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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贰拾叁·少粮秣难觅生路 ...

  •   冷。
      太冷了。
      易清晏的脑子几乎要被冻僵了,只剩下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盘旋。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旬,西北边关终日飘雪,正是一年最冷之际。入目之处一片苍茫白雪,树枝上挂满了冰棱,杯中的水稍不留神也变成了冰。
      他们如今正在安匀城的脚下,不远处是埋葬了易中元与一万精兵强将的忠烈冢。此情此景,总是令易清晏不自觉地想起十三年前的安匀保卫战,也是大雪纷飞、寒冷刺骨的天气,只是那时他在城内,此时却可悲地站在城外。
      他拢紧了披风,站在中军帐外的小山坡上眺望安匀城。城下朦朦胧胧映出几个黑点,那是上一场战役中阵亡的将士们。他们被风雪冰封,在凛冽寒风中化作坚不可摧的雕塑。易清晏曾想派人将他们带回安葬,至少能够马革裹尸,无奈乌戎人一看见他们的士兵靠近城下便会放箭逼退他们,那封冻的尸体也再难回家。
      他看着那些小黑点,浑身冰冷,却有热泪流下。
      上一场战役还是十天前,到达安匀一个多月,他先后出兵攻打了两次,却始终只能堪堪平手,难以占据上风。随后,他收兵休整,退到二里地外的山坡驻扎,与城中的乌戎士兵井水不犯河水。
      这貌似是相安无事的模样,然而风云变幻前的波涛暗涌,又有谁能说得清?
      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是有人踩着雪行走而至。他赶在热泪被冻成冰珠前将它拭掉,回头望去,是刘刈。
      “何事?”他问道。
      刘刈附在他耳边道:“大帅,兄弟们的粮草……”
      不知是否因为他的声音被萧萧北风撕裂了,易清晏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没听真切:“什么?”
      “粮草不够了……”刘刈又说道,“方才几位参将带着营中兄弟分粮,数目除了岔子,还起了争执。”
      “解决了?”易清晏神色微动,“没有贪墨之事吧?”
      “属下去点过数目,也查过账册,确实没有错漏贪墨。”刘刈道,“属下让他们将那批粮草等分了,但每个营的粮草数量还是差了。”
      “大帅,京中批下来的粮草变少了。”刘刈一字一句地道。
      “胡扯。”易清晏下意识地反驳,“粮草一事,是陛下特批、褚太傅亲自督办,每个月都是那么多的数,哪能少了?”
      刘刈坚持道:“大帅不妨去看看近两个月的账册,确实是少了。上个月便发现少了数目,只是差得不算多,几位参将不愿闹大,私底下私了。”
      “这次差得实在是有点多,这才……”
      易清晏沉默了。
      半晌后,他问道:“粮草、冬衣、军饷,统共算下来,差了多少?”
