只果冻眼仰望着他。“你还在什么地方埋过储蓄罐？我去挖出来，不就相当于你还钱了。”
　　唐闻道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还能更幼稚一点么？你家钱是埋在地里的？”
　　“不就是个形式嘛。或者被子里，枕头里，褥子里，鞋盒子里。放心，我带零钱去，只拿二十，多的还找给你。”
　　唐闻道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两下。“根据法律，我生前所有的财物应当属于遗产，由我的父母全部继承，所以现在的我，个人，一分钱也没有。”

　　搞了半天是个穷鬼。涂桦腹诽着，去花圃里捡了根树枝，慢慢拨着火盆。他并不想继续给这个鬼烧纸钱，但火盆给了他宝贵的安全感。这是温暖的火光，这是希望的火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熄灭。涂桦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精神上同卖火柴的小女孩产生了高度的共鸣，只是低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他仔细回忆了唐闻道的说辞，觉得还算可信，然后开始分段分层、归纳段落大意和总结中心思想——这个他拿手——得出了这么几条：
　　1.涂桦是债权人，唐闻道是债务人，该项债务受有关部门法律保护；
　　2.唐闻道经过有关部门批准，前来与自己协商偿还债务的时间、方式和具体细节；
　　3.唐闻道有偿还债务的义务；
　　4.唐闻道有偿还债务的责任；
　　5.唐闻道有偿还债务的意识；
　　6.唐闻道（暂时）没有偿还债务的能力。

　　涂桦在心底感动得泪流满面，又暗自可惜这样生动活泼的案例竟然不能拿来现身说法，点醒那群不能领悟归纳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重要性的顽劣世人。这样一分析，便高屋建瓴地从战略的高度掌握了全局的态势和脉络，理清了思路，找到了事物的主要矛盾：
　　在兵法上，他这叫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在学习上，他叫掌握了方式方法；在工作上，他叫掌握了政策；在生活上，他叫小攻。

　　想明白这些，涂桦胆气顿壮，眼前黑暗的世界瞬间光明了。他哼哼哼冷笑了三声，站起身来，手里敲着那根树枝，斜睨着唐闻道，就差再叼一根象牙牙签就像足了登门要账的地主老财。
　　“爷的债，你打算怎么还啊？”
　　唐闻道贞烈无双地说：“你又有了什么搞笑的想法？说出来乐一乐。”
　　涂桦一时也没有新的主意，却不怎么着急了。毕竟只是二十块钱的事，换算成盖浇饭吃不到三盘，换算成打车在本城也就2个起步价，搞点什么都能花掉。此外他看准有“有关部门”在，唐闻道不能把他怎么样。
　　其实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写一本类似于聊斋、草堂之类的集子。上天让他遇上唐闻道，不正是证明了他一定能成功吗？
　　他把最后一束纸投进火盆，看着黑色物质吞噬黄色的领地，亮红色的光点在烟气中飘舞，舒展，盘旋而上，转瞬归于灰烬。然后拖着那只烧得漆黑的搪瓷盆，对唐闻道说：“到我家去，坐下来慢慢谈。”

　　“坐，坐，随便坐。喝茶吗？——哦，我忘了，你不能吃东西吧？烟能抽吗？”涂桦热情地张罗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冰镇果汁，打开电视和电风扇，惬意地灌了两口。
　　唐闻道审视了一圈，一厅一室一厨一卫，面积很小，东西也少，装修也过时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齐整，没让他挑出什么瑕疵。涂桦好奇地打量他，想知道一个鬼在日光灯下是什么样，以便写观察报告。但看来看去，除了没有影子，唐闻道就跟大活人似的。他戴着无框眼镜，发型清爽，举止洗练，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浅灰色西裤，无端有一种清洁感，就连黑色皮鞋也仿佛一尘不染。涂桦认为这个人的气质与自己的居所格格不入，简直好像小庙装不下大菩萨，不免生出几丝不爽。
　　但一想到自己还能惬意地喝饮料，涂桦心中又生出几丝恻然，便友好地说：“这件事说简单很简单，但复杂起来又很复杂，光靠老师……我是解决不了的，当然，光靠你也一样。这需要老师和家长……不，我们两个人共同努力，并肩合作，才能教育……解决好这件事。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唐闻道透过无框眼镜审视着他，点了点头。见状，涂桦知道事情已步入自己控制的轨道，便更加友好地说：“这件事，你也着急，我也着急，我也想让你早点回去投胎……是说，我们都想尽快解决它。只不过，我想你和我一样，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超乎我们的想象，并没有以往的成功经验可以借鉴，所以只有自行摸索，摸着石头过河，在实践中总结经验教训…………”
　　唐闻道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
　　涂桦受到挫折，但并不气馁。根据丰富的家访经验，他从唐闻道的遣词造句中听出，这个人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至少并不反对自己的观点。于是他和蔼地问：“你在人间能逗留多长时间？”
　　“你问这个干什么？先把话说清楚了。我没时间陪你浪费。”
　　涂桦立刻委屈地说：“没、没想干什么。只是，上次，不小心搅了你的头七回魂，实在不好意思。我想，要是你能多待一阵，也能常回家看看么……”
　　唐闻叹了口气，往上推了推眼镜，说：“今年端午迟，可以待到月底。”
　　“哦，原来你们鬼还是会怕端午的呀！”
　　“我这样的新鬼当然会怕。不过要是你拖拖拉拉搞不定，我也只有想办法挺过这个端午，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陪你耗了。”
　　涂桦猜他只是在吓唬自己，加上这个鬼严重缺乏一个鬼应有的恐怖感，因此对于这句话并不怎么在意，甚至闪过一丝“巴不得你留下来帮我写故事”的期待，嘴上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不就二十块钱的事嘛？包在我身上。就是得容我好好想想。”
　　“你是该好好想想。”唐闻道不怎么热情地回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对了，头七那天被你看见是我的责任。而且我没……回去，也不关你的事。所以，以后我回不回家，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啊……？？……！！等等、等一下！”等涂桦回过神来，唐闻道早已径自消失在空气中。第一次见到大变活人——毕竟唐闻道很像活人——涂桦还不习惯，着实吃了几分惊吓。

