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贰拾肆·两难境成王谋反（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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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啸，如滔天海浪般拍打着营帐。易清晏背着手在帐中踱步，微垂着头，眉头紧锁。
脚步声被风雪掩盖得朦胧，片刻后一人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如何？”易清晏抬头问道。
刘刈摇摇头，面色凝重：“还是没有消息。”
“怎么回事。”易清晏道，“上一批粮草七日前就到了，过了这么久，就算路途遥远、运粮困难，余下的说什么也该到了。”
“大帅，现在我们怎么办？”刘刈问道，“还要给褚太傅和陛下去信吗？”
易清晏摇摇头，没有答话。
去信后不是没有效果，应急的粮草调得很快，七日前便抵达营寨，分发给各营将领，只是数目很是尴尬——不多不少，正好够全军坚持半个月，而且是在不打任何仗、将消耗降到最低的情况下。
随粮草一同来的信上说，临近年关，拨粮困难，暂时只有这么多，请易大帅耐心等待，余下粮草随后便到。信的落款是褚言辙，但易清晏拿着信与先前褚言辙写的信件比对，总觉得字迹不像。
易清晏收到信时几乎火冒三丈，吼道：“耐心等待，耐心等待！我是等得起，十万大军等得起吗？十万大军，备三十万人的粮草，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知道吗？现在告诉我粮草凑不齐，他指望着十万人不吃不喝打胜仗呢？！”
话虽如此，他依然接下了送来的粮草，毕竟有十万人要吃饭，不能意气用事。
然而半个月的期限过了一半，第二批粮草依然音讯全无。
半晌后，他问道：“如今的情况怎么样？”
刘刈艰难地继续摇头：“近日风雪交加，衣衫单薄，有些兄弟们已经数日高烧不退了，每日军医处都人满为患。还有些兄弟们心里……现在还靠各营长官镇着，勉强还能镇住。”
说罢，他忍不住道：“大帅，余粮不多了，伤病号却还多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但两人彼此都明白，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山穷水尽之时了。
“我知道。”易清晏道，“近几日一定要稳住军心，不能乱了。若是将士们实在吃不饱……便把战马宰了吧。”
刘刈惊得瞪大了眼：“战马？！”
朝廷重战马，甚至多过重将士。一匹血统优良、作战迅猛的战马价值几万钱，甚至几十万，而一名普通士兵一年的军饷不过一万钱。一名普通士兵训练半年便可上战场，必要时训练十多天就去战场厮杀也有可能，而一匹优秀的战马通常都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才能懂人性、会打仗。或许冷血，但毫不夸张，战马比战士更宝贵。
而如今，易清晏竟会主动提出要杀了战马充饥？
“大帅，您认真的？”
“我看上去像开玩笑吗？”易清晏沉声道，“战马没了再养，将士们吃不饱饭，动摇的是军心，这比损失几匹战马更恐怖。”
“属下明白了。”刘刈点头，“那若是粮草一直不到……”总不能把带来的几万匹马全宰了吧？
“若是粮草一直不到……”他抿着唇，好半天才艰难地把最后几个字从喉咙里放出来，“便撤兵回京吧。”
“那安匀……”
易清晏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默了许久后道：“来日方长。”
他抬起头对刘刈笑笑：“诸葛亮还曾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如今不过一次收复安匀未果，不算什么。”
他分明是笑着的，刘刈却只看见万分悲凉。
他艰涩地问道：“那……何时退兵？”
易清晏沉思片刻，道：“三日。”
“再等三日，若是粮草依然不至，就退兵吧。”三日是他的底线，也是十万大军的极限，再不退兵，只怕有许多人都撑不到回京。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来报：“大帅，朝廷派人送粮来了！”
易清晏的眸子亮了，难掩欣喜，掀开帐子大步走出去。
果真有朝廷的粮车与旗帜，几个钦差守着粮草，周围围了一圈激动的大楚将士。见易清晏来了，士兵们便自动散开了，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奶奶的，终于有粮了！”
“这几日饿得手脚发软，可算好了！”
“等吃饱了，看咱们不把乌戎人打趴下了！”
几句议论传到易清晏的耳朵里，他笑了笑，没有在意，心情很好地对钦差点头示意。
钦差朝他拱了拱手：“大帅，这是此次运送粮秣的数量，除去路上损失与几位兄弟的口粮，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均记录在册，请大帅过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账册递给易清晏。
接过来一翻，只第一行字便让易清晏的脸色黑了下去，原先的笑容与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速翻完账册后，他抬头问道：“就只有这么多？”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
钦差点头：“雪天路滑，沿途损失了不少。再加上临近年关，赋税早已征收完毕，各有用途，实在没有多余的匀给粮草了。”
“这些还是陛下下旨多征赋税才收上来的，还请大帅理解。下一批粮草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会抵达。”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易清晏默默叹了口气，转头挥手招来了刘刈：“通知各营将领，将这些粮食领回去发了。”
“大帅，这些有多少啊？”刘刈问道。
“够半个月。”易清晏道，“跟上次的量一样。”
