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到处传我死了》百里会晤

9、春中旧事（9）

　　“没什么事儿不能给你打了？”
　　“……没，我意思这么晚了。”
　　“还在加班？”
　　江许的手指勾着衣角，不知道是建筑物的打投下的阴影才晦涩了还是什么，他往日总绷着的神色放缓许多，失去了那层冰冷外壳，他看起来竟意外的乖巧文静许多，犹如班上最听话的乖孩子，文静讨喜。

　　“没有，刚下班。”
　　“这么晚了才下班，你们那公司也是够可以的。”女声带着不满，“当初要是留县里多好，哪儿还用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打拼吃苦。现在知道考公考编的好了吧？你隔壁沈阿姨的闺女到点就走，每年还有寒暑假可以休息。哪儿像你，忙得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他眉头稍皱，“妈。”
　　“好好好，不说了。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说一两句都不行。”
　　江许深吸口气，“我挂了。”
　　“怎么？没说几句就嫌你妈烦了？也是，比不得大城市里的有钱人，我们这种父母说出去只会给你丢人。”她尖酸刻薄地说着，尽是江许讨厌的阴阳怪气，“哎，出去打工几年，眼界就高了，看不上我们咯。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背着你走了十几里雪路去医院，不吃不喝照顾你三天，要不是那次陪着你，你妈早赶着升职的机会去城里了，还能嫁给你爸这种人，再生出你这个小白眼狼？我真是欠你们一家的。”

　　“我周日回去。”
　　“唷，还舍得回来呢？”话虽难听，语气里确实藏不住欣喜。
　　江许勾着衣角的左手缓缓收紧，指骨上蹭开的血痂被再次扯裂，流出黄红色的脓与血，“我上次说过，不会食言。”
　　“哎，你也就这点优点随你妈了。”她心情大好地说着，“阿许啊，妈在问你件事儿。”

　　江许眨着眼皮，声音有些闷：“你说。”
　　“刚才那个你说的同事。”
　　江许愣了下。
　　“男的女的？多大啊？长得漂亮不？家庭情况怎么样？”
　　“妈，他是——”
　　“你在外面就不能那么老实，得多会看点气氛，不然没人喜欢你的知道不？你都不知道，那城里人最油皮子了。你得主动对人家闺女好点，不能那么清高，不然人家看不上你知道不？城里的闺女眼光都高。”

　　江许恍恍的，“……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眼光高。”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但实时通话和微信不一样，没有撤回。
　　果然，朱女士一下激动起来了，“真的假的啊！是你刚才那个同事吗？！好不好看？多大了？家住哪里啊？家庭情况怎么样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江许双唇微张，想说不是，他不是我同事。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莫名其妙的，“嗯，很好看，比我……比我大一岁，但也不是很多，他是三月的生日。”
　　那股从接听键被按上之后便郁结于心的压抑终于纾解开了，是厚重的、沉闷的，犹如大暴雨前要倾覆世界的天空，慢慢随着他平静的话语消失，一点点抽丝剥茧，“梧州人，家庭情况很好，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但是很少联系。朋友很多，所以对谁都很好，也很会照顾人。”
　　“喜欢种一些植物，养过一盆小银杏树，我都不知道怎么长起来了，但结出的叶子很漂亮，金灿灿的。喜欢吃辣的，喜欢喝酒，但不抽烟。喜欢银制的配饰，喜欢漂亮的衣服。唱歌很好听，也很聪明。还会很多乐器，天赋很强，什么东西上手就会——”

　　“等等，你喜欢她？”朱女士严肃地问。

　　世界静了一秒。

　　江许眉眼上刚浮出的小欣喜瞬间消失，从生机勃勃的少年神态一点点回归，重新变得平静、乖巧、安静、听话。
　　他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不喜欢。”
　　“是你问了，我才回答的。”

　　“那就好。这种女孩子你把握不住，家庭又好人又好的，我们哪儿配得上？”她明显松了口气，借着语气上又带了责备：“还喜欢喝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你别被骗了还不知道，离这种女孩远一点，她最会玩弄你们这样的老实人了。你没听说吗？你那个大姑家的儿子不就是谈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看看最后，成什么样了，人家就是跟他玩玩而已，最后还不是嫁给门当户对的了？浪费你哥多少时间，到现在也没干出个起色，以后找对象都找不到。”

　　“不行不行，你还是不能在那边谈，还是得找咱自己这边的姑娘，彩礼贵就贵点吧，总得能过上安稳日子，不然就照你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还不得叫人家玩死——”
　　“妈，车来了，我先挂了，有空再跟你说。”
　　“哎你这孩子，我话还没跟你说——”

　　江许没有犹豫地挂断电话，视线望着漆黑的屏幕，一阵出神。

　　半晌，他深吸口气转身，又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段来意，撑做在后座上遥望远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咧嘴打着招呼。
　　“怎么那么慢呀，快点儿，快点儿！赶紧拉我回家！”
　　江许沉默着走过去，“……你自己走，我不想跟你一起。”
　　“这个点儿了，早没公交车了。”
　　“从这里回去的公交九点停运。”
　　“要转车欸，很麻烦的。”
　　“你可以打的。”
　　“打的要三十多。”段来意摊手，明摆着赖上他了，“你看我现在像是有那么多钱打的人吗？”
　　“……”江许抿嘴，又摁开了手机，“我转你。”

　　“喔哦，这么大气？”段来意指着四十块钱的黄色转账，一脸惊讶。
　　“收了赶紧走，别缠着我了。”