　　后来，他千呼万唤也没得到回应，便死了心。又看了会儿电视平复心情，这才去洗澡，把前几天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在洗衣机工作的时候，他打开笔记本，等着待会儿晾衣服，便开了个文档，将这几天的遭遇捡重要地敲进去。当他敲到头七不是自己的责任和不要做多余的事时，脸上不禁露出微笑，顺手在“唐闻道”三字后加了括号注上两个字：

　　好人。

　　又过了几天，涂桦忙于期末考试的事情，没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思考唐闻道如何还债的问题。于是，不管他回到家怎样呼唤哄骗，唐闻道都没有出现。若不是那只漆黑的搪瓷盆为证，涂桦真要怀疑此前种种不过初夏夜的一场幻梦。
　　很快便又到了周末，涂桦的学校又把他们这批年轻教师留下来开了个会。这个学校不算名牌小学，在生源减少、市场竞争日趋激烈的时代背景下，在普遍摇号的情况下，如何尽可能地涌现出多的考上名牌中学的学生，就成了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也因此，校长对他们这些“年纪轻、胆子大、思想活”的青年教师充满了期待，又担心他们缺乏经验，时不时开个会，鼓励他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
　　涂老师在便利店买了支方便饭包，回去隔水蒸一下就能吃，然后一步三晃地往家走去。为了那支饭包，他没有走长巷，而是从另一条马路绕过去。街对过大学的考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很晚了也有复习到肚子饿的可怜学生在外面乱转买吃的。涂桦对此十分忧虑，担心他们会落下胃病来。就在他走到巷口，居民楼的院子近在眼前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令他大吃一惊！

　　一个身影，身后粘着女生“抢劫啊抢劫啊”的呼声，宛如疾风一般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大约是身后叫得凶，身影回头看了一眼，便直撞上猝不及防的涂桦。发生这样强烈的对撞，涂桦又处于不利的被动位置，不得不一跤坐倒，可他反应神速，一把牢牢抱定要接着跑路的身影右腿。身影挣了一下，见涂桦摆出电影里常见的拖住BOSS让好人逃走的烈士那样的架势，心知劝阻无效，于是反手抽出一把起子，对着涂桦脸上扎去。
　　他的本意并不在伤人，只是想吓唬涂桦放手。奈何涂桦抱得太紧，一时反应不及，也没想到身影会亮兵器，情急下只得拼命将头偏开，也不知能不能躲过。
　　他倒的确躲得过——不过只有脸而已，眼见那一起子直奔着他肩膀戳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身影突然一晃，仰面摔倒在地，起子也飞了出去。涂桦喃喃低语，这才惊出一身冷汗，扑上去摁住那人，原来是个鸠首鹄面的小青年，躺在地上不断翻着白眼。也就几秒的功夫，陆续有人冲到他们身边，帮着控制住小青年，又忙着扶涂桦起身，一名梳着蘑菇一般发型的少女扑上来抱着他直亲，边亲边尖叫着感谢他奋不顾身救回了自己的手机。很快，警用小面包呜噜呜噜地出现了，装了几个重要的人回了派出所，还帮涂桦摔倒时蹭破的手臂做了清创。
　　警察叔叔首先肯定了涂桦的精神，赞扬他身为人民教师，带头见义勇为。涂桦连忙说自己正是受到了唐闻道烈士英雄事迹的鼓舞，才会这样不假思索奋不顾身，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唐闻道烈士相比要渺小许多，不值一提。
　　警察叔叔又赞扬了他的勇敢和同样程度的谦虚，接着话题又转到二人缠斗的部分，似乎对于坏人自行倒下这一点十分纳闷，但涂桦、受害人、嫌疑人和其他目击者的说法完全一致，都说是坏人（自己）正要用兵器扎（自己）涂桦，突然间（仿佛）遭受无形的重击，仰面躺倒了，涂桦甚至还言之凿凿地说，这是唐闻道烈士的保佑呀！~
　　警察叔叔问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便放了好市民回去。

　　涂桦摸着涂了碘酒的手臂，疼得直抽气。受害少女还在接受询问，她的同学、适才帮忙的群众和闻风赶来的记者都拥在派出所门口，见涂桦出来便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涂桦连忙又将唐闻道烈士祭出来，表示自己并没做什么，所以更要学习唐家人谦虚的精神，所以拒绝接受采访。说着他用力挤开一条路，飞快地往家逃去。
　　电视台的摄像头捕捉到他奔向黑暗的英姿，现场记者MM感动地说，在唐闻道烈士的感召下，我们的英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涂桦一口气跑进家关上门，直扑在沙发上喘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背包不知何时不再同自己在一起了，大急，又要出去找，忽然发现它正端端正正地放在饭桌上，旁边正坐着一枚唐闻道，二郎腿跷得工工整整，斯斯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