刘刈大概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勉强咽下去了那已经到喉咙口的震惊与质疑声，看了一眼易清晏的脸色，随后拿着账册，指挥着几位钦差，默默地发粮去了。
待刘刈吩咐完回到中军帐后，易清晏已经在案后坐下了，一只手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刘刈想出声却又不敢打扰，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嘴唇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正当他沉默地久到自己将要神游天外时，易清晏忽然开口道：“你觉得，朝廷每次只发半个月的粮，是何用意？”
“啊？啊……”刘刈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就是雪天路难，粮草不足啊。”
易清晏摇摇头，冷笑一声：“哪里。分明是温水煮青蛙，唯一‘拖字诀’尔。”
经易清晏一点拨，刘刈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每次发半个月的粮，分明是希望易清晏带兵留在边关，继续与乌戎人作战。然而每次只发半个月，将将够十万大军的基本生活，是希望易清晏不要真的与乌戎开战，或是遇到战事时无力抵抗。如此，既将易清晏“拖”在了边关，又不至于背负骂名——又不是没发粮草，我们也在努力凑了啊！什么？粮草不够？不好意思，原因也解释清楚了，年关事忙，赋税不足，雪天路滑，沿途损耗，我们已经尽力将半个月的粮送到你手里了，你就好好接着，继续戍边吧。
这样一来，易清晏甚至没有立场指责相关官员，也没有立场以“粮草不足，无法作战”为由收兵回朝——粮草都拨给你了，你怎么还不尽力驱敌？
进不得，退不了，两难境。
刘刈恍然大悟，背上登时冒起了层层冷汗，手臂上的寒毛也根根竖起。他的声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了：“大帅，这、这是谁出的主意？”
“谁出的主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这仗还怎么打。”易清晏冷哼一声，“打又打不了，退又退不得，真是……”
“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欺下瞒上，给本王出了这么个好题。”
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眼里永远闪烁着精明贪婪的光，嘴角永远挂着三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永远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对他一点头，从不屑于称呼他的封号与爵位——成王荀焜。
然而只凭荀焜，真能想到这个主意，还有本事骗过皇帝与满朝文武？十岁的小孩子好骗，朝堂上下那些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个个都知道荀焜心怀鬼胎，哪有那么好骗？还有褚言辙，他是督办粮草的官员，虽然为官的时间不比一些老臣，但却比那些老臣更难蒙混过关。
除非他有帮手，有一个比他更计谋多端且得他人信任的人从旁辅佐，骗过皇帝，骗过群臣，骗过褚言辙。
可如果，如果辅佐荀焜的人就是褚言辙呢？
他一瞬间想到荀焜与褚言辙的姻亲关系，想到他们似乎经常私下相聚。他原以为是连襟之间的家长里短，却不曾想过他们会是一个与自己敌对的阵营。
或者说，他不是想不到，而是因为对褚言辙的信任，从没这么想过。
那么，他们把自己拖在边关，不让自己回京，又有什么意图呢？
是京中要发生什么大事，不想让自己知道吗？
想到这儿，易清晏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腾”地一下站起来，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茶盏。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早已冰凉的茶汤顺着书案，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
“大帅！”刘刈被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京中有事发生。”易清晏说道，眼神不知聚焦在何处。刘刈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传令下去，撤兵。”
刘刈瞪大了眼：“撤、撤兵？”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易清晏：“大帅，不再等等吗？朝廷派来的人不是说，下一批粮早在路上了么？如今手头有粮却撤了兵……”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朝廷每次只发半个月的粮，让我们陷入两难之境，进难以夺回安匀，退不好直接撤兵。他们肯定知道我们能想通其中关节，却碍于悠悠之口，不得不着他们的道，这是其一。其二，你觉得，朝廷中有人将我拖在边关，是何用意？”
顺着易清晏的话，刘刈心思一转：“您是摄政王，将您拖在边关，那陛下……”
“正是。”易清晏道，“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但无论是什么，都是对陛下的威胁。”
“我如今必须得回去。如今少粮，本就军心不齐，主帅一走，恐怕就是军心涣散，倒不如直接撤兵。”
“至于安匀……”他转过身，背着手，沉默地凝视着墙上悬挂的舆图，“待京城的事定下来，再说吧。”
他的手指抚过舆图，从安匀蜿蜒而上，走过定城，走到风月关，走到金武，走到乌野，圈住八州九城，最终定在邬都。
“到那时，收复八州九城，打过风月关外五百里。”
这是整个乌戎的版图。
这是他少年之志，毕生所求。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贰拾肆·两难境成王谋反（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