　　段来意看着他，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好好，知道了。”却在江许要赶走他的前一刻，又展开了手机屏幕，“转你了，走吧。”
　　江许愣了下，“什么？”
　　“五块钱打车费啊。”他笑着晃动起手机，晚风阵阵，将他白色的头发吹拂起来，像是江柳，又如旗帜，更把懒散不成调的嗓音衬得如酒酿般醇厚，醉人心怀，“辛苦喽，江师傅。”

　　……
　　“啊啊，居然要雇主来骑车，你也太过分了点吧。”
　　“你赚了我三十五块钱。”
　　“你还赚了我五块钱呢。”
　　“闭嘴。”江许说：“前面红灯。”
　　“知道啦，我有眼睛。”他骑得很快，声音在风中肆意洒脱。江许看见他张开了双臂，呜呼的声音像是鹰鸣，成为那比星光热焰更加明亮的存在。

　　“真好啊——”
　　喟叹里，江许低头，沉默着扣起了手上的疤块。

　　“哎江许！”
　　车被猛地刹住，江许差点撞到他背上，眉头轻皱起来，不满道：“又干什么？还没到路口吧？”
　　他吹了声口哨，下巴微抬，“请你吃饭。”

　　……
　　“菜来喽~”

　　“喏，吃吧，特意给你点的。”段来意利落地起开啤酒，什么都还没吃，先豪爽地干了半瓶下去。深绿色的啤酒瓶被他放回小木桌上，水珠渗透下来，划过他骨节分明的五指，“爽！”
　　江许看着满盘撒着辣椒孜然的腰花，表情逐渐变得有些难看，“你有病吧？”
　　“你不是虚吗？”他拿起羊肉串啃咬起来，“补补，对身体好。”

　　江许一动不动着，不能说很想吃，只能说没有一点胃口。
　　手机震动起来，他拿起来回复着，和段来意陷入了两场不一样的极端。

　　不说认识，没人会觉得他们两个有瓜葛。两个人更像凑在一起拼桌的陌生人，彼此戒备着，排斥着大排档里该有的轻松融洽，宛若一个被玻璃罩隔绝的新世界。

　　段来意用余光打量着他，夜色里，桌对面的江许不知道在给谁聊天，白净的脸上投射着微信聊天框的绿，嘴角带笑，把键盘敲得飞快响亮。

　　啧。
　　他把腰花挪到旁边，手指曲着敲了敲桌面，“吃饭还玩手机，你什么臭毛病。”
　　意外的，江许没有生气，也没看过来，依旧盯着手机打字，声音漫不经心：“吃你的就是了，少管闲事。”
　　“你要浪费粮食啊。”
　　“这些你一个人也能吃完。”
　　段来意心底没由来一阵气，“我饱了。”

　　江许这才看了过来，但也只是轻飘飘的一瞥，随即又收了回去，“那就打包。”
　　“酒怎么包？”

　　江许摁灭手机，略好的心情在看到地上一片开口了的啤酒后荡然无存。眉头皱起，他忍不住道：“你有病吗？喝不完拆那么多干嘛？”
　　“这些我能喝完。”他说：“我是说这些，吃不完。”
　　江许啧了声。

　　“怎么？你不会是想抛下雇主一个人跑路吧？”
　　“谢谢你提醒了我。”说着就要起身，毫不留情，“正有此意。”

　　段来意支着下巴，笑容浅浅，却又满脸醉意。江许只多看了一眼，没有犹豫，大步地迈出了座椅。

　　“哎！结账是不是？老婆！你出来给这位顾客算一下多少钱。”转头，老板笑眯眯地说：“稍等一下哈，马上好。”
　　江许皱眉，“不，不是我，那些都是——”
　　他的手指指向段来意，话音却忽的顿住了。

　　“你朋友醉的不轻啊，待会我帮你抬上车吧，那么大人你肯定费劲。”
　　“老头，加上酒一共一百六十三！”
　　“哎！”他应了声，笑看江许：“一百六就成。”

　　江许：“……”
　　江许：“实话说我只是出来吹风的还没吃饱，稍等待会来结账。”

　　回到小方桌前，他在底下狠狠地踢了段来意一脚，压着声音骂：“你装什么装？！”
　　“……嗯？”他还装的有模有样，要不是知道底细，江许还真能被骗了过去，声音黏黏糊糊的，“你不是……不是走了吗？”

　　江许咬牙，抓着他的衣领拉近距离。两道乱糟糟的呼吸就这样融合在了一起，让隐藏着的面目仅彼此可见。
　　“你真卑鄙。”
　　“那你大可现在就离开。”方才还迷蒙着的双眼霎时清醒起来，不加掩饰里面的恶劣挑衅，“还留在这儿，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带着酒气的呼吸被吹到脸上，江许一把将他推开，蹭着脸颊怒视着他，“段来意！”
　　段来意已经倒回方桌上了。

　　“哎哎哎！怎么了怎么了？”
　　老板闻声赶来，原先热闹的氛围肉眼可见冷落下来，好奇的视线触手一样黏贴在他身上，让人浑身不适。

　　“……没事，他喝晕了。”江许尽量用温和的声音沟通，“想大声点叫醒他来着，抱歉，吓到你们了。”
　　“……啊没事没事，还以为你们要打起来了呢哈哈哈……”
　　“不会的，打扰各位了，抱歉。”

　　“喝点？”
　　老板刚走，段来意便支起了脸，在那里火上浇油，得意洋洋，令人憎恶，“早喝完早结账嘛？”
　　江许只冷冷地瞪着他。

　　“吃点垫垫？”
　　盘子被推过来，江许愤愤咬下一口肉，“你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