      刘刈迟疑了一会儿,道:“比往常少了一半还多。”
      一半!易清晏只觉得冰天雪地里冻冷了的血液在一瞬间气得沸腾了,他一甩袍角,大步往中军帐走去。
      两日前还曾去信褚言辙,现在写信似乎不太合适,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为将多年,他心知,军中少粮一事,后患无穷。
      军中少粮,将士吃不饱穿不暖,无力出兵打仗;多日忍饥挨饿、受冷受冻,将士们更容易心生叛逆,不行军令、当众闹事、全军哗变、投敌叛国……将一支精兵良将铸就的钢铁长城蛀得腐朽中空、斑斑驳驳。这后果,对大楚而言将是巨大的损失,甚至致命的打击,没有人有能力承担。
      他必须去问问褚言辙,这粮草到底是怎么回事。
      铺纸、濡墨、提笔,他的字一如既往地遒劲有力,写下“三弟亲启”几字。随后笔尖一顿,似乎是觉得不妥,又换了张纸,写道“褚太傅亲启”。
      落款时,他纠结片刻,最后没有写“清晏”,没有写“兵马大元帅”,而是直接落上三个字——摄政王。
      这是他的封号,更是他的态度。
      他将信纸封好,递给刘刈:“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出。”
      “是。”刘刈接了信,转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易清晏忽然将他叫住,又提笔快速写了封新的信,随后道,“这封也一并寄出去。”
      刘刈接过第二个信封,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陛下亲启,臣易清晏敬上”。
      刘刈带着两封信匆匆离去,易清晏却没有了心思。巨大的中军帐内明明烧着火炭,却仿佛一座冰窖,让他莫名生出一股寒意。那寒意似乎是从脚底的冻土中生出的,顺着双脚蜿蜒而上,爬满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如一只狡猾邪恶的毒虫,一直钻到了心里,蛀空了整个心脏。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面对荀灏托孤时的情形。那时明明是四五月的夏日,却也有一种莫名的寒冷,让他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幼小的荀亦安被荀灏逼迫着认他为父,荀灏形容枯槁却双目炯炯,攥着他的手说了好多话。
      荀灏当时说,二弟,你是我如今最信任的人了。他说,文武官员百余人,然而我只信你一个。
      当时的他还在纳闷,那三弟呢?明明都是兄弟,为何不信三弟?
      大哥说什么来着?
      他说三弟城府太深,慕强慕权。他说我不敢保证,我百年之后,他会是什么样。
      寒冷在他体内结了冰,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五感六识。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大哥离去那日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最后,竟不知从何处冒出了褚言辙的笑容。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意识到,看似温柔和煦的笑容里,看不清有几分真心。
      大哥,我多希望你说错了……易清晏怔怔地想,我多希望你错了……
      三弟,别让我失望……
      ——————————————
      五日后,朝会。
      荀亦安将易清晏的亲笔信拍到案上,大声道:“太傅大人,军中少粮,后果你应当比朕更清楚,怎么回事?”
      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到褚言辙身上,他咬咬牙,出列拱手行大礼:“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到底才十岁,面对的又是从小教育自己的先生、叔父,荀亦安难免还是犹豫了,咳了一声,摆摆手道:“先生请起,朕不是要治先生的罪……只是如今京中日日运粮不辍,前线却没有收到粮草,是怎么回事?”
      “陛下,如今已经入冬,西北雨雪不断,想来是雪天路滑,路上多有意外,也是在所难免。”荀焜在一旁说道。
      “那也不能少这么多啊!”荀亦安拧着眉,这神态倒不像他那温润如玉的生父了,反而更像气势凛然的易清晏。“数目整整差了一半!”
      “这……”底下响起了朝臣的窃窃私语。
      “众爱卿可有办法?”荀亦安又发问道。
      趁着众人面面相觑、苦思冥想时,荀焜快速给褚言辙递了一个眼神,那意思分明是让他开口提一个对策,当然,是一个表面上利于荀亦安、利于易清晏,实则真正损人利己的对策。
      然而他却没想到,以往与他配合默契的褚言辙竟扭过了头没看他,似乎是故意避开了他的信号。
      事实上,早在荀亦安开口询问粮草一事时,褚言辙的后背便浸出了冷汗,心底生出了东窗事发的悚然,而如今那冷汗已经湿了满背。
      那一日教荀亦安《七步诗》时,他便似乎产生了幻觉,听着易清晏震耳欲聋的“相煎何太急”在耳边隆隆回响,令他片刻不得安宁。他当即如丢了魂一般冲了出去,企图弥补那危乎兄弟、危乎全军、危乎朝野的滔天大错,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故意少了一半、谎报数目的粮草已经送出,再无转圜。
      他祈祷着这事不会被易清晏揭穿,祈祷着这不会影响大军收复失地,一夜夜整宿难眠,一日日思绪繁多。
      然而他才发现,如今自己早已无路可退、举步维艰。补发粮草,就等于承认了自己谎报数目、贪墨军粮,这是杀头的大罪;临阵反水,揭发荀焜的狼子野心,最多不过是功过相抵,却又极大的可能被荀焜暗中报复,倒打一耙。
      与这两者相比,袖手旁观似乎是最安全的选择了。
      因此,在荀焜望向他的那一刹那,他条件反射般地扭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只是每日每夜,仿佛有千万只白蚁如蚕食朽木般啃食着他的心脏,令他冷得发抖。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点良心在作祟,在大骂自己是个无所作为的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一个残害兄弟、背弃家国的叛徒。
      荀焜看着状似逃避的褚言辙,心中暗暗冷哼一声,最终决定自己上场:“禀陛下,天气不受凡人所控,如今寒冬未过,暖春不至,恐怕只能往前线多加运输粮草军饷以填补路途损失。待熬过这寒冬数九,自然就可一切如常了。”
      “成王殿下,您可知道这意味着多加赋税?”户部尚书忍不住道,“临近年关,今年的赋税已经征收完毕,税收各有用途,用于治旱治涝、兵马粮秣、官员俸禄的都有各自的额度,一时半刻,哪有余钱多增粮草?”
      “乌戎进犯、收复失地,此乃国之大事,为此今年多征收些赋税,有何不妥么?”荀焜反问道。
      “多收赋税,百姓的日子怎么过?”户部尚书眉头拧得死紧,“马上过年了,多征赋税,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怎么过年?”
      “那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打不了仗,白白流血牺牲,又当如何?”荀焜说得大义凛然,“尚书大人口口声声说着没钱,那您倒是出个主意啊。既没钱又没办法,叫嚷什么呢?”
      户部尚书讪讪地闭了嘴,对荀亦安一拱手,道:“陛下明鉴,还望陛下谨慎定夺。”
      朝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默地望着龙椅上的荀亦安。
      到底是年龄不够,荀亦安被他们这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第一次如此希望易清晏还如从前一般站在下首第一个,用坚定温和的目光向他示意,或是用他高大的身影、宽阔的肩膀替他挡住朝堂上所有的风风雨雨。
      “那……那就依皇叔所言。”最后关头,他被迫定夺道。
      朝堂上响起一片“陛下英明”的声音,却莫名让荀亦安觉得毛骨悚然。
      下了朝后,荀亦安照常去御书房听褚言辙讲课。
      今日的课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课毕时,褚言辙突然道:“陛下,您今日在朝堂上应允的多发粮草,本无不妥,只是不可再多征赋税了。”
      “户部尚书言之有理,多征赋税,平白增加了老百姓的负累,不是可取之道。”
      “那该怎么办?”荀亦安仰着头问道。
      “陛下,臣建议,从您的私库里出钱,此番陛下虽然委屈了些,但与增收赋税相比,大有好处。”褚言辙道。
      荀亦安有些茫然。他知道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库,私库中的钱财往往是历代皇帝所积攒下来的。若先帝勤俭节约,轮到当朝皇帝时大多私库充盈;然而若是先帝花钱大手大脚,只怕留给现任帝王的余钱比老百姓家的私房钱还不如。
      他年龄小,用钱的地方也不多,私库一直都是交给父王管理的,如今竟连库中有多少钱都不知道,只是直觉认为,父王与父皇都不是贪玩享乐之人,库中应当还有余钱。
      “朕知道了。”他点头应道,“朕会考虑的。”
      褚言辙的眸色轻微一动,暗暗叹了口气。
      他心里清楚,若是真的多增赋税,这变成了荀焜造反的一个把柄,或是一个由头。让荀亦安从他自己的私库中出钱,至少让他和易清晏在面对种种似是而非的罪名时,不至于百口莫辩。
      侄儿,你喊了我这么多年的三叔,这便是我留给你的生路……他默默想着。三叔本质懦弱,曾一时鬼迷心窍应了成王,误入歧途,难返正轨,不求还得一个无罪清白之身,只是你要把这生路抓住了……
      二哥,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贰拾叁·少粮秣难觅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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